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薑佩兮在治壽迎來了新年, 這是兩世裏她第一個沒在世家過的年。

有些新奇,卻沒什麽特別。

除夕夜的風俗如製履行,饋歲、分歲、守歲。

他們沒分什麽主仆, 不歸家的人全都聚在廳堂裏。

善兒已經會坐,聽到有人喊他就會回頭, 張著眼睛望。

此刻他坐在周朔腿上,盯著熱鬧在一起說話的人們看。

吉祥和薑佩兮對坐, 在窗沿邊的案桌上對弈。

半年的時間裏, 她從不識字到學會音韻, 再到如今已經能自己磕磕絆絆看訓詁。

吉祥的努力與成長讓薑佩兮很驚喜。

隻半年時間, 她學會了世家子弟至少兩年才能學會的內容。

薑佩兮完全不需要管她的學業,吉祥自覺地不像個孩子。

她隻有和常憶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孩子氣些,兩人鬧笑著玩成一團。

可惜常憶半個月前被喊回家,把小夥伴留在了治壽。

世家有許多繁瑣的規製,常三姑娘就算小也必須遵循。

半個月的分別,讓吉祥一日比一日悶。

薑佩兮這才意識到同齡夥伴對吉祥的意義, 她曾憂愁地和周朔商討吉祥失落的原因。

從前沒有常憶作伴的時候, 吉祥的日子不也這麽過嗎?

“從前沒有同伴,便覺得就該那樣。而今擁有過, 卻再失去,難免失落。”周朔給出他的觀點。

薑佩兮那之後便盡可能多的讓吉祥和自己一起, 減少她孤單的時間。

白子落進棋盤。

薑佩兮另捏起一顆夾在指尖, 眼睛卻看向坐在吉祥那邊的丈夫。

孩子被他抱在懷裏, 胖成一團的小手抓著父親的手。

短胖到指節都沒有的手,和周朔修長勻稱的指節放在一起, 各自的特點便被反襯得很突出。

周朔的目光在棋盤上。

走了好一會神的薑佩兮看向吉祥,她還沒落子。

薑佩兮輕咳一聲。

周朔心領神會, 他把被孩子抓著的手抽走,引得孩子發出啊呀的聲音。

“七之十二。”

輕飄的一聲混在孩子的支吾和婢女的嬉鬧中,含混不清。

棋局順利進行,卻在幾息之後再次僵住。

不成熟的夫妻欲重操舊業,吉祥這次不再配合。

將棋子放回棋盒,她轉頭看向周朔,“我輸了,貴人您來下吧。”

薑佩兮拒絕,“他下不好。”

“對,我下不好。”周朔配合。

吉祥從榻上下來。

她手一張,善兒便伸著手要她抱。

抱過周善,她坐到貴夫人身邊,鬱悶不樂。

“這是作弊。”吉祥說。

薑佩兮否認,“算不上,你下棋還不熟練,本就需要有人提點。”

“這不是考核,隻是消遣。沒有作弊的意義。”周朔給出補充。

吉祥撇嘴,“我就是輸了,我的子已經沒有氣了。

周朔執子落局,棋子與棋盤相觸,發出清脆一聲。

薑佩兮側首看了看,不在意地繼續落棋。

當周朔下完三子後,本來還占著上風的白棋優勢不再。

“吉祥,你看。這場局,處處是生機。”

周朔看向孤苦的女孩,“夫人並未對你窮追猛打,你隻要再靜心觀察一會,就能翻轉局勢。”

薑佩兮沉默著看向周朔,她沒有贏棋的想法,隻是用此打發無聊的守歲時光。

但她那麽大的優勢,就被周朔三子挽回了?

在少時與同齡人的相處中,薑佩兮的棋藝半上不下。

她下不過姐姐、表哥、姚箬。

與陳纖、溫露多是幾子輸贏。至於和鄭茵、崔曠等人下,隻要她用心,就一定能贏。

“我們來下。”薑佩兮說。

正欲繼續寬慰吉祥的周朔一愣,他看了看妻子麵色,立刻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好。”

