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夜

中午, 沈平山去臨村吃朋友孫子的喜酒,不在家吃。

岑眠和程珩一兩個人吃飯。

吃飯時,程珩一問她上課上的怎麽樣。

岑眠扒拉著碗裏的飯, 有些沮喪地說起課堂裏的情形。

“你認識吳柯他們家嗎, 他爸爸是因為什麽原因坐牢的啊?”

程珩一執筷的動作頓了頓,而後淡淡道:“吳柯的父親前年承包了村裏修河堤的工程, 去年夏天發大水, 河堤倒了,壓死了村裏好幾個人。”

“後來經過調查,發現是建河堤的時候, 偷工減料, 導致河堤不牢固,他父親作為主要責任人,判了刑。”

岑眠想起吳柯, 眼睛裏透著一股自卑和敏感, 沉默寡言, 因為父親的緣故,在學校裏抬不起頭。

“那也是吳柯爸爸做的事情,跟吳柯有什麽關係。”

她替吳柯辯駁。

“……”程珩一斂眸, 難得沒有回應她的話。

他的麵前飛過一隻蒼蠅,盤旋打轉, 落在盤子裏。

岑眠抬手揮了揮,趕走那隻蒼蠅。

“林皓動不動就針對他, 真的很過分啊。”

程珩一轉動盤子, 將蒼蠅沒落過的半盤菜移到岑眠那邊。

“林皓的三舅舅, 也是因為那場事故去世的。”

岑眠怔了怔,一時無言。

半晌, 她還是堅持說:“那也和吳柯沒關係,這也不是他能選擇的,他不為這起事故負責。”

程珩一依然沒吭聲,自顧自地吃飯。

岑眠問他:“你不這麽想嗎?”

程珩一薄唇輕抿,開口道:“你說的是理性的事實,但現實是一個人很難割開家庭對他的影響。”

“不管是外界的人事物對待他的方式,還是他自己的認知。”

岑眠理解他的意思,現實的確如此,她想不出能與他辯駁的道理,嘟囔一句:“沒意思。”

程珩一望著她,眉頭微微蹙起,清澈的目光如海水,為別人家的事情操心,正午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沒有一寸陰影。

他緩緩說:“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活得那麽自由灑脫。”

這話聽在岑眠耳朵裏,變了味,像是在諷刺她。

岑眠瞥他一眼,撇撇嘴:“我不自由,也不灑脫。”

如果她自由灑脫,才不留在這裏受他諷刺呢。

第二天,岑眠上課,發現吳柯沒有來上學。

岑眠找劉校長反映。

劉校長擺擺手,並不在意。

“沒事,不用管,吳柯他媽跟我說過了,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他家裏人手不夠,把吳柯叫回去幫忙,這個學期就不來了。”

離學期結束就剩下沒幾天的時間,倒也無所謂。

岑眠點點頭,隨口一問:“農忙到什麽時候,他下學期能趕上開學嗎?”

劉校長露出遺憾的神色,搖頭道:“他媽打算叫吳柯先不讀書了,把家裏的事忙完了再說。”

岑眠吃驚:“怎麽說不讀就不讀了?”

劉校長歎氣:“我也勸了,實在勸不動。”

“沒辦法,吳家現在就他一個男的,他念書了,地沒人種。”

“那也不能為了種地,不上學呀。”

說這話的時候,岑眠完全忘記了自己以前也不那麽愛念書。

劉校長頓了頓,“這書嘛,肯定是要讀完的,國家規定了,九年義務教育,就算是吳柯他媽不讓他讀也不行,隻不過就是耽誤一兩年。”

岑眠卻覺得不是那麽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課還代出了責任感,下午放學,岑眠拉著程珩一,去了趟吳柯家。

路上,程珩一揶揄她,“岑老師那麽上心。”

聽到他喊自己老師,岑眠臉上微微發燙,佯裝慍怒地瞪了瞪他。

他們在吳柯家沒有找到人,問了鄰居,鄰居不情不願地說:“還在地裏吧。”神情態度裏,好像提到吳柯家,就覺得晦氣。

吳柯家分的地,離村子中心很遠,從吳柯家又走了半小時才到。

在連綿的嫩綠田地裏,吳柯家的農田有一半還是光禿禿的,沒有種上水稻。

吳柯赤著腳,褲腿卷到膝蓋的地方,在泥田裏插秧,臉頰被烈日曬得通紅,汗水如雨下。

有一個戴鬥笠的中年女人跟他一起,應該是他的母親。

“吳柯!”岑眠站在田埂上喊他。

吳柯和他的母親沈香鳳一起抬起頭來。

吳柯愣了愣,朝田梗走過去。

沈香鳳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來人,問兒子:“誰在叫你啊?”

