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周朔在寧安寫給她的那封和離書, 因匪盜縱火被毀。

後來他們關係緩和,兩人都默契地沒再提。

當初薑佩兮想體麵結束這段婚姻,故而把流程交給他們建興走。

而今她知道周氏騙婚。

薑佩兮便不再把主動權交給建興。

她給江陵寫了信, 要求阿姐宣告這場聯姻就此作廢。

她和周朔分開,不需要和離書。

隻有真實的婚姻才需要和離書解除關係, 他們這段婚姻從頭到尾都是假的,根本無法成立。

騙子。

他們都是騙子。

薑佩兮可以接受周朔隱瞞她一些事情。

但這場婚約是騙局。

周朔騙了江陵, 騙了她。

假若當初他如實告訴薑氏他的身份, 她絕對不會嫁給他。他們更不可能會有孩子。

他們這輩子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她不會和這種晦氣的人有任何交集。薑佩兮想。

曾經的薑佩兮始終認為孩子無罪無辜。

而此刻得知周朔身份的她卻無法接受善兒。

她不能接受自己和私生子有一個孩子, 不能接受她竟然延續了這樣肮髒的血脈。

出身優渥, 隻與清風明月作伴的瑾瑤郡君從未想過,她會嫁給一個私生子。

薑佩兮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寬容大度。

她在乎門第,在乎出身,在乎血統。

她用幾年的時間,才勉強想明白微末出身的人並非沒有德行,並非不高尚。

而現在周朔不僅是寒門, 更是血脈渾濁的私生子, 並且欺她瞞她,誆騙婚約。

他的品性簡直糟透了。

周朔身上讓薑佩兮最欣賞的品德, 是假的。

讓她能接受身份懸殊的品行,是騙她的。

他不是君子, 他是小人。

他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譎詐多端且精於算計的小人。

薑佩兮覺得自己瞎了眼。

更覺得周朔真能騙, 他騙了她十幾年, 使她從未生出猜疑之心。

可盡管薑佩兮如此憤怒,該送往江陵的信, 她還是壓在了手裏。

她在等,等劉恩去臨沅和婁縣徹底查清周朔的真實身份。

盡管真相已經分外清晰, 但她仍抱有僥幸。

萬一呢?萬一是她想錯了呢?

等待最終判處的日子總是不好熬的,尤其是當事人已經篤定結果不盡人意。

等待的日子裏,薑佩兮拒絕再見任何人,包括善兒。

周朔當天就知曉了她的不對勁,並且承受她的怒火。

薑佩兮沒叫他回來一起用膳。

回到建興的周朔也很忙,阜水一脈的渠道明年開春就要開通。

三年前他接手修渠道的差,負責說服崔氏和推進修渠進程。

去年他解決寧安的事情後,便向建興請辭,推去了所有差事。

如今一年半過去,回來的周朔看著幾乎沒怎麽推進的渠道隻覺得頭大。

一年半,他們是事兒一點沒做。

錢卻花了不少。

這錢花哪去了,他心裏有數,周興月心裏更清楚。

難怪一直催著他回來,原來是沒人幹活了。周朔想。

阜水渠道最晚明年春開通,不然等天氣暖和起來,進入汛期,兩岸的農田又要遭殃。

又將是無數人家失房失地,流離失所。

每年汛期,離阜水最近的東菏、門利、臨城、平墨、濱寶五縣受災最重。

這些地方被高山阻隔,道阻多艱,消息難以傳出。

或者說是刻意被截下,因地方主事怕受到建興責罰,便都瞞而不報,想隱瞞自己的失職。

災越大,地方越不敢報。

越不敢報,災越往壞裏走去,如此惡性循環。

農人沒有地方住,又沒有糧食吃,一步步走向絕路。

無論是父慈子孝,還是兄友弟恭,這些所謂的禮教倫常,隻有在吃飽飯後才能被提及遵守。

極度饑餓的人是沒有尊嚴的。

餓,能最大限度地激發人的求生欲望。為了活下去,人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絕非僅存於史書中。

周朔親眼見過這煉獄一般的慘象。

道德,是世間最容易被踐踏的東西。

為了活下去,誰都能把它踩到腳下。

倘若踐踏道德能控製災害,道德也並非不能放棄。

而悲哀在於大災之後多出疾疫。

即使是最寡恩無情的決策者也不會願意見到屍橫遍野、餓殍枕藉的景象。

這會動搖他們的統治。

任何一家主君都不樂意見到疾疫出現,並在土地上肆虐。

當真正的災禍來臨,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周朔便是用此說服了崔氏,讓崔氏允許周氏在阜水開渠修道,降低大災出現的可能性。