一子子落下,黑白棋子落入棋盤。

吉祥在旁邊看,她看出了差別。

貴夫人這次的落子和剛才完全不同,她步步緊逼。而貴人一直退守。

就在她以為輸贏已定的時候,棋麵又會發生微弱的轉變。

白棋始終占著優勢,可沒法贏定局麵。

黑棋勢弱,卻總能存著幾口氣,在不經意時掙紮一下。

當不再身處局中後,她的視野清晰起來。

貴人的棋藝比貴夫人高很多。

他們落子吃子,有來有回。

貴夫人本來急躁的棋風被貴人帶著平和下來,他們間的氛圍再度恬靜柔和。

他們的時光在不聲不響中溜走。

明亮的光驟然刺破黑暗,甚至將窗邊人的視線都照亮。

意識到是什麽,薑佩兮丟下棋子去捂孩子的耳朵。

燦爛的煙花把素色窗紗照得五彩斑斕。

新年來了。

煙火的炸響並沒有嚇到幼子。

薑佩兮看善兒的興奮模樣,不由失笑,“傻小子。”

等她轉身回看棋局時,隻見本來整齊有序的棋麵被她丟開的棋子打亂了一片。

已經沒法繼續下。

“你贏我贏?”薑佩兮問丈夫。

周朔將手裏的棋子放入棋盒,棋子碰撞的叮叮聲和他從容的聲線混在一起:“我輸了。”

瑰麗的煙火在漆黑的夜色裏不斷盛放,屋裏守歲的仆人們湧向屋外。

無人不歡度新年。

繽紛的顏色透過窗紗映在周朔的側臉上。

他垂眸收拾棋麵,將混雜在一起的黑白子分門別類地歸納整理。

他黑白寂寥的人生,在此刻就這麽被絢爛的煙火照亮,照出紛呈的色彩。

在璀璨煙火的視野下,周朔抬眼看向妻子。

她落在綺麗中,將壓勝錢交給吉祥,“新年了,你又長成一歲。”

薑氏與周氏雖同為世家,但風俗上有許多不同。

建興於跨年時分給小輩壓勝錢,而江陵卻是正月初一早上。

在無知無覺中,薑佩兮的許多習慣被無聲無息地改變。

祝賀完吉祥後,她轉頭看向周朔:“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

這是他們離開世家的第一年,是薑佩兮重獲新生的第一年。

治壽到底處北方,冬日的治壽比建興冷很多。

下了一夜的雪也積得很厚,每片雪花都顯得瓷實。

看著艱難掃雪的仆人,窩在溫暖室內的薑佩兮不由惆悵,“雪這麽厚,看著也很難化。常憶豈不是要很久才能動身來治壽?”

“是的。”周朔肯定妻子的推測。

“但是吉祥很想她了。”

“這也沒辦法。眼下官道都難走,來往不安全,隻能等雪化開。”

“雪什麽時候才能化開?”

“起碼正月後。”

“吉祥有的等了。”薑佩兮感慨。

“等雪化開後,天氣暖些。吉祥的騎射功課就可以安排上了,還是她和常憶一起,她們有話可以聊。”

在他們碎碎念念的交談間,婢女來稟,客人到訪。

薑佩兮其實懶得動,她想讓客人直接來書房也算了。但周朔是不樂意讓外人進書房的。

她便隻好起身準備。

周朔給妻子披上厚厚的鬥篷,把她像善兒那樣裹成一團。

他紮的係帶不好看,但很結實。

綁上後絕不會鬆開,甚至薑佩兮有時自己伸手解半天都解不開,還得周朔來。

門扉打開的那刻,風雪舞進室內,但薑佩兮沒被冷風直麵吹上。周朔擋在她身前。

他們一起去正廳見客。

來客是徐盼兒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

薑佩兮和周朔進門時,本來等候在座位上的客人立刻起身,向他們問安。

徐盼兒現在已被稱為“徐夫人”,她像姐姐那樣挽起了婦人髻,隻是她的命比姐姐好很多。

比起姐姐在李家飽受磋磨,徐盼兒的婚後生活堪稱隻有順心。

四個月前,在將合適的周氏子弟看了個遍後,由薑夫人作主,替徐盼兒選定了夫婿。

這位周氏子雙親早逝,隻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姐姐。而姐姐已嫁為人婦,很難再幹涉弟弟的生活。

婚後的徐盼兒,不僅不用侍奉公婆,連大姑子的臉色也不用看。

她安逸地留在治壽,還有了自己的大宅子。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徐盼兒覺得自己被一個巨大的餡餅砸中,整個人都昏頭昏腦。

她時常以為自己在做夢,她的人生怎麽就突然這麽順了呢?

