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撞破

時序隆冬,歲暮天寒。

往日聲色繁華軟紅十丈的汴京城,如今也不免顯露幾分蕭索。倒是位處京郊的春山行宮因著暖泉縈回,梅白鬆青,自成一派旖旎風光,引得貴人時常前往。

此刻行宮某處的槅扇,正從裏打開了一道縫兒,小宮女探出腦袋來,剪水般清亮的雙瞳快速在遊廊上睃巡一圈,透著慧黠機敏。待看清附近並無人經過後,這才安心走了出來。

廊下光影往來,星星碎碎的光點在她明豔俏麗的臉蛋上躍動,將人更襯出幾分靈動。

她低頭整了整這身行頭——剛剛偷來的宮女衣裳到底是寬大了些,穿著不怎麽自如。

何況暖玉春水養出來的麵容氣度,那是自帶矜貴,與下人衣裳本就不匹配。扮得再好,細端之下還是很容易瞧出破綻。

是以她也不多磨蹭,稍加整理後便匆匆自角門而出,往行宮最北的攬月台去了。

攬月台乃行宮最高處,登頂可觀十裏風光,亦可將北麵的圍場盡收眼底。而今日圍場裏,太子殿下正領著一眾五侯子弟馳騁射獵。

周人尚武,上至皇室下至白衣都喜騎射,春有春蒐,夏有夏藐,秋有秋獮,冬有冬狩,隻要有閑情,一年四季隨時可挽弓搭箭一展雄風。

而借著冬狩時機混入行宮,這也是夏蒔錦唯一想出的接近段禛的法子。他貴為太子,凡人想見他一麵難如登天,即便夏蒔錦的父親是安逸侯,沒有召見也不能隨意進宮拜謁。

夏蒔錦兩手提著裙裾拾級而上,氣息微喘,凝脂般的雪腮漸漸蔓上兩團粉雲,恍如雪樹開花。

遠處侍衛們布圍的鼓吹聲和馬蹄聲依稀入耳,她明白那是在將獵物驅趕至更小範圍。待那聲音歇了,太子他們便會去往北邊深林,界時她的目力未必能及。

故而盡管喘得愈發厲害,她還是加快了腳步。

待登上攬月台,夏蒔錦扶著堪堪及腰的白玉雕欄往下一找,很快就看見蕭疏林莽間,有一位身穿明黃騎裝的男子高踞在馬背上。

貫玉簪,係朱纓,劍眉挺鼻,氣度威秀。外罩一領玄青狐裘,寬大的下擺飛瀑一般披掛在馬身上。

天光漫射下,掐了金絲的領緣袖袢金波流淌,一針一線俱是矜貴無雙的佐證。

端得是俊逸絕塵,有如神澈之影。

這樣的人,不是太子段禛又能是誰?

以往都是別人盯著夏蒔錦出神,頭一遭她也能盯著別人出了神。

今日她費勁心思接近段禛,並非是癡心貪慕,恰恰相反,是前些日子皇後娘娘召見了她的母親安逸侯夫人,主動透出結好之意。

闔家受寵若驚,唯夏蒔錦一人彷徨,因為她還未曾真正見過太子。

此前雖也觀過大典,卻是年幼之時被母親抱在懷裏,同一眾命婦遠遠瞻望圜丘上的官家與太子。彼時太子正值年少,尚未冊立,身量挺拔的立在官家一側,入眼僅是華冠錦服下的一個模糊輪廓。

夏蒔錦不願盲婚啞嫁,是以在得知太子要出宮冬狩時,便做出了決定,要親眼來看一看這個可能成為自己夫君的人。

所幸此次兄長亦在被邀之列,混入隨侍隊伍並不難,但各府隨侍不可擅自在行宮走動,她隻好又偷來一身宮女衣裳。

如今不負此行,如願見到了段禛,夏蒔錦心下便有些微微**漾。

這位太子爺除了氣質清冷些,並沒旁的不好,眸正神清,至少瞧著不似脾氣壞的人。

夏蒔錦心思飄忽之際,段禛已嫻熟地挽起一柄雕弓。晨暉斜鋪,烏金木散著暗沉的金屬光澤,恍若死神召喚。

她不禁眉心輕蹙,因為那寶弓之上竟是搭了三支箭羽!感歎段禛射藝了得的同時,她也禁不住好奇什麽獵物能讓他如此警戒?

