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屋裏已亂作一團。

暗沉的屋內窗柩緊閉, 僅有的光源於大敞的門扉。

籠中困獸的嘶吼聲撞擊胸腔,讓人心口發悶。

而比那更讓人難以喘過氣來的,是淬了毒的尖刻咒罵。

“齷齪的東西, 你就是下地府,也不能抵罪。不——”

“你這種醃臢, 連地府都不配去。髒了黃泉路,你擔地起嗎?”

血腥氣混著咒罵一齊湧到薑佩兮麵前。

屋裏有股潮氣, 茶盞被全數摔碎。陷入瘋癲的母親被侍女們拉拽, 防止她做出更過激的行為。

門扉下的薑佩兮擋住了照進來的光, 地麵出現一片陰影。

主位上的周興月抬眼看向來人, 唇畔露出一絲笑意。

周朔遲緩轉身。

他像是被潑上紅漆的木偶。

血已經糊住他半張臉,額角被瓷片劃開的口子不斷湧出紅色,又沿著下頜滴落。

黏稠的血液已經完全浸濕他的一隻眼睛。

陽光與血光同時交織在周朔的視野裏,他好像看清了,又好像什麽都沒看到。

“周昕桑,閉嘴。”周興月打斷咒罵。

“你命令我?他是醃臢, 你又幹淨到哪去?不都是私生子?你們一樣下賤。”

報複性的辱罵被一股腦傾瀉出來。

“夠了。”周朔終於失去耐心。

他看向又一次失去神智的母親, “合葬的事,不可能。如果你再這麽鬧, 我就把他的痕跡徹底清掉。”

“你敢?我看你敢?我殺了你,你信不信我殺了你。畜牲, 你不過是個賤種……”

周朔不再理那些辱罵, 轉身向外走去。

擦肩而過時, 薑佩兮扯住他的衣袖。阻攔周朔全然無視她的行為。

他低頭看她。

血色視野下的她,明淨而哀傷。

悉心維護的體麵與尊嚴, 如今被徹底踩進泥潭。

狼狽,是他最不願意在她麵前展現的狀態。

沒法再比眼前更狼狽了。周朔想。

他早已失去渴望的勇氣, 也再騙不下去:“和離吧。我們。”

薑佩兮心一顫。

她沒接話,隻抬手想用絹帕捂住他不斷冒血的額角。

可周朔避開她的觸碰。

“別碰我。”他的語氣冷硬而生疏。

心被揪到一起,薑佩兮吃下自己種的苦果。

聲音哽在喉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髒。”他說。

周朔往後退去。

薑佩兮沒有再拽他的衣袖,而是去牽他的手。

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緊。

“不髒。我也會流血,我們的血是一樣的。”

周朔看著眼前的妻子,他從未如此理智地審視她。

她的聲音聽著像是要哭。

她那悲憫眾生的善心又開始發作了。周朔想。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他說。

薑佩兮如願將絹帕按到他的額角,阻止傷口繼續滲血的。

“沒。不是可憐。”

絹帕遮住了他被血浸透的眼睛。

這一次,周朔看到她眼裏的淚光。

她為什麽要哭?

他做錯什麽了嗎?周朔問自己。

他錯了很多,他騙了她,他的一切都是騙她的。

身份、名字,都是假的。

“別哭。從前是我不好。我想坦白的,很多次。隻是總說不出口,抱歉。”

周朔垂下眸,他又溫和地對她說話,“和離後,我不會糾纏你。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麵,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惹你討厭。”

他每說一個字,薑佩兮便難過一份。

她徹底說不出話來,心中的愧疚化為眼中的酸澀。

“別哭了。殺了我也可以的,別哭,好不好?”他的語氣轉為呢喃,陷入苦惱之中。

“不、不好。”

他語氣中的無助把薑佩兮逼出聲,“你、活著,好好活著。”

活著?他一直想活著。

自幼就想。

父親去世後,他瞬間失去所有。

為了能活下來,他吃過餿水,搶過糠糜。

饑餓能最快地擊毀一個人的尊嚴。

為了活下去,他扒過樹皮,在望不到頭的雪地裏把雪往嘴裏塞。

一邊塞一邊吐。

為什麽呢,為什麽幼時的他那麽渴望活著呢?

是父親。

父親跟他說,他們會在開春後相見。

於是在寒冬的雪夜裏,在牛棚的庇護下,年幼的他對著天上那輪慘白的明月,一遍遍祈求冬日快些結束。

春天快些到來。

他幾乎每晚都能夢到黃素馨迎著寒風盛放。

一朵朵,一簇簇,燦爛且熱烈的嫩黃花瓣綻放在雪地裏。

隨後,將是春天。

他熬過了寒冬,等來了開春。又眼睜睜看著春天逝去,迎來暑夏與涼秋。

父親卻一直未曾赴約。

他並不埋怨這種失信,而是平靜接受,隨後就在風雪中等待下一個開春。

不餓的時間裏,他就守在幹枯的黃素馨旁。

等它發枝抽芽,等它一片綠茵,再等它冒出花骨朵,不久後於白雪間綻放。

可故鄉的血親們不喜歡他,他們摧毀了能預知父親歸來日期的黃素馨。

他們把它連根拔起,折斷枝條,再用火焚盡一切生機。

他沉默地看著他們施暴,又沉默地去尋找另外的黃素馨。

尋覓的路途裏有很多人罵他。

他在唾罵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認清了自己的低賤齷齪。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親的他,在此之後,對父親又是何種態度呢?

