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起疑

夜霧腿盡, 下弦月似一盞明燈高懸於中天。

映在湖麵上的倒影,隨著船槳的撩撥微微晃動,時而破碎, 時而聚合。伴著嘩啦啦的水聲,更顯夜的靜謐。

銀月的清輝鋪在夏蒔錦的額麵上, 將她本就宛若新瓷的臉龐趁得愈加瑩潔。她坐在小船上, 或者說坐在某人的腿上, 仰頸望著畫舫上的兄長, 水眸裏透著不舍, 細眉長睫一如染了白霜。這一幕落入段禛的眼裏,叫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吧,你阿兄不會有事的, 畫舫還能堅持個一時半刻, 到時離岸更近一些,總能活命。”

其實說這話時,段禛僅僅是出於寬慰小娘子, 畢竟此處離岸還有多遠,他也無可估量。唯一慶幸的是此時刮得正是順風, 不管對畫舫,還是對他二人的這葉小舟來說,都是有助益的。

“真的麽?”夏蒔錦扭過臉去,殷殷望著他, 水眸輕顫, 努力在他眼中探索這話屬不屬實。

“真的。”段禛篤定。

夏蒔錦安心地點了點頭,可驀然又頓住, 麵上複又緊張起來:“可阿兄不會泅水……”

夏徜之所以能做上這個太子伴讀,也是因著他自小就極愛讀書, 一舉擢第,可也正因為大部分心思都拿去拿書了,許多小技能方麵有所欠缺,比如泅水,拳腳這些。若不是生在富貴人家裏,他也就成了人們口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書生。

想到阿兄一但落水極有可能無法自救,夏蒔錦急的掉淚,同時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唔——”

“你怎麽了?”夏蒔錦轉過臉擔心地問段禛。

“沒什麽,剛剛你碰了我的傷處一下而已。”段禛明明是見不得她掉淚,卻隻能拿這個借口搪塞她。

因著船小,又要坐兩人,故而他們當下的姿勢很是別扭。段禛伸開腿坐在船上,小腿以外皆探出了船尾。而夏蒔錦隻能側坐在他的大腿上,為了不滑下去,她除了坐得很實,還得雙手摟著他的腰。

兩人近乎是完全貼合在一塊,如此,隨便有點小動作,便有可能碰及他的傷口。

“要不要緊?”雖然要緊她也沒法再在這給段禛換藥,但還是關切的問出了口。

段禛輕輕搖頭:“無妨。”邊說著,他抬手幫夏蒔錦拭了拭淚,“別哭了,我們快些劃,也好提前去岸上接應他們。”

夏蒔錦點點頭,看著段禛搖槳劃撥水麵,她本就搭在水邊的兩隻腳也不自覺跟著使力,像槳一樣撥著水。撥了幾下,兩人同時滯住……

四目相接,是一片尷尬氛圍,雙雙避開目光。段禛咽了咽,道:“我來就行。”

“哦。”夏蒔錦點點頭,不敢再動。

段禛這才暗暗舒了一口氣。美人在懷,還不安分的動來動去,這福氣不是輕易能消受得了的。

夏蒔錦有心幫忙卻幫不上,隻能安靜坐著,思緒不知不覺又繞回了阿兄那邊。此時的畫舫早已融進了一片夜色裏,她看不見了,便撇過臉去暗自抹著淚。

她本以為自己哭得隱蔽,不會被段禛察覺,可段禛忍不住還是輕“唔”了一聲,不由停下了手中搖槳的動作。

夏蒔錦轉眼看他,不由起了疑:“為何每回我一哭,殿下就捂著胸口?”

段禛心下一顫,她似乎看出了規律,連忙解釋:“是你剛剛又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傷口而已。”

“可我剛剛坐著沒動……”

“那就是搖槳使力,牽扯到了。”段禛繼續找著說辭。

夏蒔錦微垂下眼眸,落在段禛捂在胸口的手上,與先前痛時捂的是同一處,可她分明記得他這處並沒有傷。

不過夏蒔錦沒再繼續追問,隻問他:“不然我來劃吧?”

“你確定?”

被他一問,夏蒔錦倒是神情滯住了,她坐在他身上,的確不適合。想了想,隻得道:“那辛苦殿下了。”

段禛輕笑著繼續搖槳,心裏卻不似臉上表現出來的這樣淡定。她既已發現了其中規律,便是他能搪塞過一次兩次,總有搪塞不過去的時候。接下來他得小心了,她若再哭,他再疼也得咬牙忍住。

不知不覺間,這漫長暑夜變得越發清涼,前半夜時還有些燠熱,吹來的風都是熱的。可到了後半夜,裹挾著水氣的輕風便迎麵送來絲絲涼意,加之夏蒔錦的腳搭在船外,不時被小水浪拍打著,裙裾早已濕透,風一吹就更冷了。

縱是她一個字也不說,段禛也有所察覺,每當風一吹來,她就微微發顫,不自覺的往他懷裏貼。

段禛突然停了劃船的動作,在夏蒔錦錯愕的目光中脫下了自己的袍子,給她披上。

盛夏時節人們都穿衣單薄,段禛的長袍裏也隻穿了一件蠶絲中衣,將外袍脫下後,雪白的絲衣隨便濺上一點水,便緊緊貼裹在身上,透出塊壘分明的精壯胸膛,還有手臂上結實流暢的肌肉。

偏偏夏蒔錦還就坐在他的懷裏,想躲都躲不開,稍一轉眼珠段禛緊實修勁的身材就入了她的眼,一時麵紅心燥,渾身好似發了燒一樣。

原本她在刻意掩飾著這些反常,可段禛居然開口問她:“你熱?”

