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許淑寧的習慣是早睡早起, 甭管前一晚幾點閉上眼,第二天照常天剛亮就醒。

這種刻在骨頭裏的鬧鍾,沒能控製住人打哈欠, 她眼角冒出淚花來,換衣服的時候隨手擦掉, 悄摸摸地出門去。

此刻是拂曉, 太陽將要升起, 山中的霧氣籠罩,仿佛連人的頭發都要浸濕。

許淑寧把帽子戴好, 進廚房把火生起來,

她燒的第一鍋是水, 咕嚕咕嚕冒泡後倒進暖水壺裏,倒的時候沒注意, 一滴濺在手臂上。

這種事對整天在灶前忙碌的人很正常,她下意識啊一聲就沒當回事, 把切成塊的地瓜和麥粉一起放進去,和涼水攪拌均勻後蓋上鍋蓋。

漸漸的, 灶上傳出沸騰的聲音。

許淑寧仿佛能聞見早飯的味道, 吸著鼻子到外頭洗漱。

端在屋簷下, 郭永年冷不丁的出現。

得虧他的腳步聲重, 不然能叫人嚇一大跳。

但就這樣,許淑寧也一臉驚魂未定道:“你下回動靜再大點。”

郭永年算是發現, 她看著溫柔乖巧的樣子,實則很一驚一乍, 有點風吹草動都瞪大眼。

他心想自己也沒有這麽嚇人, 還是老老實實說:“我盡量。”

也就是他脾氣好,換個人都沒這麽容易答應。

許淑寧覺得自己也挺過分的, 往右挪點給他讓出位置來。

仿佛是新的一天的號角,水溝前很快蹲滿了人。

除開還在賴床的齊晴雨,知青們全員到齊。

齊陽明隔著窗叫妹妹兩聲,漱個口說:“淑寧,你幫我看看她是不是不舒服。“

女生房間他從來是不進去的,路過眼神都不會往裏飄一下。

許淑寧正在用冷水洗臉,倒吸口氣說:“就是困,三點才睡的。”

三點?怎麽不熬到天亮去。

齊陽明沒好氣道:“那不管她,我們自己吃。”

知青們每頓飯都不會剩一粒米,分配到大家身上有定量,因此坐下來一起吃飯是件要緊事。

但齊陽明今天不客氣,把妹妹的撥一半給郭永年說:“咱倆吃,餓死她。”

郭永年心有不安,雙手抱著碗道:”不合適吧。”

齊陽明才不會真的把妹妹餓死,說:“等她起來自己會蒸雞蛋吃。”

稍微富餘點的人家,專門給家裏的最小的孩子做這個。

像許淑寧就一直吃到六歲,等弟弟許自言出生之後才斷,可惜吃的味道她不太記得,被大哥虎口奪食的事情倒一清二楚。

似乎壞的事情,總是比美好叫人印象深刻,悲觀的念頭也第一時間向人襲來。

郭永年心想自己現在想吃雞蛋都很有困難,一仰頭喝口地瓜糊糊說:“那謝啦。”

齊陽明拍他的肩膀,意思是咱倆誰跟誰。

他吃了妹妹的半份,把碗一擱扛著鋤頭出門去。

郭永年也一抹嘴跟上,兩個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準備去自留地挖土豆。

走出幾步,許淑寧喊道:“沒帶水!”

郭永年跟陣風似的跑回來,很快連影子都消失不見。

也不知道他倆走得有多快,幾乎隻看得到塵土飛揚。

許淑寧到院子裏拍棉被,一邊指揮洗碗的梁孟津道:“多放點熱水,你看你那手紅的。”

大隊的水全從山上來,夏天那叫一個沁人心脾,冬天裏真是碰一下就要人半條命。

因此最近大家不管幹什麽事,都要把水燒得熱騰騰的。

這樣一來,柴火用得很快,垛子已經好一陣沒有人高。

許淑寧屢屢路過,都有一種家無餘糧的心寒之感,仿佛下一秒大家餐風露宿。

這種緊迫感促使她想上山砍柴,尋思能多攢一點算一點。

按理她要做的事情,梁孟津多半會立刻跟上,今天卻難得露出點猶豫的神色來說:“下午去行嗎?”

許淑寧當然不會強人所難,隻是說:“去玩還是去上課?”

農閑時間,最鬆快的就數娃娃們,梁老師和孩子王西瓜皮的號召力都不夠用,天天的湊不齊人。

梁孟津開課的頻率隻好下降,隨波逐流地跟著西瓜皮他們的遊**。

不過他這會想的可不是這個,解釋說:“今天有包裹。”

哦,郵遞員來大隊的日子,許淑寧都忘記了。

她琢磨著家裏會給自己寄來什麽年貨,期待著運氣好的話能有大白兔吃,下意識地舔舔嘴唇。

誰不饞,梁孟津的口水也都快掉下來。

但他最為期待的不是食物,而是上次拜托父母幫忙買的東西,一早上盯著門望眼欲穿。

和他差不多的還有陳傳文,兩個人拉著凳子排排坐,背影看上去格外的乖巧。

齊晴雨起床的時候一看,好奇道:“幹嘛呢你們?”

