第8章

他話音剛落,便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撲過來,舒赫一下子沒跪穩,往旁邊偏了一下,身後冒出來一條墨色的蛇尾。

他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把尾巴收回去,複又跪在容煬麵前。

容煬沉默著,連呼吸都很平緩,好像剛剛的怒火並不來自他。

舒赫跪在那裏,壯著膽子抬起頭,燈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容煬的臉卻隱藏在黑暗之中,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容煬,好像也是這樣一個角度。

那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舒赫的母親是蛇族族長的女兒,父親卻隻是個凡人。

他說好聽點兒呢,是個半妖,說難聽點,就是個雜種。生下來便是蛇首人身,又長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出生以後跟著父親呆在山下,他生得怪異,父親帶著他不敢住在村莊裏,隻能在遠處的樹林裏生活。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舒赫被人發現,打得半死扔進了荒墳堆裏。

他那個蛇妖母親還算有點良心,把他帶回了妖族。但人族容不下他,妖族也不怎麽容得下。他奇異的外貌讓他母親在妖族丟盡了臉麵,對他動輒打罵,後來在外公的安排下,他母親嫁給了另一隻蛇妖,不就便有了弟弟,舒赫的日子便更難過了。

他是半妖,本來就比一般的妖長得慢,加上常年吃不飽,瘦瘦小小的一隻,又是這樣尷尬的身份,誰都可以欺負他。

遇到容煬那天也是這樣,幾個年齡比他還小的妖族少年拿他當靶子扔石頭玩,他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後來摔下了一個山坡。那幾個少年站在坡上看了他一眼,見還沒死,便嬉嬉鬧鬧地走了。

天已經黑了,前兩天下過雨,地上還是濕的,他沾了滿身的汙泥,腿又摔斷了,隻能一點一點地往前麵挪,忽然他聽見前麵的樹林裏有聲音傳來。

也許是什麽野獸吧,舒赫聽人說這片林子裏有熊。

舒赫累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實在跑不動,隻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那個聲音越來越近,他害怕得人形都維持不足,身後出現了那條令他難堪的蛇尾。

也不知過了多久,聲音停下來了,舒赫感覺有什麽停在了他身前。

舒赫強打起精神試探著睜開眼睛,眼前停著一雙白底的黑靴。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男人,眉眼如畫,穿著白色的長衫,上麵用銀線細致地繡著竹子,手裏提著一盞紅色的燈籠。

“你是......?”舒赫掙紮著開口,可還沒聽到那個男人的回答,他便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舒赫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的雕花木**,身上原本破舊的衣衫已經不見了,換成了雪白的中衣。

他昏迷前見到的那個男人握著一隻白色的骨笛,坐在不遠處一張黃楊木的官帽椅上,聽見響動偏過頭,“舒赫,你醒了。”

“你是誰?”舒赫愣愣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

那男人沒有答話,把骨笛收起來,端起條案上的一盞湯走到他麵前,“先把參湯喝了吧。”

“接著,總不能等著我喂你?”舒赫不敢說話,那男人把湯遞到他手裏,“我姓容,多年前與你父親有過一麵之緣。”

“你是爹的朋友?”眼前的男人看著年歲並不大,更像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舒赫不由得納悶。

“不算。”容煬漠然搖搖頭,“萍水相逢。”

舒赫低頭喝了一點點湯,小聲說,“我什麽時候回去?”

“你想回去?回妖族嗎?”容煬伸手替他壓了壓被角,“他們總欺負你,你為什麽想回去?”

“母親......母親在家裏。”

“母親?她對你好嗎?”

舒赫不知該怎麽答話,隻聽容煬繼續道,“你不如留下來,我可以幫你,在這兒,也沒有人會為難你。想要報仇,日後修煉好了再回去。”

“我沒有仇要報。”舒赫說,他想自己生得怪異,其他人也不過是調皮罷了,哪裏能算是什麽仇呢?“不過謝謝你願意幫我,是因為我爹嗎?”

“不是。是因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我現在幫你,日後也是要你還的。”容煬看他一眼,又問了一遍,“願意留下來嗎?”