吳柯解釋:“學校的代課老師。”

沈香鳳放下手裏的水稻苗,手推搡他肩膀,“你是不是在學校裏惹事了?”

吳柯躲了躲:“沒有。”

母子倆走到田梗邊。

沈香鳳看清了田梗上的兩人,視線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間來回,最後落在了程珩一臉上。

她遲疑一瞬,想說什麽卻沒說。

程珩一先開口叫她:“三姨。”

沈香鳳用手肘擦了擦額角的汗,才笑著應道:哎,幺兒回來了啊。”

沈家在白溪塘是大姓,跟誰都沾著些親緣關係。

沈香鳳嫁給吳柯父親以後,因為河堤的事情,死了幾個沈家人,就連沈家人也都不跟她來往了。

程珩一算是半個沈家人,他還肯叫她一聲“三姨”,已經讓她覺得足夠。

吳柯問岑眠:“老師,你怎麽來了?”

岑眠:“來叫你回去上學。”

聞言,吳柯下意識看了一眼母親。

沈香鳳皺起眉:“哎呀,我昨天不是跟劉校長說了嘛,家裏飯都吃不起了,還上什麽學。”

岑眠勸道:“上學很重要的。”

沈香鳳反問:“有什麽重要的,還不是浪費時間。”

“……”岑眠覺得換做其他人來,都能說出上學的重要性,唯獨她自己沒什麽說服力。

她在上學的時候,不喜歡學校和老師,沒覺得學會了什麽二元一次方程,考試得了高分,就有什麽用處。

但她從來不去否認教育對一個人的重要性。

在學校裏的時候,她無所顧忌,是因為以她的家庭條件,她可以通過學校以外的其他方式,得到足夠的教育。但是在白溪塘,孩子們能夠接受教育的途徑,隻有這一所學校。

岑眠想了想,視線看向程珩一,眼神給過去,讓他幫忙說。

程珩一沒直接勸,而是問吳柯:“你自己還想上學嗎?上到高中,再上大學。”

吳柯沉默半晌,小聲說:“我想上大學。”

沈香鳳白他一眼:“還上大學,高中都上不起,我可沒錢供你讀書。”

“你也別怨我,要怨就怨你爸。”

吳柯看著他的母親,沒再吭聲。

“再說了,上了大學,又有什麽用。”沈香鳳嘀咕,“你看張瘋子,家裏省吃儉用供他上學,好不容易念完大學,不是一樣找不到工作。”

“還慣出心高氣傲的毛病,生怕誰看不起他,讀書讀傻了,現在三十好幾了,天天拿著把菜刀發瘋。”

“窮就是窮,不是讀書就能改變的。”

“誰說沒用了。”岑眠不服,指了指程珩一,“你看他。”

“他也是白溪塘出去的,上學的時候成績就好,高考考到最好的大學,現在可厲害了,在北京大醫院裏當醫生,馬上就能升主任醫師了。”

程珩一:“……”

被岑眠當作正麵例子,突如其來一頓誇,他微微挑眉。

沈香鳳:“那是人家出息,有本事,吳柯才不是讀書的料。”

“怎麽不是了?”岑眠不喜歡沈香鳳這樣動不動就否定自己的孩子。

“學校紅榜都貼了,吳柯每次期中期末考試都是第一。”

沈香鳳臉上閃過那麽一絲的得意,嘴上卻並不承認:“那有什麽,白溪塘學校一個年級就十幾個學生。”

“你也別蒙我。”她看一眼程珩一,“人家是在城裏上的學,已經是城裏人了,我們鄉下沒那麽好的條件。”

