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白夜
岑眠對上程珩一的眸子, 幽沉裏含著複雜的意味,愣住了,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忘記了什麽?
忽然, 耳畔傳來一聲清澈的叮聲。
醫院走廊旁的電梯門悠悠打開, 走出兩名值班的護士。
她們的目光朝程珩一和岑眠這邊看來,見程珩一攥著岑眠的裙角, 表情裏是掩藏不住的好奇。
岑眠的麵色一滯, 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扯自己的裙子。
“你少來了。”
她不信程珩一的話,覺得是他喝醉了, 在胡言亂語。
更多人從電梯裏走出來。
程珩一就是不肯鬆手, 大庭廣眾下,屬實不像樣。
“你鬆開!”岑眠壓低聲音凶他。
“不要。”程珩一非但不鬆手,還把她拉到自己懷裏。
岑眠很少見他那麽無賴, 伸手去推他, 結果一巴掌拍到了他右肩膀上。
程珩一的動作頓住, 發出一聲很輕的悶哼。
岑眠瞬間反應過來,心裏咯噔一下,即使很快收了力道, 她這一巴掌打得也不輕。
她靜下來,不敢再抗拒。
天色已晚, 電梯裏出來的人走完了,走廊裏重新恢複安靜。
“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什麽生氣了嗎?”程珩一的聲音微啞。
岑眠注意到, 他垂下的右手, 手指修長, 指尖泛白。
她突然泄了氣,不想跟他計較了。
“我想你用右手牽我。”
“……”
程珩一何其聰明, 她如此強調,一下便明白過來。
他的右手抬不起來,無奈地扯了扯唇角,低聲徐徐解釋:“我怕你不理我了。”
她是說過受傷了就不理他了。
但也不能真受傷了就瞞著她啊。
岑眠一邊心疼他,一邊又生氣,吸了吸鼻子,不滿地嘟囔:“找借口。”
“好了,眠眠,我錯了。”程珩一輕聲細語地哄她,“不要因為這件事生我的氣。”
他抬起沒受傷的那條胳膊,把岑眠圈進懷裏,摟住她的腰。
岑眠的背靠進男人溫暖的胸膛,時隔近一個月,久違的觸碰,讓她渾身的刺融化了。
她的語氣稍稍柔軟下來,又硬撐著不服輸,“你以為我想生氣?”
程珩一弄明白她不高興的原因,反而鬆一口氣,把她摟得更緊,輕輕笑了:“嗯我知道,你是擔心我。”
聽出他語氣裏的笑意,岑眠在他腰上擰了一下,申明道:“我還在生氣。”
她又計較起來,別以為這樣輕描淡寫就能過去了。
岑眠掐得那下,不輕不重,小貓撓似的。
程珩一斂去了眉眼間的笑意,配合她端著的情緒。
他們打車回家,岑眠看向窗外,冷了程珩一一路,像是用不搭理的方式給他的懲罰。
程珩一偶爾伸手去蹭蹭她的手背,很快就被甩開。
他無奈地輕扯唇角。
把人惹生氣了,要哄可真不好哄。
聽見開門的聲音,在家留守的思思從自己的窩裏鑽出來,一溜煙的小碎步,蹲在門前守著。
門一打開就嚶嚶叫喚,小腦袋頂了頂岑眠的腳。
岑眠把她抱起來。
程珩一見到思思,食指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臉,輕笑,“小家夥長那麽大了?”
程珩一離開的時間久,思思都已經不記得他了,在岑眠懷裏還是軟乎乎的,結果程珩一碰到她,立馬齜牙咧嘴,凶巴巴的模樣。
跟岑眠現在一個樣。
程珩一兩頭都沒討著好,訕訕地收回手。
他問岑眠:“你晚上吃飽了嗎,要不要給你再做點別的?”
晚上的飯局,多是虛偽的觥籌交錯,程珩一注意到她那時就沒吃什麽。
程珩一去了餐廳,打開冰箱,發現冰箱裏的食物,還是他走時剩下的。
岑眠這段時間,也不知道吃什麽養活自己,多半又是點外賣。
思思從岑眠的懷裏跳出去,追著程珩一,像是想把他趕走。
等程珩一從冰箱裏拿出食材,低頭看她時,小家夥又沒了氣勢,怯怯地躲在餐桌的一根桌腿後麵。
岑眠走過來,拿走他手裏的食材,丟回冰箱。
“我不餓。”
她本意是不想他受了傷還要給她做東西吃,但偏偏要沉著一張臉,冷言冷語地說。
“……”
程珩一站在原地,無奈輕歎。
岑眠看他一眼,也不管他,轉頭回了臥室,拿上衣服洗澡去了。
等她洗完澡出來,看見程珩一坐在客廳。
客廳亮了一盞小燈,打在他身上,顯得單薄而孤單。
“你怎麽還不走。”岑眠趕人,說完又後悔了,怕他真的走。她嘴硬心軟,又找不到台階自己下來。
程珩一連連受她冷待,窩在沙發裏,抱著靠枕,下巴抵在上麵,背微微蜷縮。
半晌的沉默,他幽幽地開口:“眠眠,你還要生氣多久。”
岑眠:“……”
“我好像有點發燒了。”
“肩膀也很痛。”
程珩一垂眼,低低緩緩地說,簡直像個十足的弱者。
思思咬著他的褲腳,小身軀拚命扯他,想把他趕走。
好像就連一隻小奶貓都能欺負到他的頭上,更顯得可憐兮兮了。
岑眠像是氣球一樣鼓鼓得氣,呲呲得往外泄。
程珩一抬起頭,漆黑一團的眼睛裏亮著光。
“你都不心疼我的。”
岑眠:“……”
氣猛得放出,氣球四處亂飛,撞在她的心髒上。
男人撒嬌,這誰受得了。
岑眠將擦了一半頭發的濕毛巾掛在脖子上,走過去,碰他的額頭。
她的手心熱乎乎的,摸不出他的溫度。
“不是很燙啊。”
“難受嗎?”