在原定的規劃中,渠道到這時候應已經修得差不多,隻差一點尾巴。

但如今的修建進程,竟還差著一半。

夏多暴雨,水位易漲。

若想減輕阜水兩岸的災情,建興這邊必須加快進程。

周朔重新拿起修渠的工程,並且開始核賬,被吞下的賑款總得讓他們吐出來。

這便使他很少有空閑再回去和妻子一起用膳,每天也很晚才能回梧桐院。

哪怕沒空回去,妻子也會讓侍女告訴他可以回去用膳。

周朔這天也沒打算回去,但飯點前後他一直未等到梧桐院的通知。這立刻使他感到不安。

他想回去看看,卻被積壓已久的舊屙拽得脫不開身。

等他晚間終於結束一天的瑣碎,回到梧桐院時,整個院子漆黑一片,陷入死寂。

今夜沒有燈火為他而亮。

輕手推開房門後,周朔看到了梳妝台上的燭光。

妻子長發披散,端坐鏡前。

“還沒睡麽?今天善兒還乖嗎,有沒有鬧騰?”他走向妻子。

緊繃的神經在見到她後鬆弛下來,“是在等我嗎?”

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周朔走到妻子身後,無意間對上了鏡中的眼睛。

他已很久沒被這樣看過。

冰冷,厭煩,惡心。

周朔不敢相信鏡中所見。

一定是光太暗,他今天看多了賬,所以現在出現幻覺。他安慰自己。

“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抬手想搭到妻子肩上。

“別碰我。”

冰冷的駁斥使周朔動作頓住,他默默放下手,覺得自己的手有些多餘。

“我哪裏做錯了嗎?”他問。

“告訴我呢,我會改的。”他說。

薑佩兮聽著冷笑,“哦?你會改嗎?”

“會的。”他的語氣平緩從容。

“你錯在出現在我麵前。”

周朔沉默下來。

“不是說會改?你不改嗎?”她用極度譏諷而厭煩的語氣嘲笑他的靜默。

“佩兮現在不想看見我,是嗎?”周朔問她。

“是。”如此簡單的一個字,卻像匕首刺入心扉。

“好的,我明白了。”

他一如既往地溫和穩重,仿佛這是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

在出門時,周朔轉身詢問妻子:“我們明天……或者後天,可以見麵嗎?”

屋裏隻有寂靜。

他站在門檻處等了許久,沒等到任何回應。

於是他自言自語著:“好的,我明白了。”

周朔去看了孩子。

善兒無知無覺地睡著,幼兒總是不需要煩惱。他不能理解父母的隔閡,也記不住。

周朔詢問嬤嬤今日梧桐院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嬤嬤想了老半天,語氣遲疑:“陽翟那邊送了些禮物過來,除此外沒什麽了。”

“夫人今日不高興,你知道嗎?”

嬤嬤恍悟點頭:“知道的,就是裴氏來後。好像是夫人看過信後?對,夫人就是看完信不高興的。然後就回屋歇著了,也不讓人伺候。”

“信呢?”

“夫人收著的。”

“裴氏過來的時候,你聽見他們說什麽了嗎?”

嬤嬤搖頭:“沒。當時隻有秦夫人在,我們都在外頭。”

接下來的日子,周朔開始製造與妻子相見的機會。

不過他是蠢笨的人,翻來覆去隻能想到以孩子為借口。

善兒哭鬧的時候,他就抱著孩子到屋外。

一邊哄著,一邊試圖以此來使妻子心軟,讓她再次出現。

可她一直不出現。

等周朔把孩子都哄得睡著了,她也不露麵。

計劃落空的周朔悻悻離去。

轉機在善兒哭得很凶,難以收住的那次。

妻子一把打開門,冷眼看向他,質問道:“你想幹什麽?”

“善兒大概是想見你。”他為自己辯解。

可原來極為疼愛孩子的母親此刻冷漠極了。

“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想見到他。你明白嗎?”她說。

心中的僥幸終於被徹底打散,麵色蒼白的周朔抱著孩子不知所措。

“明白了。”他說。

恍然中他又呢喃著點頭,“我明白了。”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的欺騙,知道他齷齪低賤的身份了。

周朔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

並在隱晦地促成此事。

在寧安跟妻子商量修養的地方,定為治壽就是他的試探。

此後讓她見到常氏人,是他更大膽的試探。

他們的婚書裏,周朔介紹了自己的父族為婁縣常氏。

婁縣常氏。

他把他們放到妻子麵前,也沒能引起她絲毫的察覺。

事情已經很清楚。

他們的婚書,於妻子而言什麽都不是。

被忽視的不甘驅使周朔做出更大膽的行為,他把婁縣的地方誌交給妻子。

但凡她對婚書有一點點印象,她就能知道常恪是誰,她就能知道他是誰。

可她全然無知。

周朔用婚書已是過去來寬慰自己。

可他真的甘心嗎?

他一點都不甘心,他一點都不想頂著“周朔”這個身份與她相伴。

在治壽的日子裏,周朔一邊沉淪於她給出的溫情,一邊承受著被忽視的煎熬。

在覺得自己被需要的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很多餘。

用謊言與隱瞞編織起的溫情迎來了它的破滅。

漚珠槿豔的泡沫,已經全數被風吹走。

他不再有自己好像被需要的錯覺。

他是多餘的。

他是世間一個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