岑眠發現,她竟然說不過沈香鳳。

她沒辦法去說什麽讀書改變命運的話。

她生來就在羅馬,沒有見過從像白溪塘這樣的地方,走到羅馬的人。

離開時,沈香鳳留程珩一吃飯,他婉拒,同岑眠一起回家。

岑眠最後看了一眼吳柯。

吳柯瘦弱的身板,在田地裏拉出一條瘦長的影子。

他的腦袋耷拉著,從說完那句“我想上大學”之後,在沈香鳳一句又一句的話裏,變得無比沉默。

岑眠心裏不是滋味,走出田梗時,擰了擰程珩一的胳膊。

“你剛怎麽一句話不勸。”

“我們沒有立場去勸。”

在沈香鳳眼裏,無論他們勸什麽,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岑眠對上他的眸子,清明通透。

許久,她挫敗地低下頭。

程珩一知道她難過,抬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

岑眠不高興,甩掉他的手。

她想起吳柯沉默而執拗的背影,鼻子有些酸。

岑眠的共情能力很強,很容易受到身邊人情緒的感染。

程珩一靜靜看她,沮喪地垂著眼,露出眼皮上那一顆淺褐色的小痣,唇角抿成了一條線。

回去的路上,程珩一走到一半,叫岑眠先回去。

岑眠心情不好,沒應聲,也不問他去哪,自顧自地往老屋走,像是連帶他也遷怒上了。

次日,岑眠去上課,因為受了不少挫敗,顯得沒精打采。

後頭有人喊她。

“岑老師——”

岑眠回過頭,看見吳柯朝她跑來。

她愣了愣,注意到他肩膀上背著的書包帶子。

“你怎麽來上學啦?”

吳柯在她麵前站定,氣息微喘,有些靦腆地摸了摸平頭腦袋。

“昨天晚上劉校長來我家,說是有一筆來自社會人士的匿名捐助,想要資助一名學生上學,一直到上完大學。除了資助上學的學費以外,每個月還有一千塊。”

“劉校長說我是學校裏成績最好的學生,這個名額想給我。”

吳柯笑笑:“我媽一聽上學不要錢,書讀的越久,錢還越多,比種地掙錢,就讓我回來了。”

岑眠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轉機,替他高興:“那太好了呀。”

劉校長昨天怎麽不跟她說,早知道這樣,她也可以匿名捐助。

吳柯點點頭。

“對了。”他想起什麽,“岑老師,這件事情,你不要跟別人說。”

“劉校長說被其他人知道了,會多事。”

岑眠理解劉校長的顧慮,畢竟這是一筆長期且不菲的資助,其他人知道了難免心裏不平衡,尤其是吳柯家,在白溪塘本來就不受待見。

“你放心。”她說。

吳柯仰頭,猶豫了兩秒,開口說:“岑老師,謝謝你昨天上我家幫我說話。”

明明她什麽也沒有幫到忙,卻得了他的一句謝謝。

岑眠羞愧,擺擺手說:“不用謝我,還是謝謝那位資助的好心人吧。”

“嗯!”吳柯重重地點頭,“等我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他。”

