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容煬上次登鎮魔台,已是數百年前的事。
幾百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容煬憶起這其間種種,恍若大夢一場。白玉台仍如昔年一般,隻是青銅鏡上的龍氣,已不是當初那幾國了。
容煬一手抱著繈褓,看了一眼懸空的青石階,沒有遲疑踏了上去。然而他封了靈脈,周身再無半分靈力,不過剛剛踏上一步,便仿佛感覺半座小山壓在了背上,膝蓋一彎,險些要跪下去。
容煬咬牙站穩,又將繈褓仔細裹了一裹。抽出天樞撐著石階,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去。
三個時辰過去,也不過走了百十步,容煬渾身都是冷汗,不斷有風從四周刮來,仿佛刀刃一樣,在他**在外的皮膚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那些傷疤緩慢地愈合著,血跡和汗珠混合著從額間滑下,一直滴到眸中,容煬視線所及都有些模糊。
但他不能退,他費盡心思,才拿到永明燈可以留住寧辭魂魄,便是要付出代價,容煬亦覺得值得。他微微低頭看了眼懷中的繈褓,縱然自己已是滿身血汙,裏麵那個小小的孩子卻是一點灰塵都未沾染。容煬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抬頭望了望高聳入雲的青石階,鎮魔台遠在雲層之外。他喉結上下動了動,略微喘了口氣,用手背擦去唇邊血沫,繼續向上登去。
容煬走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看見了鎮魔台那塊巨大的黑石。彼時他周身被鎮魔台的罡風刮得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將將踏上那黑石,整個人便不受控製地跌在地上。他用手肘撐住地麵,好歹沒讓懷中繈褓摔出去,試了好幾次,才勉強站了起來。
容煬抱著寧辭的屍身往前走了幾步,卻覺得有些不對勁。上次來時,這鎮魔台上幾乎感覺不出太多魔氣,如今,卻仿佛強了不少。
他皺眉舉目望去,黑石的正中央,暗紅色的霧氣依然被鎮魔鏈環繞著,似乎無甚差別。容煬猶豫了一下,先在鎮魔台上尋了一塊平整的地方,將繈褓擱在上麵。又取出永明燈,輕輕向上一拋,那燈便懸在了半空中。
靜靜燃燒著的燭火在寧辭麵上投下一絲光亮,他原本已經微弱的魂魄,也漸漸變得可以被察覺。容煬心下鬆一口氣,這才握了天樞劍往黑石中央走去。
愈靠近,魔氣果然變得更強烈起來,原本隻是一片混沌的霧氣中,現下竟然隱隱可以看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來。容煬抿著唇繞那暗紅色的霧看了一圈,能覺察到的魔氣雖強,但與世間普通入魔者也差不了多少。所謂天魔便隻是如此嗎,又或者是因為有鎮魔鏈在的緣故?
容煬不禁想起上次杜若恒說過的話,鎮魔鏈是否能鎖住天魔尚且未知,若是有一日鎮魔鏈斷,便隻能依仗他了。依仗他什麽呢?容煬並不知曉,他隻覺得厭倦,但還是用天樞沾了自己的血在鎮魔鏈旁刻下一道符,將魔氣又壓了一壓。
他沒有靈力傍身,那符刻得亦是勞心勞力,勉強挪回了繈褓旁,打坐運氣,半晌才覺得緩過來一些。
鎮魔台上,分不清白天黑夜,天空始終是介於明與暗之間,也察覺不到光陰的流逝。容煬也就這樣一直守著寧辭,哪怕他其實已經死去了,但至少魂魄還在,容煬還能有些許慰藉。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月,或許是一年,某日容煬忽然聽見了一個聲音。極其古怪,字字清晰入耳,卻不能分辨出這人是男是女,老幼如何,隻是問他:“怎麽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
容煬一怔,先一把將繈褓摟在了懷裏,起身左右環顧一圈,鎮魔台上空空****,並無人影。
他眉頭微皺,右手天樞劍光閃爍。容煬回想剛才聲音,又隱約明白過來,與他說話的不過是一段靈識而已。這聲音的主人,隻怕已經煙消雲散,然而單從這靈識看,此人若是還在,靈力想來遠勝自己。
“敢問閣下是誰?”容煬心下詫異,暗中思量道:“可是媧皇?”
“豈敢冒犯母神,不過罪人罷了。”那聲音不待容煬再問,卻先歎一口氣,又問了一遍:“不在長明宮中守著山下人族,到鎮魔台來做什麽?”
容煬方才不過一時慌亂,如今業已回過神來,盤膝坐下,淡然道:“我不知閣下是哪方聖人,隻是,既然已經仙去多年,又何苦再為世間瑣事牽掛?我怎樣,原是與旁人無幹的。”
空中似乎傳來一聲很無奈的笑,容煬也不欲再理會,隻是將繈褓重新包裹好,輕柔地摸一摸寧辭的麵頰,好似他隻是沉睡,下一秒就會醒來。
那聲音卻在此時,忽然又響了起來:“那是......是他麽?”
容煬眉頭緊鎖,那聲音聽起來卻仿佛悵然若失一般:“果然,還是因為他。”
“閣下在說什麽?你到底是誰?”雖然空無一物,也知道這不過靈識而已,容煬卻覺得仿若有一雙眸子在審視著他與寧辭一般,心中不由得帶上了兩分怒氣。那段靈識卻並未回答容煬問題,隻道:“冤孽......這我便明白了。原也不是誰的錯,當年無悔,如今亦如是罷了......隻是生來要守天下之人,若是隻想護一人,便是生了罪過。”
一段話說得不明不白,理不清前因後果。容煬隻覺得糊塗,卻還是隱約知道,若非此人在裝神弄鬼,那他定然識得自己和寧辭,且關係匪淺。偏偏他全然不記得天地間有這號人物......當年,當年又是哪一年?
聲音再度出現,又不知過了多久,卻任憑容煬如何問,都絕口不提那日所說之事,也再不談寧辭。反而指導起容煬如何調息運氣,甚至劍術。
世間原早已無人能勝容煬,他起初覺得奇怪,但真按所說行事,哪怕靈力仍封著,也的確更加精進一層。這靈識的主人對容煬很是熟悉,連劍術上的弱點,都了若指掌。與他說話語氣,甚至會讓容煬有時覺得自己與他相識多年,但這分明不應該。
終於有一日,容煬再次問他:“你不肯說你自己是誰,那你可否告訴我,我們是什麽關係?”
“我與你......”那聲音道,“我也不知,我們到底算什麽關係。如你所說,我原本已經消散,我們也不該同時存在。前塵往事,早該結束,隻是,如今種種,卻皆是當年孽債罷了......”
靈識再沒有開口,容煬心中雖然隱隱有些猜測,也總還是看不分明。隻得拋開雜念,繼續練劍。恰在此時,卻又聽身後有人低低叫了一聲:“貪狼......”
容煬一怔,起先以為是那靈識,忽然意識到不對。
他回過頭去,聲音赫然是從鎮魔鏈裏那團暗紅霧氣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