循著箭鏃所指,夏蒔錦看到一隻體型彪壯的豹子匍匐在地,似瞅準了什麽獵物伺機而動。卻不知還有黃雀在後,自己也隻是旁人箭下的一隻獵物。

少頃,豹子未動,卻是段禛動了。他骨節分明的手攜弓箭向左緩移,最終定格在了某個方位。英美至極的麵孔異常繃緊,眼中散著冷寒,陰隼之氣漸露。

夏蒔錦正覺納罕,就見那箭鏃所指的樹幹後閃出一人,騎馬挽弓,顯然也是被那豹子吸引而來。然而就在那人的箭射向豹子的同時,段禛雙眸微眯,三箭齊發,毫不遲疑地射向那人!

箭鏃沒入皮肉的聲音恍似裂帛,夏蒔錦眼睛霍然瞪大,若不是手下意識捂在嘴上,隻怕要驚叫出來。

那三支羽箭精準命中,一箭刺在左膀,一箭沒入右臂,還有一箭當胸刺了個對穿。

中箭之人登時墜馬,躺在地上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這時夏蒔錦才認出,此人竟是戶部陸侍郎之子陸正業。

她驚惶未定,就見巋然坐在馬背上的段禛輕夾馬腹上前,睥睨馬下躺屍,悠悠抱怨了句:“想要的太多,有些不是你該惦記的。”

這話聲量並不算高,若單靠耳聽,立於高台的夏蒔錦必是聽不分明,但結合那涼薄的唇語,她便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不禁滿目愕然,先前因疾步攀爬而漲紅的臉,這會兒一點點褪成了冷白:就因別人惦記上了自己的獵物,便可肆意殺人?何況那人還是朝臣之子。

這樣的人她如何敢嫁,未來這是妥妥的暴君啊!

偏偏這樣一個冷血暴戾的人,卻在世人麵前偽裝成溫潤如玉的君子……

夏蒔錦恍然意識到,若被段禛發現自己撞破了這幕,隻怕小命也要不保。於是她稍稍鎮定下來,便打算先逃離此處再說。

孰料甫一轉過身,冷咧的聲音便自身後方傳來:“誰?”

一個字就令夏蒔錦的軀骨一震,腳下不自覺頓住,然而她仍心存僥幸,她站得那麽高其實不易被發現,也許段禛喝問的另有其人?

她於驚疑間轉過頭去,目睫微垂,不期然與台下那雙陰鷙冷厲的黑眸撞上,心底那絲僥幸瞬時被無情扼殺。

明明她處高,他處卑,可俯瞰間她卻被一股強大的威壓懾住。

先前還覺脾氣不壞的男人,此刻已然宛如惡魔,方才因他而**漾的那顆心,此時也隻餘顫抖。

既已暴露,便更猶豫不得,隻木納了一瞬,夏蒔錦拔腿就沒命般逃下攬月台!很長一段台階她近乎是滾下去的。

所幸段禛的人並沒有那麽快追來,夏蒔錦匆匆回房換回侍從的衣裳,又強自鎮定地去向守門禁衛出示了腰牌,謊稱要替自家郎君回府取要緊東西,如此得以順利出了行宮。

水翠正在行宮外的馬車前翹首等待,一顆心如在鐵板上反複烙煎。在終於瞧見小娘子全須全尾出來後,繃緊的麵色化作一縷春風,小雀似地迎上去:“娘子,見著人了麽?”

夏蒔錦隻拉著她的手匆匆往車上去,命車夫速速駛離後,才語調顫顫地回答:“不僅見著人了,還見著他殺人了……”

回京路上,夏蒔錦講述了剛剛發生的事,複述一遍的同時,後背虛寒也涔涔而下,靠著不時吞咽口水來穩定心神。

撞破太子殺人這等事,即便當場未被抓到,日後也會如顆炮仗般懸在心頭,不知哪會兒就會爆了。何況恐懼之外,她還受著良心上的煎熬。

雖說那陸正業人不如其名,鎮日遊手好閑不務正業,且每回見了她都目光黏膩膩的,叫人難有好印象。可到底是一條人命,她這個唯一目擊者卻不敢將實情托出,還他公道。

不過就算托出又怎樣?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儲君殺人,哪個府衙敢法辦?

水翠聽完亦是一臉愕然,雙眼瞪得如銅鈴般大小。

良久,水翠才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握上夏蒔錦的手意圖安撫,卻是比夏蒔錦抖得還要厲害:“小娘子莫慌……其實、其實太子以前不曾見過您,是不會將您認出的。”

這點夏蒔錦自是明白,歎了口氣:“奈何皇後娘娘那邊卻在一力促成。”

“婉拒便是,隻要娘子不入東宮,太子就永遠不知今日的宮女是誰。”

事情若真如水翠想得這般簡單就好了。

送女入東宮,與皇家成姻親,這是從東京汴梁到西京洛陽無數世家權貴的最大願景。如今這個大餅掉到了安逸侯府,竟要不拾抬舉地拂了皇後美意?