岑眠今天的課是上午一二節,下午一二節。

上午三四節課是周立業的數學課。

周巧的案子,周巧母親嫌丟人,不願管,一直是周立業來回跑。

周立業接到派出所電話,臨時要去一趟鎮裏,跟岑眠換了課。

案子的進度緩慢,警方審問調查之後發現,張勝似乎並不是初犯,周巧也並不是最近才與張勝發生關係。

如果時間早於周巧年滿十四周歲,不管怎麽樣,張勝都得直接定罪。

但現在這個時間,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難以追溯。

警方辦案的一切信息,都是要求嚴格保密,但與案件相關的人員,人多嘴碎,不知怎麽的,這件事情就傳開了。

課間休息時,岑眠在老師辦公室,聽見其他人的小聲議論,覺得煩躁,拿上教案,去了教室。

路過走廊時,岑眠看見林皓拿手指戳吳柯的肩胛骨,一副找茬的模樣。

岑眠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至於她一個代課老師,有多少威懾力,可想而知。

林皓雙手插兜,聳聳肩,不過是悻悻走開,等下一次挑個岑眠不在的時候再找茬。

三四節課,上的是作文課,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

大概每一個學生,都寫過那麽一篇關於夢想的作文。

也許是教育者希望以此,作為夢想的啟蒙,讓年輕一輩找到為之努力的目標。

但現實常常是大多數學生在還沒有找到這個目標時,便被教育者催促著,提起筆,倉促寫下一個所謂夢想。

最後記錄了夢想的作文紙,最終被揉成一團,滾入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積塵。

上作文課,對於老師來說很輕鬆,隻要坐在講台上,看底下的學生們寫就行。

岑眠托著腮,看他們咬著筆杆,絞盡腦汁,思緒飄遠,想起了她自己以前上學的時候。

岑眠高中的語文老師,是一位從業多年的老教師,對教育抱著一腔熱情。

高一上學期的某節語文課,叫他們寫“我的夢想”,好像生怕她的學生,沒有夢想,找不到努力學習的意義。

那時岑眠難得認真地寫作文,她一字一頓,寫下了她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當一名醫生。”

作文寫到這裏,她的筆滯住,不知道往下寫些什麽。

岑眠想當醫生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想要治好母親的眼睛。但她不願意把家裏的事情,寫到紙麵上,供別人去看,去打分。

兩節作文課結束,她交了隻寫了一句話的作文紙。

第二天,作文發下來。

作文紙從前往後傳到岑眠這裏,剩下一張她的,一張程珩一的。

她的作文拿了零分,程珩一的作文拿了59分。

高考作文占分60分,他拿的是一個近乎滿分的分數。

而在她空白的作文紙上,語文老師用鮮紅色的筆,畫了一個巨大的問號,筆鋒有勁,問號的那一點,甚至劃破了紙張,透露出落筆人的情緒。

“……”岑眠轉過身,把那張59分的作文紙遞給程珩一。

“你真的是這個夢想嗎?”她問。

程珩一正在寫手頭的奧數卷,聽見她說話,抬起頭來。

“什麽?”

“你的作文,想要當航天員。”岑眠剛才無意瞥見。

程珩一放下筆,接過作文紙,看一眼分數,很快把作文塞進抽屜裏,並不在意。

“哦,不是。”

“那你寫這個?”

“寫這個能拿高分。”程珩一摸透了套路,知道挑老師愛看的東西寫,比如崇高的理想,崇高的奉獻精神。

“……”岑眠才知道原來寫作文也是可以說謊的。

“那你以後想做什麽?”她問。

程珩一的食指抵在圓珠筆上,摩挲兩下,沒想出來。

他聳肩,“誰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麽呢。”

雖然岑眠表麵上沒什麽反應,但想當醫生這件事情,悄悄在她心裏紮了根。

她難得開始認真學習。

上高中後的第一次月考,岑眠的成績是吊車尾。

沒辦法,她的底子太差,不是靠一天兩天能夠彌補的。

語文課上,老師發卷子,按照分數高低叫人。

第一個叫到的是程珩一,岑眠是最後一個,她耷拉著腦袋,上去領卷子。

語文老師的目光斜斜,睨著她,當著全班人的麵,諷刺她:“就你這樣,還想當醫生?你連像樣的醫學院都考不到。”

岑眠的臉瞬間漲紅。

語文老師輕飄飄的一句話,令她的那一點小小的夢想,變得可笑起來。

岑眠回到座位裏,埋著頭,悶聲掉了一滴眼淚。

那是她第一次因為成績不好難過。

程珩一從後麵用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背,她都沒回頭。

下課以後,岑眠抹了一把臉,像沒事人一樣。

前排有同學借走了程珩一的卷子,還回來的時候,經了岑眠的手。

她看著程珩一的卷子,卷麵幹淨,字跡工整。

卷子還給程珩一的時候,岑眠沒心沒肺的玩笑,“你成績那麽好,肯定能考上醫科,要不你替我學吧。”

程珩一盯著她泛紅的眼角,半晌,很認真地說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