渾渾噩噩糊塗到了年末,徐盼兒才醒過來,她需要好好感謝給自己帶來這一切的薑夫人。

她詢問丈夫該送什麽樣的禮給薑夫人,才能表達她的謝意。

丈夫卻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終說:“有心就好了,薑夫人大概什麽都不缺。”

除了薑夫人出身江陵外,徐盼兒對她的身份沒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每每提到常府,丈夫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言。

讓徐盼兒對薑夫人身份有懵懂猜測的,是丈夫的姐姐見她第一麵就極為親切,拉著她的手說:“盼兒能看上我這個弟弟,是他的福氣。往後他有不好的,你隻管告訴我,我來打他罵他。”

“千萬別自己傷心,壞了身子,就是我們的罪過了。”

“你若過得不好,薑夫人是要責怪我們的。”

大姑子的話到這裏,徐盼兒再遲鈍也能明白了。

暫住在常府的薑夫人,有很顯赫的出身。

她大概是遇到了,這輩子連參拜資格都沒有的貴人。

徐盼兒不聰明,但她知足,也懂得控製自己的好奇之心。

他們不告訴她,就是她不需要知道。

頂著大雪來拜年送禮,是徐盼兒能想到的報答。

她的新年賀禮沒被拒收,這讓徐盼兒鬆了口氣,她很憂心自己無以為報。

各自打過招呼後,夫人們留在正廳說話,丈夫們則去了偏廳。

薑夫人問她日子是否順心,丈夫對她是否尊重。

徐盼兒趕忙點頭。

薑夫人又關照她,夫妻之間事情可以商量,不要讓誤會生了嫌隙。

徐盼兒又點頭稱是。

在成為母親半年後,薑夫人比先前更多了耐心平和。

孩子能改變很多。徐盼兒想。

她們並沒有說太久話,簡單的寒暄之後,徐盼兒就找不到可聊的話題。

她不再是閨閣裏的小姑娘,能沒心沒肺的東拉西扯。雖未進入世家,她卻已自覺地去遵守世家夫人該有的清淨自守,無好嬉笑。①

交流潦草結束,新婚夫妻告辭離開。

徐盼兒走在掃盡積雪的磚石上,眼睛掠過曾暫住院落的草木建設,心中感慨萬千。

“盼兒姐姐!”

女孩的聲音穿過長廊遙遙而來。

徐盼兒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來人。

穿著喜慶衣裳的吉祥終於趕上將要離去的客人。因跑的急,她不斷呼出大口的熱氣。

徐盼兒看向丈夫,對方點頭後自覺先行離開,把地方留給了她們。

吉祥喘著氣:“盼兒姐姐,你來都不告訴我,就這麽悄聲來悄聲走?”

徐盼兒矜持微笑,“我以為你和常三姑娘在一起念書,不得空。”

吉祥和常憶玩在一起,也學在一起。

因不識字,吉祥和常憶上書習字的時候,徐盼兒在旁邊插不上話,也聽不懂先生的之乎者也,引經據典。

她像是被掛在一旁,倍感尷尬窘迫。次數多了後,徐盼兒就不再主動找吉祥。

“她回家了,不在這。”吉祥道。

聽到這一句,徐盼兒立刻憂慮起來,“常三姑娘不在,寇嬤嬤有為難你嗎?”

“她也回家過年了,不在這。”

徐盼兒放下心,“那就好。”