舒赫呆呆愣愣地不說話。

“好吧,我知道了。”容煬輕笑一聲,垂下眼睫,從袖中拿出一顆黑色的藥丸,“你不願意就算了。這顆藥你自己收好,如果受了重傷,它可以救你一命。好好休息一晚,我明日送你回去。”

他將已經空掉的湯碗接過來,又遞過一方雪白的方巾給舒赫,起身離開了臥房。

夜裏,舒赫卻總也睡不著,他輾轉反側了半晚,又想起母親生氣時,掐著他的脖子咬牙切齒地罵,“我這一生都被你毀了,你什麽時候死了我也就清淨了.......“

舒赫掀開被子,走到門口,剛一推開門,便聽見容煬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怎麽了?”

他抬起頭,看見容煬坐在一棵梨樹上,“我......”

舒赫怯怯地望著他,容煬索性飛身下來,抓住他的肩,也把他提到了樹上,待舒赫坐穩以後又問了一遍,“怎麽了?”

“我身上有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你要是留下來,以後自然會知道,不過你既然要走,也就沒有知道的必要了。”容煬靠著樹幹,等舒赫又看了他一眼,才淡淡地問,“改主意了?”

他神色一派淡然,好像舒赫的留與走也並沒有那麽重要。

舒赫默然,良久,低聲說,“我怕,我,我不能......”

“這就不必你來擔心了。”容煬豎起一隻手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我不會看錯的。”

舒赫就這樣留了下來,他本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角色,不見了,蛇族也沒有找他。

容煬授他法力,教他如何修煉自己的內丹。但並不和他住在一起,他總是很忙,有時候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舒赫不知道他在忙什麽。容煬每次走的時候都會給他留下足夠的食物,宅子外畫了符,旁人也進不來。舒赫每月會偷偷溜回妖族看一看他母親,容煬知道,也不說他什麽,隻讓他自己當心。其餘時候,容煬不在,他就專心地練功。

無數個寒來暑往過去了,舒赫也漸漸長大,甚至以半妖之身煉出了完整的蛇形。

“你可以回去了。”終於有一天容煬對他說。

“回哪裏?”

“蛇族。”容煬坐在桌前,手邊是舒赫剛剛給他泡的茶,“你外祖死了,你那幾個叔叔,表弟,為了族長的位置爭得不可開交,你回去把這個位置拿下來。”

舒赫一時有些愣,他對外祖父沒什麽概念,他被帶回去妖族之後,就是放任自流的狀態。他隻是不知道容煬為什麽要讓他去當族長,他原本以為可以一輩子留在這裏的。

“你今天就回去,動作要快,我不管你是把他們殺了還是怎樣,半個月的時間你必須得解決這件事。”容煬還在繼續說。

“為……為什麽?”舒赫終於反應過來。

“因為下個月是妖族的祭典,屆時現在的妖王會暴斃而亡,新妖王勢必是在諸族的族長中產生。”容煬低頭吹了吹杯子裏的茶葉,“你不先當上族長,如何成妖王呢?”

“先生怎麽知道妖王會死?”

容煬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因為他需要給你騰位置了。”

舒赫哆嗦了一下,小聲說,“我不成的,我不想當族長,也不想當妖王,我……”

“沒有什麽成不成的,我會幫你的。”容煬語氣平淡地說。

舒赫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想。”

“舒赫,我並不是在和你商量。”容煬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妖王的位置你必須拿到。”

接下來的事情簡直像做了一場夢,舒赫再次回憶起來也沒有任何真實感。那段日子他過得渾渾噩噩,隻知道自己不停地廝殺,等最後祭壇之下烏壓壓一地的妖對他稱臣時,他的臉上還帶著斑駁的血跡。

