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到宿舍, 梁孟津全方位給舍友們展示了自己被紗布纏著的手。

這陣仗,陳傳文不由得開玩笑說:“這要是我,大隊長該疑心是逃避上工。”

畢竟大拇指包成這樣, 做什麽事都不方便。

梁孟津覺得自己還是能幹點活的,隻笑笑調侃說:“那不用懷疑, 你肯定是。”

陳傳文是個沒事都要給自己造出五個病來的人, 一天到晚都在找借口, 整個人仿佛被黛玉附體過,些微的風吹草動都要叫喚兩聲, 甚至有幾回還裝病, 不過很快被慧眼如炬的大隊長戳穿, 隻能硬著頭皮去上工。

以他的性格,從來不以偷懶為恥的, 因此環顧四周說:“難道你們不累嗎?”

哪怕鐵做的人,都沒有不累的時候, 更何況他們區區血肉之軀而已。

但說句實話,大半年的時間過去, 幾乎人人都已經渡過最難熬的階段。

像齊晴雨就聳聳肩答道:“我現在有鐵一般的意誌力。”

兩個女知青還是能看出對比的, 就她這大話說的, 陳傳文嗤之以鼻道:“我看你隻有嘴最堅強。”

髒活累活可全是齊陽明包辦。

齊晴雨氣得又要捶他, 一不小心把郭永年踩一腳。

好家夥,看著輕飄飄的, 力氣真不是鬧著玩的。

郭永年原地跳一下說:“你是不是重了點?”

長肉是好事情,齊晴雨捏著自己的手腕喜滋滋道:“真的嗎?”

又接收到哥哥的眼神, 後知後覺說:“對不起啊。”

小姑娘一個, 有什麽好計較的。

郭永年本來就是心寬的人,擺擺手又吸吸鼻子說:“奇怪, 什麽味道?”

他的話音剛落,梁孟津答道:“淑寧在幫我熬藥。”

赤腳大夫八叔開的藥從來都是有效又難喝,光聞這個味也知道,陳傳文最受不了,同情地拍拍梁孟津的肩膀道:“我還有大白兔,分你吃。”

梁孟津看他自己都是一顆切兩半,哪裏好意思占便宜,昂首挺胸道:“沒事,我不怕苦。”

年紀不大,光愛逞英雄,陳傳文習以為常好笑道:“能吧你就。”

梁孟津是真的不怕,誰叫他打小是藥罐子,還有兩分燙嘴的時候就能灌下去。

許淑寧用手給他扇扇風說:“又不是什麽滿漢全席,多吹一吹,當心喉嚨裏長泡。”

梁孟津嘴巴一擦,瀟瀟灑灑道:“不會的。”

愣是喝出三斤燒刀子的架勢來,許淑寧樂出聲道:“那再給你來一碗?”

梁孟津知道她是調侃,撓撓頭不說話,想著要轉移話題,就聽到西瓜皮的喊聲。

小孩子的嗓音響徹天地道:“孟津!快點來!”

一聽就知道有好事,不是摸到鳥蛋就是撿到野果子。

梁孟津倒不至於饞這些,但還是樂顛顛地湊過去。

他的腳步不疾不徐,西瓜皮可忍不住,伸手拽他說:“快點快點。”

梁孟津一趔趄,勉強站穩說:“今天是什麽?“

隊裏的孩子們都是放養,整日漫山遍野地亂跑,尤其是最近地裏的活計少,更給他們玩的空隙。

西瓜皮領著小夥伴們壓根不著家,連午飯都在山上解決,反正撿到什麽算什麽,偶爾有些比較稀罕的才來知青宿舍叫人。

像今天,就有兔肉吃。

西瓜皮的壓抑著激動又忍不住高昂道:“好東西!”

以梁孟津的家庭,這年頭好吃好喝的東西他都沒缺過。

可東西放在哪的意義是一樣的,因此他配合地追問道:“啥呀?”

西瓜皮一個勁嘿嘿笑,看上去神神秘秘的,把人領到山溝裏才說:“超級肥的兔子!”