憎恨。

徹骨的憎恨。

周朔並不埋怨母親的薄情自私,也從未怨恨故鄉裏人們對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卻無比憎恨父親,絕望地將所遭受苦難的一切源頭都推到了對方身上。

一個侍衛,卻與已成婚的夫人苟且。

時隔多年,周朔早已不記得父親的樣貌音色。

記憶裏隻有短暫破碎的畫麵。

父親將他扛在肩頭,向他介紹草長鶯飛的好時節。父親為他做紙鳶,帶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花。

曾經他靠著這些記憶艱難求生,可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得無比的惡心。

周朔固然知道自己是荒唐的,卻仍舊偏執地將父親作為發泄口。

這浩浩茫茫的人世,他隻短暫地擁有過父親的慈愛。

除此之外,他什麽也沒有了。

他大概不是一個配得到愛的人,周朔想。

他會憎恨一切曾經愛他,卻又拋棄他的人。

尖刻的咒罵仍在繼續,周朔早已能對這些平靜接受。

但此刻他並不平靜。

眼前人不斷溢出的眼淚使他感到煩躁,他皺起眉,想讓對方停止哀傷。

未及開口,遮掩視線的絹帕移開。

周朔的視野開闊起來。

潮濕的手心,貼上耳朵。

周朔有一瞬失聰,他茫然看著眼前悲傷的妻子。

意識到她在做什麽後,胸腔的心髒猛烈跳動起來,一下下撞擊他的神經。

母親的咒罵,困獸的怒吼,瞬間消失。

除了心髒的跳動,此刻的周朔什麽都聽不見。

他看到妻子剪水般的眸子映著狼狽的自己,半臉血汙。

可她的眼裏沒有任何厭棄,反而安靜柔和,滿是疼惜。

周朔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能從她開合的口型中辨別內容。

[沒什麽沒什麽,不要聽不要聽。]

周朔攥住她的手腕,想將其扯下。

不聽,是懦弱的行徑。

他可以輕易掙開她。

經受無盡折磨的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輕易結束這肮髒的生命。

可人做任何一個抉擇,都需要勇氣。

奔赴死亡也不例外。

哪怕現世苦難,也極少有人能勇敢地拋棄一切,主動走向未知的彼岸。

建興的日子並不好過。

渴望生命的決心,在陰森恐怖的黑暗裏經受考驗。於是那本含著光輝的期望終於黯淡。

他不該活著。

這樣的世道裏,私生子是不能活著的。

可周朔是一個懦弱的人。

他沒有自裁的勇氣,也沒有再度反抗的膽量。

無法做出任何抉擇的人,隻能屈服於強權。

日漸麻木的周朔,尋不到存活的意義,便渾渾噩噩地渡過每一天,徹底把自己看成一個工具。

他不需要名譽,不需要權勢,也不需要關懷,甚至抵觸任何善意。

他不願接受美好,不願把自己視為一個活人。

他一直是這麽做的。

但此刻對上妻子的目光,周朔恍然知道,他給自己造的堡壘塌了。

他保護自己的壁壘,被輕而易舉地攻破。

荒唐極了。周朔想。

這一刻周朔終於意識到,他不是不需要關懷。

他隻是怕沒有人會善意對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

於是固執地將心態扭曲,把自己攆進塵土裏,躲在深邃的石洞裏。

在善意沒有來臨前,他率先在心裏叫嚷著自己什麽也不需要,裝出滿不在意的樣子。

但其實……他比誰都在意。

比誰都渴望。

沒有人會可憐他。

這樣的認識,是他撞得鼻青臉腫後才長上的教訓。

他是被世道逼著自輕自卑的。

可自卑與自私又往往相伴而生,這兩種情緒扭曲纏繞,推著他往自虐自殘的方向走去。

周朔很清楚,自己是極度自私的人。

隻是常以自卑為借口,用出身的卑微低賤警告自己,防止自己沉溺於所愛的溫情裏。

他並不是自卑到連“美好”都不願意擁有,他隻是不想失去。

因恐懼失去,他便拒絕嚐試獲取,拒絕任何善意。

極度自私的人就是這樣,他們不願意浪費任何東西。

愛與恨都不是稀缺資源,可對於守財奴來說,再破爛的玩意兒隻要是自己的,就不會割舍。

在昏暗陰沉的過往中,他除了這點情緒,可以說一無所有。

他固執地將自己鎖在逼仄的角落裏,拒絕任何光明侵蝕他的黑暗。

黑暗是他的,封閉也是他的,他隻有這些了。

他將自己蜷得很緊。

像那個遙遠冬日裏,將自己蜷起來試圖留住最後溫度的孤兒一樣。

搭建多年的壁壘裂開巨大的口子,周朔攥住妻子的手腕,問她:“你可憐我,是不是?”

她忍著哭搖頭。

“你就是可憐我。”他說。

她還是否認,張嘴說話,周朔卻聽不清。

“隻要可憐,我隻要你的可憐。”他提出要求,“可憐就夠了。我不要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