到底是熱還是冷,眼下夏蒔錦自己也分不清了,隻敷衍著答:“還、還行。”

段禛眉間一蹙,想到她已濕著衣吹了半夜的風,不由空出手來探了探她的額頭。果然是燙的!

“早知道就應該將藥箱一並帶出來。”他有些懊悔。

夏蒔錦心想別說她不是受了風寒,就算是,這船小的兩人疊坐在上麵腳都沒處擱,哪裏還有空地兒放藥箱?

便隻道:“沒什麽,快些上岸就好了。”

於是接下來,段禛便加重了手上力道,將小船劃得極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出現了一條淺色的線。

“快到岸邊了!”

段禛正對著那個方向,夏蒔錦的視角不比他好,經他提醒這才轉頭朝那邊看去,果然看到了希望,兩眼瞬時綻出了光華:“真的!”

她原想催促段禛快些劃,卻見段禛驀地收了槳,就這麽幹坐著。不禁疑惑:“殿下累了?”

可就這麽一點點路了,總不能這時放棄。

“上了岸,就是黑龍寨的地盤,岸邊估計會有他們的哨崗,劃水聲會驚動他們。”段禛低抑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此時順風,既便我們不劃,也能順利飄過去。”

原來如此,夏蒔錦點頭應“好”,接下來就隻能同段禛一起幹坐著。

她默默在心裏估算著腳程,他們用小船劃了近一個時辰到這兒,畫舫比小船要快上許多,若能撐個一時半刻,沉沒時應當也離此處不遠。順風順水,隻要阿兄抱住一塊木板,便是不會泅水,也能自己飄到岸邊得救。

如此想著,夏蒔錦總算心安了下來。

“還在擔心夏徜?”段禛溫聲問她。

她搖搖頭,展露笑容:“我不擔心阿兄了,他不會有事的。”

“說起阿兄……你以前也這樣叫過我,如今怎的不叫了?”

麵對段禛的打趣,夏蒔錦抿了抿嘴:“我又不是公主,憑什麽喚殿下阿兄?”

段禛輕笑,“其實這世上,有比公主更尊貴的。比如孤的太子妃,未來的大周皇後。”

夏蒔錦覺他又開始沒了正形,微惱之餘,也想起對他的愧疚,便趁此機會說了出來,微垂下頭:“這回殿下是受我牽累……”

這隻是個開頭,原本後麵夏蒔錦還有許多愧疚的話想說,卻被段禛打斷了:“現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到了黑龍山,並不算脫險。”

若有那一百護衛跟著,他自是有把握淌過黑龍寨,可如今隻有他和夏蒔錦兩人,他還得分神護著她,想從這裏突圍出去便不是件易事。

是以他又叮囑了她幾句,最後道:“過會兒上了岸,不管什麽情況都記得躲在我身後,聽見了嗎?”

夏蒔錦緊抿著唇,不答他,反問:“段禛,你到底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段禛笑了笑,他最喜歡的便是她能直呼他的名諱。黑眸裏的那絲擔憂也隨之化作一抹溫柔,抬手幫她將耳鬢的亂發揶去耳後:“因為你是我未來的太子妃啊。”

“那在你做出這個打算之前呢?”夏蒔錦這回未與他爭辯成為他未來太子妃的可能性,隻是問他:“是什麽讓你決定選我做你的太子妃?”

這回段禛沉默了,緩緩收回手來,一時竟不知往哪裏放。

夏蒔錦頭一回從他的眼中看出這樣的不自在,他在緊張。

見段禛遲遲不肯答複自己,夏蒔錦複又追問:“還有,在我跑去圍場第一回見你時,你當時正在清算陸正業。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為甚至未曾謀過麵的我,做這些?”

“唔——”段禛驟然捂上自己的胸口,眉頭緊皺,額上青筋暴起,神情極為痛苦!

“怎麽了?傷口又痛了?”問這話的同時,夏蒔錦緊張地摟住段禛的腰,生怕他因為太痛而栽到湖裏去!然而不一時,她就放鬆下來,因為她意識到他是裝的。

薄薄的絲衣,甚至掩藏不住心跳的聲音,夏蒔錦剛剛甫一摟緊段禛的腰,就聽到他的心跳驟然加快,戰鼓一般,一下緊似一下。

一個身體正在承受著極大痛苦的人,是不該有這些反應的。

但她沒有揭穿他,等他神情漸漸緩和後,也沒有再催問先前的話題。她明白他裝痛就是為了揭過那些問題。

罷了,他既想不說,她不問便是。

不過她的冷淡,段禛也看在了眼裏,明白自己佯裝得並不成功。暫時躲過了那些問題,可那些疑問卻在小娘子的心裏留下了影子。

他明白自己遲早是要給她一個解釋的,可他一直希望那是在成親之後。至少那時她知道了,就算覺他動機不純,也跑不掉了。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向她證明,他選擇她,絕不是為了圈住她,好讓自己的心疾可在掌控之內。

小船終於隨著湖波漸漸流入淺灘,船底的礫石粉沙依稀可見,因著夏蒔錦坐在段禛的上麵,她率先下了船。怎料腳下的粉沙鬆軟流動,隨著她的鞋底陷入,很快就被湖沙帶著往深處滑去!

段禛先前就擔心湖底狀況不可預測,手一直扶在夏蒔錦的腰上未敢鬆開,此刻見狀,他騰的從船上躍起,卻撈著夏蒔錦的纖細腰肢往船上一灌!

夏蒔錦穩穩躺到了小船裏,段禛落回時則覆在了她的身上,兩人鼻尖兒輕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