“婉拒娘娘,除非有不得已的理由。”

水翠搜腸刮肚,最後看著自家小娘子昳麗傾世的臉蛋,問:“已有婚約算不算?娘子今年十七了,定下婚約也不稀奇。東京那麽多愛慕娘子的郎君,隻要兩家統一口徑咬定及笄時便定了婚約,皇後也不會做那棒打鴛鴦之人。”

夏蒔錦無奈苦笑,削蔥似的細指從水翠手中抽出:“昔日的高嶺之花已成燙手山芋,你當哪個還敢接?”

水翠怔了怔,眼中那點期冀漸次散去。

的確,打從皇後娘娘召見過侯夫人,便再不見誰家敢登門議親,過去有過此意的人更是避嫌起來,生怕有與皇家爭媳之嫌。

小小馬車內,主仆二人如困愁城,直至馬車停下,雙雙才驚覺這麽快就回到了侯府。

水翠攙著夏蒔錦下了車,原打算先回房裏盥洗整理一番,再好好商議應對之策,誰知四姑娘夏鸞容迎麵走了過來。

“三姐姐這是去了哪裏,這身打扮……”

夏鸞容眼中掠過一絲驚詫,招牌式的微笑卻始終掛在唇邊。弧度仿佛用尺丈量好的,永遠都是一個模樣。

她乃是庶出,隻比夏蒔錦小了半歲。生母崔氏戲子出身,大抵是怕女兒也連帶著被看輕,故而閨禮淑儀上的教導比照嫡姑娘還要嚴苛。在洛陽時甚至拿出梯己貼補,請了位宮裏出來的嬤嬤,至纖至悉地對夏鸞容規訓教化。

經年下來儀態倒是調訓到位,隻是人卻少了這年歲該有的俏皮和靈動。花樣的年華,鎮日老氣橫秋,連笑也是老練有餘,誠意不足。

若說夏蒔錦對她的感覺,一個“假”字足以概括,故而盡管她二人年紀最為相近,卻從不曾交心。

眼下夏蒔錦還穿著隨侍的衣裳,懶得捏詞扯白,如實道:“今日阿兄去春山圍場狩獵,我好奇也跟去瞧了瞧。”

她口中的阿兄是指夏徜,今年二十有三,乃不曾進門的外室所出。出身尷尬的夏徜,因著從繈褓之時便被抱回府來記在了侯夫人名下,也算是過了明路。是以他對夏蒔錦這個侯夫人的親女,也要比對旁的兄弟姐妹更親厚。

正因這般,如今身為太子伴讀的夏徜,才會偷偷帶夏蒔錦去圍場,而夏鸞容卻連圍場狩獵的事都壓根兒不知。

此刻從夏蒔錦的話裏聽出親疏遠近來,夏鸞容心下不悅,麵上卻不顯,隻柔柔提醒:“三姐姐如今身份大不同了,未來是要進東宮的人,若還這般淘,隻怕有心人會拿來作文章,毀了似錦前程。”

夏蒔錦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麽時候嫁人也成了前程?再說八字都沒一瞥的事,四妹妹還是莫要打趣我了。”說著,她抬手捏了捏後頸,“這一路車馬顛簸的厲害,我先回房了。”

回了倚竹軒後,夏蒔錦正要吩咐備水沐浴,阿露卻先呈過來一隻香檀木函:“娘子,這是今早您出門不久後,有人送來的。”

夏蒔錦的目光落在上麵,一路的愁緒似有了些許緩解。

阿露帶人去備水,水翠則服侍著夏蒔錦寬衣拆發。入淨房後,夏蒔錦便屏退了左右,手裏端著那隻木函。

這是她與賀家郎君鴻雁傳書所用,兩人手裏各有一把小鑰匙,旁人是打不開的。

她拿自己那把鑰匙將木函打開,露出幾張紙,然後是半匣碎銀。難怪先前掂在手裏沉甸甸的。

那幾張紙,其中三張是賀家郎君的親筆信,另外兩張則是銀票。

夏蒔錦不禁蹙眉。

展信讀罷,方才明了,原來賀家郎君將老家的祖產和良田變賣了,要以這些為她贖身,求侯爺和夫人放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