陳傳文剛要回答,聽見自行車的鈴聲,嘩啦站起身道:“來了來了。”

自行車在本地很受孩子們歡迎,大隊裏至今沒有一輛,每次看到就追著跑。

郵遞員也很給他們助興,回回都是一路按個不停,因此人還沒到跟前,大家就聽見聲,齊齊在門邊等。

紅山大隊的人幾乎都世居於此,和外界聯係多的隻有知青們。

搞得現在郵遞員都不把東西送往大隊部,反而拿宿舍做收發站。

這省了知青們不少事,不用頂著隊員們的目光大包小包拎著東西走。

不然有幾次遇上臉皮厚的人,都快從他們身上薅兩根羊毛下來。

準確來說,從梁孟津身上占便宜不止一次,畢竟他這人心地軟手裏闊,任誰看都知道。

就是再闊,這樣大的包裹還是頭一次。

許淑寧眼看他的東西占一半,大大方方打聽說:“都有什麽好料的?”

好料這個詞,是她跟西瓜皮學的方言詞匯,最近總是掛在嘴邊。

梁孟津一看這分量就知道裏頭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神秘道:“等下你就知道。”

許淑寧看他一早上等得焦急的勁頭,就知道裏頭絕對有事,心想怎麽沒聽他說過,連屬於自己的那份都顧不上拆,湊到他邊上說:“是什麽是什麽?”

包裹上一圈又一圈的繩纏繞著,最後變成一個能把人氣死的結,梁孟津留著這根繩也有用,隻能想方設法地拆。

拆得他滿頭大汗,完全是徒勞無功。

許淑寧看他想上牙的架勢,擼起袖子道:“我來。”

可惜她聲音大本事小,把一團亂繩攪得天翻地覆,尷尬得望天望地,就是不好意思看眼前人。

梁孟津心想這有什麽,反而笑笑說:“沒事,我慢慢弄。”

他本來就很有耐心,要不是有事情,根本不會急成這樣。

許淑寧兩根手指繞來繞去,對著他笑得特別燦爛,還有種討好的意味在。

梁孟津喜歡看她笑,夾雜的其它情緒就不是很樂意。

少年人的莽撞和坦白,促使他道:“真的沒事,怎麽樣我都不會生你氣的。”

許淑寧愣了兩秒,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心想這叫個什麽意思。

她略微讀過的那點水裏,多數和情愛無關,從親朋好友們身上得到的更不足以作為教導,隻覺得自己一顆心莫名其妙砰砰跳,卻不知其所以然。

很多時候,人遇到不懂得事情都會下意識地忽略。

她權當沒感覺,轉身拆自己的包裹。

裏麵的東西種類多單量少,看得出是父母從供應裏雨露均沾擠出來的。

因為前兩年都是許淑寧負責去後勤領東西,她更知道廠裏給職工的過年福利是什麽。

她心知要不是長途跋涉會壞掉,恐怕連橘子都恨不得掰成兩半,分給她和在東北插隊的大哥許自強。

大人眼裏,在外的孩子總是最受苦。

殊不知許淑寧覺得自己過得挺好的。

她開開心心地檢點新庫存,扭過頭看梁孟津還在跟繩子較勁,心想裏頭究竟有什麽寶貝,以至於包裝得這麽瓷實。

連陳傳文都好奇起來。

他舔一下嘴角的餅幹屑,雙掌摩擦著說:“孟津,我來。”

梁孟津往右跨一步,給他讓出地方來說:“真的特別死。”

陳傳文不信這個邪,扭脖子踢腿的做準備。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參加什麽大型賽事,熱身做得足足的。

齊晴雨才不會放過這個嘲笑他的機會,哈一聲說:“我倒要看看。”

陳傳文比劃著手嚇唬她說:“當心把你眼睛挖出來。”

齊晴雨眼睛瞪得更大了,示威道:“有本事你來啊,來啊。”

兩個人順著又開始鬥嘴,梁孟津不得不提醒道:“還拆不拆了?”

拆,當然拆。

陳傳文氣沉丹田,看上去很厲害地研究著錯綜複雜的繩子。

他倒是真厲害,不一會兒就道:“齊晴雨,看見了沒?”

齊晴雨扭過頭當作不知道,餘光裏還是留意著梁孟津包裏有什麽東西。

梁孟津不負眾望,雙手捧出來個籃球說:“新玩具。”

好家夥,籃球!陳傳文眼睛都亮起來,語調變高說:“我天,真的球。”

現在市麵上最便宜的“健身”18片籃球也要十二塊,還得搭上幾張票,他這麽受寵,在家的時候爺爺奶奶都沒舍得給買,覺得不當吃不當穿的。

這話說的,難道還有假的。

梁孟津好笑道:“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是足球,光聞味道就知道是新的。

許淑寧伸手碰一下說:“我看你比晴雨還會玩。“

齊晴雨的皮筋此刻已經黯然失色,她摸摸手腕咂舌道:“我可舍不得。”

她哥一直想要個足球,去百貨大樓看過好幾次,可惜到現在還沒擁有。

畢竟十塊錢,換成食物都不知道有多少,誰家會願意買個球回來。

雖然從沒有踢過,但看在錢的麵子上,她開始期待這會是一項有意思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