梁孟津用眼睛掂量,心想充其量就三五斤,這麽多人塞牙縫都不夠。

他當然不會從別的小朋友們口裏奪食,隨意找塊平整的石頭坐下來說:“正好,一人用兔子造個句。”

這跟考試有什麽區別,等於是所有學生們的最大脈門,西瓜皮唉聲歎氣道:“現在又不是上課的時候。“

還好意思說,正兒八經的上課時間梁孟津也找不到人,他都好幾天沒教過新內容了,摸著西瓜皮光溜溜的腦袋說:“知道什麽叫擇日不如撞日嗎?”

西瓜皮其實是個聰明孩子,但這會一臉茫然道:“聽不懂。”

生怕自己表現得太突出,更多的知識就像海浪一樣湧來。

這種小心思,梁孟津看得一清二楚。

他忍不住歎口氣,心想自己在學校的時候就宛若海綿,恨不得在五湖四海的知識全部吸收,偏偏沒遇上同樣性格的人,教得那叫一個吃力。

可願意做的事情,千難萬險也要渡過去,因此他好脾氣道:“行,那咱們掰碎講。”

西瓜皮在學校的時候,別說是提出質疑,哪怕好端端坐著都隨時會挨老師打。

循循善誘四個字他是壓根沒聽過沒見過,對溫柔的人就沒有抵抗力。

要不大家怎麽會願意跟梁孟津玩,實在是拒絕不了人家真心的好,小孩子們說不出太大的道理,可心底是有數的,哪怕屁股底下有針紮,都還算老實地學著。

這種時候,西瓜皮就很有領導風範,清清嗓子先道:“兔子,你真好吃。”

梁孟津沒法評價這不算造句了,隻好無奈地在他腦門上敲一下說:“又鑽空子。”

孩子們跟著一窩蜂笑開來,僅存的一點教學氣氛**然無存,倒還有人惦記著正經事,上氣不接下氣道:“兔子,兔子,你真肥。”

說完被自己逗得更加樂不可支,滿地亂打滾。

受此感染,梁孟津的嚴肅也不過是強撐著而已,他腦海裏想著一生之中最悲傷的事情,到最後也沒忍住,嘴角拚命往上揚。

他心想按這進度不知道哪年才有進展,有些頭疼地捂著額頭。

瞅著沒人注意的空當,西瓜皮偷偷把一塊嫩肉遞給他說:”你快吃。“

那是雨露均沾的小頭目的一點“偏愛”。

梁孟津裝作沒看到他一手灰,接過來連味都沒嚐出來就咽下去。

西瓜皮對此很是滿意,舔著嘴邊剩下的一點油說:“晚上逮田鼠,你來嗎?”

梁孟津給他看自己的手說:“我出不了啥力氣。”

說真的,西瓜皮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這會才發現他居然負傷了,內疚道:“我都沒瞧見。”

梁孟津也不好意思提,因為見過他們更嚴重的時候,連赤腳大夫那兒一毛錢的藥都舍不得開,講究些的人家就上點草木灰,更多時候是自生自滅。

他的傷痛變顯得微不足道,甚至內心平白的不安著,仿佛喊疼於旁人而言是一種傷害,因此生來敏感的少年人拍拍胸脯說:“過兩天又是一條好漢。”

西瓜皮就是有那股子行俠仗義的氣勢在,欣慰道:“不錯,像個爺們。”

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明明他還小四五歲。

梁孟津不愛人家比自己當小孩,更何況是在真正的小孩跟前。

他伸手薅一把西瓜皮的腦袋說:“過兩天考試,考好了有收音機聽。”

一句話讓人又喜又悲,西瓜皮苦著臉道:“怎麽天天考啊。”

梁孟津上學的時候可最喜歡考試,因為分數好父母就會多表揚幾句。

這樣想來,他鼓吹知識的純潔性多少有點讓人心虛,咳嗽一聲強調說:“收音機。”

西瓜皮咬咬牙回頭看說:“再有人不及格,就揍你們。”

沒辦法,及格率不行也不能聽,對平常沒什麽娛樂活動的人來說,收音機這個會發出聲音的黑匣子實在太有趣。

在這支小隊伍裏,梁孟津隻要管好他一個就行,見狀起身說:“再給你們複習一遍要默寫的內容,跟我念‘一個人能力有大小……’”

有獎勵吊著,加上西瓜皮在旁邊叉腰瞪著,梁孟津順利帶大家把幾個生字又過一遍。

他的教法算是見縫插針,眼看別人家炊煙嫋嫋才說:“下課。”

平常月上柳梢頭都不肯回家的皮孩子們一刻都不耽誤,速度驚動飛鳥無數。

梁孟津哭笑不得在後麵嚷道:“都慢點,當心摔著!”