她的語氣不自覺地柔軟下來。
“嗯。”
“很難受。”
程珩一的聲音喑啞,嗓子眼裏仿佛有一個一個咕嘟的氣泡,透著撩人的磁性。
“……”
“是不是發炎了?”岑眠眉心微微蹙起,跟他講話的語氣更加輕柔了。
她伸手去解他襯衫的扣子。
“我看一下。”
女孩的指尖碰上他的脖頸,癢癢麻麻。
程珩一乖乖地窩在沙發裏,一動不動,任由她的動作。
岑眠剛剛洗完澡,頭發濕漉漉的,發尾凝聚了小水珠,一滴兩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水珠冰涼,澆不滅他心口的躁意。
空氣中有隱約淡香,鑽進他的鼻腔,比醇酒還要醉人,他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渙散。
岑眠解到他襯衫的第三顆扣子時,看見男人露出的深邃鎖骨,食指顫了顫。
她覺得嗓子眼裏有些幹,也覺得自己的舉動逾了矩。
但已經做到這裏,隻能硬著頭皮繼續。
襯衫的扣子不好解,她一顆一顆,解得很慢。
客廳裏很安靜,牆上掛鍾的秒針噠噠在走,催得人難捱。
程珩一屏住了呼吸,喉結上下滾了幾次。
岑眠的手在他腰腹的位置停留許久,一顆頑固的扣子,半天解不開。
終於,程珩一捱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我來。”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加喑啞。
岑眠眼睫顫了顫,臉頰早就漲得通紅,她垂下眼,不敢抬頭,但凡隨意一瞥,就能看見男人挺闊的胸膛,肌肉線條勻稱緊實。
程珩一用單手,很快解開了剩下的扣子。
襯衫從兩邊滑落。
岑眠連下麵也不能看了,那兩條漂亮的人魚線,燙了她的眼睛。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程珩一的臉上。
程珩一的眼眸清朗,靜靜凝著她,好像在等她處置。
“……”
岑眠的手在空中攏了攏,最後碰上了男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襯衫拉了下去。
程珩一的傷在右側,肩膀的後方,繃帶在他的胸口處斜斜的纏繞了幾圈,平添了三分的脆弱易碎感。
襯衫經過他的後背時,岑眠的動作更輕了,她跪在沙發上,看清了他的傷口。
被繃帶覆蓋住的地方,隔著那麽多層的白色紗布,仍然有血滲透了出來,氤氳出一團血色,晃目刺眼。
岑眠望著那團血色,眼睛一下就紅了。
感覺到旁邊的人許久未動,凝著他傷口的位置。
程珩一側了側身,將他的傷口移出了岑眠的視線。
“沒事的,小傷。”
岑眠吸了吸鼻子,帶著怨氣地瞥他一眼。
“怎麽傷到的?”她問,語調卻軟了下來。
“救援的時候遇到了山體滑坡,被掉下來的碎石砸到了。”
程珩一輕描淡寫,兩句話裏,把其中的凶險一筆帶過。
岑眠跪直起來,以更高的角度,去看被程珩一刻意擋住的傷口。
她的手指輕輕抵上了那傷口的邊緣,很輕很輕,就隻和最外那一層繃帶想觸,紗布的質感粗糙。
岑眠的手指沿著繃帶,一路向上,劃過他的肩膀,頸窩,耳垂,碰上他溫熱的肌膚。
“……”
程珩一的身體僵了瞬。
感受到她的指腹掠過,像是羽毛,撓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發癢
“眠眠。”程珩一的聲音比窗外的夜色還沉,壓抑著情緒,“別動了。”
岑眠不聽,兩條腿跨過他,十指在男人的後腦摩挲。
“要是砸到這裏,你是不是就回不來了?”
