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夜

岑眠恨她自己沒出息, 一腳跨出門檻,嗔惱道:“我才不教你。”

吃了晚飯,岑眠出去了一趟, 找餘姐接了筆記本電腦和投影設備。

明天是白溪塘學校這個學期最後一天課, 上完課,就要開始放暑假。

最後兩節語文課, 岑眠想要上得有意義一些。

她記下了班上十二個學生的每個夢想, 打算聯係她認識的畫家、工程師、律師等等。

讓學生們真正接觸到那些已經實現了夢想的人,通過視頻,麵對麵的溝通, 讓他們更加具象化的了解自己的夢想。

還有一個叫紀朗的學生, 什麽也沒寫,交了空的作文。

岑眠也記了下來,但不打算去說他, 誰規定人在十幾歲的年紀, 就一定能早早找到夢想呢。

晚上的天氣悶熱, 岑眠搬來吃飯的木桌,在院子裏乘涼,桌上麵放著筆記本電腦, 她打著電話。

岑眠搖著沈平山給她的蒲扇,手伸到桌子下麵, 去抓被蚊子咬了的腿。

“徐路遙,一句話的事兒, 你來不來, 用不了你幾分鍾。”

電話那頭, 徐路遙不情不願:“你讓我去跟人說夢想,這不是扯淡呢嗎?勸人學土木, 媳婦保不住,這年頭,誰還往土木坑裏跳啊。”

“哎呀,那你就照實說嘛,所有的工作,肯定都是有兩麵性的,有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壞的地方。現在土木工程確實是不景氣,你把現實擺出來,他們也能更早去思考要不要重新選擇。 ”

岑眠也不想課堂上都是一些虛假的鼓勵,那樣很沒勁。

“還能這樣?那我可要大說特說了啊,能勸退一個也算是救一個。”

岑眠被他的說法給逗樂了,噗嗤笑出聲:“行行行,你勸你勸。”

“徐路遙,說好了啊,明天要是放我鴿子,我回去找你。”

程珩一去地裏澆完水回來,就著院子裏昏黃的燈光,看見趴在桌子上打電話的岑眠,略略撅起嘴,笑容滿麵,糯聲糯氣地喊徐路遙的名字,假裝凶巴巴地威脅對方。

程珩一的眉心不自覺地皺了皺。

他走過去,在桌子另一邊坐下。

岑眠感覺到動靜,微微抬起眼,瞥他一下。

程珩一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喝起來。

他出了一身汗,晶瑩水珠順著他修長的脖頸滑下,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

徐路遙在電話那頭應道:“放心吧,你把連視頻的時間發我,待命著。”

岑眠盯著那一顆水珠,水珠滑進了程珩一的襯衣裏,襯衣最上的兩顆扣子被解開,深邃鎖骨若隱若現。

她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嗯”了一聲,掛斷電話。

“你澆完水了?”岑眠沒話找話。

程珩一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清了她臉頰上浮起的淡淡粉色。

他不鹹不淡地問:“聊什麽這麽高興。”

“沒什麽,就是今天我讓學生們寫了一篇關於夢想的作文,明天想請那些實現了一樣夢想的人來分享經驗。”

“徐路遙也是?”

岑眠點點頭:“是啊,他現在是土木工程師。”

桌上有一張紙,程珩一拿起來,看見上麵寫了十二個學生的名字,每個名字後麵,跟了一個職業。

岑眠記錄得仔細,找到對應職業分享人的都寫上了對方的名字。

程珩一問:“醫生你要找誰?”

列表裏,就隻剩下夢想是醫生的沒有寫名字了。

岑眠看他一眼,抿抿嘴唇,故意說:“沒想好呢。”

“這還用想。”程珩一將紙還給她,“你連徐路遙都叫了,不叫我。”

岑眠莫名覺得他的語氣裏,似乎有那麽一點吃味。

她笑了:“怕你忙嘛。”

程珩一:“明天什麽時間上課?”

岑眠:“上午三四節。”

程珩一思索片刻:“那我義診結束了來,第四節 課最後給我留十分鍾。”

“好。”岑眠埋頭,在紙上寫下程珩一的名字。

程珩一垂眸,望著她長長的黑色睫毛,在光線照射下,灑下一片陰翳,鼻尖挺翹,沾著薄薄的汗。

“這段時間,當老師的感覺怎麽樣?”

岑眠將圓珠筆頭抵在唇邊,開始給邀請來的每個人安排時間,漫不經心地說:“就那樣吧。”

她抬起頭,聳聳肩:“你是知道我的,就我這樣的,能把學生教成什麽樣。”

畢竟她上學的時候,考試次次倒數,現在當老師,教學生,實在沒什麽公信力。

程珩一的食指在桌上輕點,盯著岑眠看了幾秒,眉心微微蹙起。

“岑老師。”他忽然很認真地喚她,嗓音低緩沉沉。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師。”

岑眠怔了怔,對上他的眸子,如曜石般漆黑深邃。

除了白溪塘的學生,程珩一是唯一喊她“岑老師”的,也是唯一一個,說她是個好老師的。

即使她隻是一個非常臨時的代課老師,明天就要卸任。

岑眠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嘟囔說:“我就是鬧著玩。”

“我不認為你是在鬧著玩。”程珩一毫不吝嗇他的肯定,“你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岑眠的耳根發燙,埋著頭,圓珠筆在紙上畫圈,沒再吭聲。

第二天,一二節課下課的大課間,岑眠直接去了教室,進行課前的準備。

其他的學生們都在操場上玩,吳柯一個人待在教室裏,埋頭寫題,看見岑眠抱著筆記本電腦和投影設備進來,起身過去幫忙。

“岑老師,這些是做什麽?”他問。

岑眠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講台上,賣了一個小小的關子,隻解釋說:“一會兒上課要用的。”

吳柯歪著腦袋,不懂上課為什麽會用到這些,也沒再問,默默幫她。

投影設備架好以後,岑眠走到教室最後,看投影儀的畫麵是不是調正了。

經過吳柯的座位時,她愣了愣,注意到語文課本蓋住的桌子下方,被鮮紅色的油漆畫了什麽。

岑眠推開課本,看清了桌子上寫的四個醒目大字:欠債還錢。

她眉心緊皺,問吳柯:“這是誰寫的?”