他就那樣稀裏糊塗地被容煬推到了妖王的位置上,也終於知道了容煬這樣做的原因。

妖族的祭壇是一處龍脈的龍眼所在,容煬要拿到龍脈需要打開祭壇,而祭壇隻能由妖王拿妖王印親自開啟。

龍脈和舒赫想象的不一樣,埋在地下時看見的是巨大的龍影,宛如一條真龍,靠近了還能聽到令人膽顫的龍吟。可一旦取出,卻不過幾寸長,晶瑩剔透,像是白玉的質地。

“拿著。”容煬隨手將龍脈遞過去,又交給舒赫一卷竹簡,打開上麵繪的是一幅地圖,“你按著這幾個方位去尋,替我找齊剩下的龍脈。”

“做什麽用?”舒赫小心地把東西收好,試探著問他。

“以防萬一罷了。”容煬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低聲說,“我倒希望永遠都用不上。”

自那以後,容煬出現得更少,有時候舒赫甚至隻需要傳音將龍脈的具體位置告訴他,用不了幾日便會聽說那裏地動的消息,於是他便知道容煬去過了。

山中無歲月,世上已百年。

容煬那天出現時,舒赫正打算睡下。他一時有些迷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先生。”

容煬淡淡地應了一聲,“隨我來。”

那時人類的社會已經很繁華了,也有不少的小妖化了人形混進城市裏生活,但隻要他們不惹出亂子來,舒赫一律也不會幹涉。他平日除了四處奔波替容煬尋找龍脈之外,便是呆在族中修煉,對現代的一切都很陌生,連頭頂的白熾燈都讓他不適應。

容煬帶他去了一家醫院的婦產科,拉開了一扇空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舒赫跟著他,有些不知所措,隻見容煬在牆壁上畫了道符,那堵牆漸漸變成了透明的,顯出隔壁的情形來。

隔壁是間單人病房,一個女人半躺著靠在**。她大概是剛剛生產不久,看起來還很虛弱。旁邊站著的那個男人應該是她丈夫,手裏抱著一個小小的,熟睡的嬰兒。

“先生……”舒赫不知容煬要做什麽,叫了他一聲。

“不要說話。”容煬豎起一根手指。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那孩子的美夢,哪怕明知道隔壁的人聽不見他們對話。

容煬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孩子,唇邊帶著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笑意,連目光都是柔和的。

舒赫看得有些吃驚,從他第一次見到容煬,這麽多年的時間,他從沒見容煬這麽愉悅的神情。哪怕容煬偶爾也會笑一笑,但那笑容是冷淡的。就連他當上了妖王,容煬也隻是說了一句很好,神色淡然,似乎也並不是真的有多開心。他永遠都疏離又克製,像是帶著一層麵具,將一切的悲喜都掩埋於下。

“孩子的名字你起好了沒有啊?”躺在病**的女人撫摸著嬰兒的臉龐,忽然說。

“名字啊?”她的丈夫皺起眉。

這邊容煬眼神微動,手指屈起,隔空彈了一下,那男人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輕輕甩了下頭。

“不如叫寧辭吧。”他說,然後拿過紙筆,寫下兩個字。

“寧辭?”妻子有些好奇地問,“為什麽?”

“不知怎麽,想到了。”那男人自己也很疑惑的樣子,想了想又重複了一遍,“就叫寧辭。”

妻子沒再問,把繈褓掀開一點,去逗那個孩子,“寧辭,傅寧辭……”

嬰兒醒了,咯咯地笑起來,這邊容煬也笑了,伸出手在空中虛虛描繪著孩子的輪廓。

忽然,那個嬰兒偏頭看向牆壁,有一瞬間舒赫的心被提起,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對麵看不見他們。

“寧辭。”身旁容煬隔著這堵牆與孩子對視著,極輕地叫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舒赫扭頭看他,容煬的眼眶竟然紅了。

但那樣的神情也隻是一瞬,容煬很快又平複下來,深吸了口氣,一言不發地推門離開。

舒赫急忙跟了上去。

他一直走到病房大樓前的花園裏才停下來,外麵下起了小雨,雨絲落在他衣服上,容煬也不躲,“你安排兩個信得過的,幫我看著他。”