寇嬤嬤不喜歡徐盼兒,也不喜歡吉祥。雖有著身為仆人的基本禮節,卻沒什麽恭敬之心。

她們從寇嬤嬤那得到的待遇,與她侍奉薑佩兮和常憶時的態度,差距極大。

寇嬤嬤對她們很傲慢,她沒把徐盼兒當成客人,甚至也沒把吉祥當成主子。

盡管薑夫人對吉祥的偏愛那樣明顯,可寇嬤嬤依然不把她當回事。

她跟常憶說,要多提防吉祥,念叨吉祥暗藏的野心。

寇嬤嬤甚至總跟常憶嘀咕,說吉祥想賴上他們常氏,想賴上二公子,想做他們婁縣未來的主婦。

常憶被她煩得厲害,每次都罵她,讓她閉嘴。

盡管被主人家訓斥,可寇嬤嬤也仍舊樂此不疲,似乎窺探他人心思,發覺一個人心底的隱秘,會使她獲得巨大的成就感。

她是個世俗功利的人,同時精明貼心,能為主人家出謀劃策。

寇嬤嬤在宅院裏看遍了女人攀附權貴的嘴臉與行徑。她知曉身份權勢,對年輕、甚至是年幼女人的**。

終於在某次寇嬤嬤例舉吉祥和常二公子接觸時,吉祥露出的種種勾引之態。

常憶被徹底激怒。

常憶尋到正在練習字帖的小夥伴,看到她臉上被蹭了墨。

她一把拽住小夥伴的手,強硬地把吉祥拽離書案,拽到她吊兒郎當、不上進的二哥麵前。

“你喜歡吉祥嗎?你要娶吉祥嗎?你要讓吉祥成為我嫂嫂嗎?”常憶問他。

常二公子被妹妹問得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他矢口否認:“當然不。她是母親的幹女兒,是我的幹妹妹,你在想什麽?”

聽到這句話,常憶轉頭看向來驗證自己想法的寇嬤嬤。

“聽到了嗎?蠢婦!我二哥把她當妹妹,是和我一樣的妹妹。”

吉祥懵懂地看著小夥伴大發脾氣,聽到她說:“你眼裏髒,看什麽都髒。你再說吉祥勾引我二哥的話,我就告訴我母親,讓她把你全家都從常氏趕出去!蠢婦!”

曾經吃不飽飯,用點糖果就能哄騙好的吉祥。

如今念了書,知道了禮義廉恥,清譽名節。

看著被小夥伴罵得抬不起頭的寇嬤嬤,吉祥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阿娘慘死時她未哭,被阿爹毒打時她沒哭。

她上一次哭泣,是在溫和耐心的貴人身上察覺到對自己的善意。

後來她跟在貴夫人身邊,吃飽了飯,穿好看的衣服,能讀書識字。還有了自己的小夥伴,有了疼愛她的幹娘。

吉祥以為離開寧安後,她從此就在善意中成長。

可原來這庇護她的善意,隻是一層窗戶紙,會被輕易戳破。

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被寇嬤嬤這樣認為。

吉祥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在小夥伴對寇嬤嬤的斥罵中,感到侮辱與無助的吉祥突然嚎啕大哭。

這次沒有人再給她遞上柔軟的手帕。

他們都隻旁觀,寇嬤嬤臉上燦燦,常二神色拘謹,常憶默了聲。

沒有人給吉祥作主,甚至沒有人說該將寇嬤嬤的不恭稟告薑佩兮。

常氏兄妹當然不希望薑夫人得知常氏仆人膽大妄為,讓她寵愛的女孩受了委屈。

而最讓吉祥感到無助的,是她自己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貴夫人。

或許貴夫人會懲治寇嬤嬤替她出氣。

可吉祥在那一瞬恍然明白,寇嬤嬤之後,還有李嬤嬤、劉嬤嬤,無數個不知姓名的嬤嬤。

她們都討厭她。

都覺得她會下賤地勾引某個權貴。

吉祥抬頭看向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徐盼兒,問她:“盼兒姐姐,你現在的家裏有寇嬤嬤那樣的人嗎?”

徐盼兒點頭。

“她們也像寇嬤嬤那麽對你嗎?”吉祥的心揪起來。

徐盼兒搖頭。

“為什麽?”

“我已經成婚了,吉祥。”徐盼兒回答困惑中的女孩。

“成婚好嗎?”

“好。”

“好在哪裏?”

“我有丈夫了,我的命就這樣了。現在,我隻缺個孩子,我的一生就完整了。”

吉祥看著眼前梳著婦人發髻的徐盼兒,忽然很難過。盼兒姐姐糊塗嗎?

一點也不。

徐盼兒很清醒。

隻是她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更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反抗壓在自己身上的不公。

姐姐為生出兒子,整日跪在佛前。

她難道不知這種堪稱自虐的行為,對她能否生下男孩毫無意義嗎?

姐姐一直很清醒,佛祖是無用的。倘若神佛有用,她頭幾個孩子就該是男孩。

隻是深閨中的姐姐除了虔心跪於佛前,再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如今的徐盼兒也是。

在這混沌的世道裏,她們連努力的方向都沒有。

不認字,不讀書,是徐盼兒減輕自己痛苦的秘訣。

渾噩地被沼澤吞噬,總比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好受許多。

吉祥幾步上前,伸手抱住她,溢出的眼淚沾濕徐盼兒的肩頭。

“盼兒姐姐,新年吉祥,你要好好的。”吉祥哽咽出聲。

徐盼兒牽起微笑,盡可能讓自己體麵端莊,“會的。我們都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