吳柯麵色一滯,微微低頭,沉默了兩秒,才小聲地說:“林皓。”

岑眠無奈,林皓針對吳柯,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欠過他錢嗎?”

吳柯搖搖頭:“他應該是為了夏夜。”

岑眠疑惑:“夏夜?”

吳柯指了指前排角落裏的一個空座位,“夏夜坐在那裏,因為總是生病,很少來上學。”

“夏夜她爸爸以前在我爸的建築隊裏幹活。”吳柯頓了頓,“出了事以後,建築隊裏就發不出錢了。林皓和夏夜的關係好,可能想幫她要回錢吧。”

吳柯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是我們家現在,實在是沒錢了……”

聽完,岑眠的心情複雜,她拍了拍吳柯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等林皓來了,我跟他聊一下。”

岑眠在教室裏找來濕抹布,擦拭桌上的痕跡,紅字是早上剛寫的,還算好擦,灰白色的抹布很快暈染成紅色。

上課鈴響,在操場上玩的學生陸陸續續走回教室,懶懶散散,不太積極。

岑眠站在講台上,環視一圈,發現還少了一個人。

“林皓呢?”她問。

有學生答:“他今天沒來。”

“被他爸打了。”另一個學生笑嘻嘻補充,他跟林皓是鄰居,知道的清楚。

岑眠:“為什麽打他?”

“因為偷他爸錢。”

“……”

岑眠沒有再問下去,她垂眸,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上課。

通過視頻連線的方式,讓學生們親自接觸到他們夢想成為的人,了解夢想的職業。

這樣的講課方式,效果反饋很好。

比起以往上課時的懶散,漫不經心,學生們變得格外認真,一個個聚精會神地聽,時不時舉起手問問題,漆黑的眼睛裏盛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一掃之前的頹喪。

倒數第二個講的人是徐路遙。

徐路遙實在是太能說了,對著這些學生們,大倒苦水,細數土木工程的辛苦。

學生們像是聽樂子似的,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課堂氣氛活躍。

徐路遙講得起勁,分給他的十分鍾講完了,還舍不得下線,非要再說一個他遇到的奇葩甲方,好好罵一罵。

在他說的時候,程珩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教室的後門。

岑眠的目光和他對上。

程珩一雙手抱臂,靠在門上,右手食指在左腕手表的表盤上輕點,無聲催促。

“……”岑眠微微俯身,對著筆記本電腦催徐路遙說:“差不多得了,你時間到了,我要請下一位分享人了。”

徐路遙的表達欲正濃,被打斷,不滿道:“我還沒說夠呢。”

他的視線瞥向電腦屏幕,想看連線那頭學生們的反應,忽然,他的視線凝在了教室最後的男人身上。

徐路遙以為自己看錯了,眯了眯眸子,湊得屏幕更近。

“喲。”他挑了挑眉,頗為吃驚,“這不是程珩一嗎?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啊。”

“……”岑眠覺得他可真是夠了,勸退土木不夠,還要來勸退學醫,她直接掛斷了和徐路遙的連線。

到程珩一分享的時候,出乎岑眠意料的是,程珩一還做了PPT,列出了國內外著名的醫科大學,以及學醫後的細分領域,事無巨細,講解的極為認真,條理清晰。

岑眠靠在門邊,和其他學生們一起,聽他的講解。

程珩一站在講台上,白襯衫幹淨整潔,深色西褲將他的腿襯得筆直修長,他單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字正腔圓,聲音純粹清冽,渾身透著一股斯文儒雅的氣質。

岑眠的目光無意識地緊隨他。

衣服口袋裏的手機時不時震動一下,擾人專注。

岑眠收回目光,摸出手機,看了眼,徐路遙微信給她發來了好幾條消息。

徐路遙:【???】

徐路遙:【不是,我才反應過來,程珩一怎麽也跟你在一起支教?】

徐路遙:【你們倆什麽情況?】

“……”

岑眠鎖上手機,暫時當作沒看見,這要解釋,可得廢許多口舌。

PPT講到最後一頁,是一張空白頁,隻有一行黑字。

“以前我的碩士生導師,教了我這麽一句話。”程珩一的聲音純粹清冽,一字一頓道——

“無恒德者,不可以作醫。”[1]

“醫護行業的辛苦,跟土木行業比,不相上下。”

他看著講台下的學生,淡淡說:“如果你隻是想要賺錢,完全沒有必要做這一行,它賺不到你們想象中的那些錢。”

台下的學生們不知不覺,坐姿變得端正,受到程珩一的影響,懵懂地激起了他們對醫護行業的敬畏之心。

有學生舉手問:“程醫生,那你為什麽要當醫生?”

岑眠屏息。

她也很想知道。

程珩一沉默片刻,緩緩地說:“我答應了一個人,要替她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