“具體要做什麽?”舒赫問。

“什麽都不用,遠遠守著他就好。”容煬輕聲說,“不要讓他受傷,不要讓他出事,隻要他平安地度過這一輩子就好了。”

容煬又離開了,舒赫安排了一隻麻雀一隻兔妖跟著傅寧辭,偶爾他自己也會去看一眼。

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有什麽特別,長得倒是很好看,幾乎可以說是漂亮,但別的和其它孩子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同。

每天追貓逗狗,抄作業打遊戲,上課遲到就翻牆進學校,舒赫碰見過一次,簡直發笑。

可每當舒赫覺得這就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又會想到那天晚上的容煬,哪怕這些年他真的一次也沒有再出現在傅寧辭身邊,舒赫也能夠感覺到,他視他如珍寶。

傅寧辭就這樣長大了十八歲,有天那隻麻雀精慌慌張張地來找舒赫,說傅寧辭出事了。

他急忙趕到醫院去看,卻發現許久不見的容煬竟然已經到了。

他站在病房外,容煬設了結界,病房裏空無一人。舒赫第一次感覺到傅寧辭的身上出現了很奇異的力量,但他一直在吐血,好像很快就要死去了,容煬費了好長時間才止住,傅寧辭身上的力量也再次被隱去了。

容煬麵色蒼白地去洗了身上的血跡,看到了門外的舒赫,歎了口氣說,讓舒赫可以把安排的都撤了。

舒赫不知道容煬用了什麽辦法給自己另找了個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到了傅寧辭身邊去。他也是那時才猛地意識到,哪怕三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容煬依然是初見時清俊無雙的青年模樣,一絲改變也無。

舒赫想傅寧辭這一病對容煬來說也許算是好事,畢竟他總算可以有個光明正大的借口跟自己妥協,哪怕舒赫並不知道他在堅持著什麽。

龍脈還沒有找齊,容煬既然親自去了,舒赫也就沒有再管傅寧辭的事。誰知過了幾年,又出了變故,一天容煬匆匆而來,帶著一個昏睡的男人,他讓舒赫開了祭壇,將那人安置在祭壇之下,任何人不許靠近。

容煬似乎受了重傷,連唇上都沒有一絲血色。舒赫讓他留在妖族調養,容煬卻讓他不用管,安頓好那個人,便離開了。

舒赫實在不放心,偷偷跟了上去,容煬功力的確大損,居然沒有發現他。

他化了原型躲在樹上,隔得遠遠的,看見容煬坐在傅寧辭的床邊,傅寧辭好像說了些什麽,然後容煬湊過去,吻了他。

舒赫不敢再看下去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匆匆跑到了小區外。

容煬沒過多久也出來了,神色看著無端的落寞,舒赫想了想,迎上去,容煬看見他也沒太驚訝,隻是淡淡問了句怎麽跟來了。舒赫猶豫著問,是否需要再安排……

容煬打斷他,搖搖頭,說不必了,他轉身消失在了街角。

舒赫在原地站了半晌,正準備離開,卻看見一輛救護車駛來,擔架上抬出一個人,是傅寧辭。舒赫嚇了一跳,容煬早已沒了蹤影,他猶豫了一會兒,決定跟著去看看。

傅寧辭這次的症狀和四年前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來勢洶洶,更勝當年,也沒有誰再來遮掩了。一周以後,一個女人出現在了傅寧辭的病房,舒赫認得她,巨門星君,杜若恒。

她站在病床前,舒赫聽見她如釋重負地叫了一聲,貪狼。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舒赫看著傅寧辭出院,看著他進了曾經的永明宮,現在的民研局,也偶然在他們過來辦案時見過一麵,恭敬地叫他一聲星君,傅寧辭點點頭,並不認識他。

舒赫繼續找著龍脈,也試著去尋找容煬。他最後離開時狀態實在太過虛弱,很難讓人不擔心。一年又一年,容煬始終杳無音訊,舒赫甚至一度懷疑,容煬該不會死掉了吧。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繼續尋找,但始終一無所獲。直到三個月前一個看似尋常的深夜,妖王宮的門突然被推開,容煬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再度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