哪有人理會,半道路就連影子都不見,隻有很夠義氣的西瓜皮陪著他晃悠悠地走,到岔口兩個人才分開。

梁孟津往走跨出一步,再回頭隻看得到西瓜皮帶起的灰塵。

他沉默兩秒,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微微搖頭回宿舍。

才進院子,就看到陳傳文使著“快來我有話跟你說”的眼色。

梁孟津湊過去,聽他壓低聲音道:“待會別惹齊晴雨啊。”

多奇怪的話,梁孟津自覺跟齊晴雨並沒有什麽接觸,心想這種警告應該是隻留給陳傳文才對,但還是問道:“怎麽了?”

陳傳文悄悄道:“跟她哥吵架了,現在跟地雷差不多,一點就炸。”

碰一下都能傷及好幾個無辜。

梁孟津更詫異道:“不會吧。”

就齊陽明疼妹妹的勁,偶爾批評兩句就得巴巴過去哄,哪還有吵起來的份。

可陳傳文是什麽人,別看他滿大隊認識的人沒幾個,犄角旮旯的新聞倒是都略知一二,仿佛長著耳朵就為探聽這些,理直氣壯說:“我能聽錯嗎?”

男生房間的睡前夜話,多半是他負責講東家長西家短的,這點上梁孟津真不好質疑,隻好奇齊家兄妹會發生什麽爭執。

最好奇於此的是陳傳文,他要不是還有點禮貌,都能當著齊陽明的麵問出來,一頓晚飯吃得是抓心撓肝,餘光在兄妹倆身上研究著,遺憾於自己下午沒能聽清。

就這自以為克製的露骨眼神,梁孟津心想陳傳文居然好意思給別人提醒,在桌底下踩他一腳。

可惜沒踩準,隻有扒拉著飯碗的郭永年茫然抬頭左右看一眼,連問都沒有又接著吃。

梁孟津不由得鬆口氣,別扭地用左手拿著筷子。

看得出動作有點生疏,但不影響進食,畢竟他吃飯本來就慢,所有人都放下碗他還在那咀嚼著。

今天輪到許淑寧洗碗,她索性坐著等,單手撐著頭說:“下午去哪玩了?”

此情此景,梁孟津覺得似曾相識,又不太想起來發生在何處,先答道:“還是在鴨子口。”

鴨子口並非官方的名字,隻流傳於隊裏孩子們的口中,更像是接頭暗號,來往於屬於他們的秘密天地。

但現在闖入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被接納的梁孟津,還有遊離的許淑寧。

即使差不多的年齡,女孩子都更為成熟一點,許淑寧想象不出來自己跟著他們去爬樹的樣子,囑咐道:“別過鴨子口就行。”

再進去就是深山,聽說豺狼虎豹都有。

梁孟津老老實實地點頭,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再度襲來,夜裏翻來覆去地琢磨著,半夢半醒之間恍然道:“媽啊。”

就許淑寧的行為態度,跟他媽一模一樣。

被妹妹氣得睡不著的齊陽明聽見這句,還以為他是想家,安慰道:“睡吧,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

梁孟津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並非是這個意思,一口氣不上不下的,把被子扯過來蓋住頭道:“你也睡吧。”

他的聲音從被窩裏傳出來,悶悶地像帶著一點哭腔。

齊陽明禮貌地不再戳破舍友的失聲痛哭,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歎口氣,心想別人都是獨自離家千裏,他們兄妹倆有個伴居然還吵架,實在不應該,更何況自己是哥哥嘛,大度一點能怎麽著。

思及此,他已經做好明天給妹妹台階下的心理建設。

殊不知另一邊的齊晴雨也在琢磨這件事,甚至連台詞都排練好,這才心滿意足地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