她的眼眶裏有眼淚在打轉,將墜不墜,像是珍珠。
程珩一的眼前暗了下來,岑眠的身體貼得他很近,絲質睡裙的布料垂墜,在他的鼻尖輕蹭。
那一抹淡香愈發濃烈。
“沒有砸到。”
“如果砸到了呢。”
程珩一輕笑,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那我就堅持一下,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按住他後腦的十指用了勁。
“我才不要看你死。”
“你死外麵去。”
淚滴終於落了下來,落進男人濃密的黑發裏。
程珩一輕扯唇角:“不要。”
他抬起另一條沒有受傷的胳膊,搭在岑眠的腰上,然後緊緊鎖住。
“你是不是不生氣了?”
程珩一仰起頭望她。
岑眠對上他的眸子,攜著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
“那你還沒有親我。”
程珩一討她的吻,從醫院討到了家裏,還沒有忘記。
“……”
男人的手掌在她的腰窩處,打著轉兒地撫摸。
岑眠抱住他的脖梗,有些跪不住,又不敢把身體的力量壓在他身上,怕碰到他後背的傷口。
她微微顫抖。
半晌,受不住他的摩挲,湊近了一些,親了親他的嘴角,如蜻蜓點水。
溫熱柔軟的觸感,一觸及便令人上癮。
程珩一偏過頭,正正吻上了她的唇。
弱者的偽裝卸下,獵手肆無忌憚地侵入。
岑眠想逃,卻被他禁錮住腰。
顧及程珩一的傷,再多的掙紮她不敢,隻能任由他不斷的深吻,直至窒息。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思思趴在自己的小窩裏,突然覺得房間的溫度急劇升高,打了個激靈,抬起頭來。
她睜著圓溜溜的湖藍色眼睛,望著沙發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發出迷茫的嚶嚶聲。
程珩一終於鬆開了她。
岑眠的臉頰滾燙,耳根紅得滴血,嘴唇發脹,還沾著潤澤的水漬。
她動了動腿,羞惱道:“我要下去。”
程珩一饜足了,搭在她腰上的手放了下來。
岑眠從他的腿上爬下來,老老實實地坐回了沙發裏。
十一月。
北京漸涼,暖氣不久前剛來。
岑眠覺得暖氣未免來得太足,她用手在臉龐扇了扇。
還是覺得熱,又拿起旁邊的靠枕,抱在懷裏,靠枕的布料微涼,浸滅了她的躁。
程珩一將他的襯衫重新穿起,他的動作遲緩。
岑眠放下靠枕,自覺去幫他。
襯衫遮住後背時,她的餘光看見程珩一左邊肩膀上的那個紋身。
岑眠抿了抿唇,忍不住問道:“你這個紋身是什麽時候紋的?”
她邊問,伸手要去幫他係扣子。
程珩一按住她手,渾身的躁意已經夠他受了,再經不住。
“我自己來。”
他回答道:“高考完紋的。”
聞言,岑眠一愣,沒想到他紋身紋得那麽早。
她一直覺得有紋身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但一直沒有勇氣去紋。
“為什麽突然想到要紋身?”
程珩一係著襯衫最下麵的一顆扣子。
“你忘了你高中的時候想要紋身,又怕疼,最後說讓我替你紋嗎?”
“……”
岑眠歪著腦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有這回事嗎,我怎麽不記得。”
怎麽紋個身還算在她頭上,她才不認。
程珩一淡淡掃她一眼:“你記得什麽。”
岑眠聽出他的嘲諷,輕哼道:“我記得我高中跟你表白,然後你拒絕了我。”
程珩一無奈,輕笑:“嗯,你就記得這個。”
記他的仇記得最深,其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岑眠的腮幫子鼓了鼓,像是負氣的小倉鼠。
但到底是陳年舊事,她也懶得揪著沒完,把話題給扯了回來。
“那你這個紋身的含義是什麽?”
她伸長了脖子,看向程珩一另一邊的肩膀,隱約可見那一隻黑色翅膀,還有那被翅膀攏住的小小太陽。
岑眠越過他的後背,手指輕輕戳了戳那一團暖橙色,“為什麽還有一顆蛋黃?”
她故意找茬,挑了個最沒有意境的意象。
程珩一左手拍了拍他左側的沙發。
“你坐這邊來,我告訴你。”
岑眠狐疑看他,不知道他賣得什麽關子,但還是老老實實站起來,繞過他,坐到了程珩一的左邊。
程珩一伸出他沒有受傷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把她抱進懷裏。
“……”
許久的沉默。
岑眠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以為自己是被戲弄了,手推了推他。
程珩一靠近沙發裏,連日裏的疲憊在此時終於散去。
他長長舒一口氣,攏住岑眠的手臂緊了緊。
“就是這個含義。”
岑眠一怔,剛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但感受到男人手臂的溫度隔著衣服透進她的皮膚裏時,她恍然大悟。
她的眼睫顫了顫,垂下頭,乖乖巧巧地縮在他的懷裏。
翅膀攏住了太陽。
太陽也羞澀了,斂去了她張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