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日子在不聲不響中悄悄溜去, 薑佩兮再次體會到前世偶有的恍惚,她和周朔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常夫人在她出了月子後就告辭離開,婁縣不能缺這位主婦太久。

常二公子被常主君一封信罵回了家, 隻能隔三岔五過來看妹妹。

治壽的常府雖僅留下兩個小姑娘,卻仍舊很熱鬧。

在常憶的帶領下, 吉祥不再執著於模仿薑夫人的端雅,孩子的天性完全被激發出來。

她們兩個每日爬樹打鳥, 捉知了摘果子, 半刻不歇。

在不耽誤功課的前提下, 薑佩兮由著她們鬧。而周朔不僅縱容, 他甚至是“幫凶”。

市上買的彈弓多不好用,在小姑娘抱怨彈弓力道不夠,射頭不準後。周朔動手給她們做了兩把,她們很稀奇。

薑佩兮也很稀奇,她沒想到周朔居然還會做木匠活。

因兩人的彈弓分不清,常憶要求在彈弓上做出些標記來區分。

周朔便又答應在她們各自的武器上, 雕刻她們的名字。

他身上沾著零碎的木屑, 輕薄的鋸末在刻刀劃過後飄起,挨到他的眼睫上。

周朔坐在光裏, 身上的平和認真被盡數照出。

薑佩兮拿起放在一旁的彈弓,指腹摸過被刻好的字。

吉祥。

這不僅是一個名字, 也是一份祝福。

刀刻下的字跡很穩, 一筆一劃極為嚴整, 是堪稱完美的碑文體作品。

這兩個字一點也不歪扭,筆劃一點也不漂浮。和她前世收到的“康寧”, 截然不同。

可它們明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天翮七年雨夜裏,她收到的那枚“康寧”福牌, 是他親手刻的。

可是她一點沒注意,也一點都不在乎。

隨手將福牌撂在桌上後,她就沒再關注過。

東西收著收著,也不知道收哪去了。可能就這麽丟了。

“你能不能給我刻兩個字?”

周朔抬頭看她,“好,哪兩個字?”

“康寧。”

“好。”他什麽都會答應她。

薑佩兮垂下眸,為什麽前世的她會那麽冷漠呢?

簡單粗暴地忽視他的所有。

“要刻在福牌上,再去寺裏請福。”

“好。”

薑佩兮沒能再進一步提出要求。

說出“你要在後年的秋雨裏,在建興送給我”這種荒唐話。

周朔會盡心達成妻子的要求。

在刻完名字後,他當晚就將福牌做好。並且給妻子看,詢問她是否滿意,是否需要改動。

可妻子盯著福牌看了很久,又摩挲著刻下的字跡,最終笑道:“你做的太好看了。”

她在笑,可她一點也不開心。周朔意識到。

他便托起妻子的下頜,指腹撫過她的眼角:“我做錯什麽了嗎?告訴我好不好?我都會改的。”

薑佩兮避開他擔憂不安的視線,緊緊攥住福牌,靠到周朔懷裏伸手抱他。

“以前,很久以前,也有人送過我福牌。可是我把它弄丟了。”

輕撫妻子的背脊,周朔梳理她的情緒:“所以佩兮是想要那枚福牌嗎?”

她不回答他。

周朔不由有些歎息,他吻了吻妻子的鬢邊,“佩兮是想念他了嗎?沒關係,我們可以去見他的。”

薑佩兮窩在他的肩窩裏,她又不自覺去抓周朔的衣服,把平整的布料揉成一團,握出折痕。

“他不會見我。我見不到他了。”

“不必這麽篤定。我們試一試,他不一定會拒絕見你。總得試過之後才說放棄,是不是?”

他是這樣的耐心溫和,縱容著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我和他,已是死生之隔。”

這句話出口後,周朔不再勸她。

他隻靜默地把她抱在懷裏,手心貼著她的後頸,給予她安撫支持。

一切都是默默無聲的。

他的愛與恨從來都是默然無聲。

被一種莫名的愧疚感驅使著,周朔第二日就準備去平慈寺給福牌請福。

他試圖補全妻子生命裏的缺失,采取這種拙劣的方法減輕她的遺憾。

“我現在過去,請法師給它賜福,快的話午時就能回來。”

薑佩兮默默聽著周朔告訴自己他的安排。

她不太想和周朔分開,奈何她對平慈寺實在沒什麽好感。

於是她沉默著送周朔出門,一路上聽他絮叨的叮囑:“嬤嬤們會照顧好孩子。他要是哭了,你別急,可能是餓了,也可能就是鬧脾氣。”

“總之別自己抱他。讓嬤嬤抱著,你陪陪他就好。我很快就回來。”

最終薑佩兮把丈夫送到大門外,她沒接他絮叨關照的話,她說:“福牌求回來後,在雨夜給我。”

“好。”周朔答應妻子。

薑佩兮看他翻身上馬,看他策馬離去。

周朔的動作很熟練,潛意識裏的緊迫感讓他忘記回頭再看一眼。

馬蹄聲漸遠,人影也漸漸淡去。

兩輩子,這好像是她第一次見到周朔騎馬。薑佩兮忽然意識到。

從前她送他出行,最遠隻會送到梧桐院門口。

她從未見過他隨著隊伍離開建興的模樣,更沒有在建興闊大的山門前迎接過歸來的丈夫。

周朔盡快趕到了平慈寺,到寺裏詢問可以給福牌賜福的法師。

很快有僧人接待了他,拿走他的福牌,讓他寫下姓名與生庚八字。

周朔看著僧人將福牌用紅紙包住,又把他寫了字的紙張疊好放到福牌旁邊。

最終用托盤托著,拿到佛後去請高僧賜福。

下麵隻需要等待。

周朔抬頭看向佛殿主位金光閃閃的佛像,它眉眼低垂,唇畔若有笑,手作拈花狀。

他從這具沒有生命的佛像中,看到了慈愛與悲憫。

周遭來上香的人絡繹不絕,他們麵上無不恭敬虔誠。

此間苦厄,生民多舛。在絕對權威的世家統治下,無人不活得艱辛,無人不在這苦海裏掙紮。

生活困窘,他們麵上滄桑,衣著簡樸。

可因來的是佛前,他們已穿上了最體麵的衣服。

疲憊滄桑的人們,抽出勞作下稀缺的空閑時間,趕赴佛前,向神佛祈願,尋求未知存在的恩賜。

這是他們活下去、活到明天的動力。

周朔又看了眼被人力穿鑿成的慈悲相。

人力穿鑿的假象,語言虛構的騙局。他想。

周朔不信神佛,從來不信。

幼時經受的苦難,就讓他知道佛不會救世人。而後在建興觸碰到權柄,他便徹底看透了神佛的愚民手段。

他站在佛前,漠然看著受苦的眾生。

一種極強的割裂感橫亙在他與他們之間。這種恍惚感,使周朔神思放空。

一位小沙彌跑到周朔身邊,向他合十作禮:“我師父想請施主一敘。”

周朔沒有見外人的心思,婉言拒絕:“末學家中還有事,待請福後,就得回去了。”

小沙彌道:“家師正在幫施主賜福。”

周朔微沉吟,明白這位師父是非得見自己了,“勞小師父帶路。”

他被領到一方僻靜的禪院裏,身披袈裟的法師坐在院中石桌前。

石桌上擺著托盤,托盤裏疊好的紙張已被展開。

麵目慈悲的老僧睜眼看向他,“老衲三相,方才為周施主請福。”

周朔欠身:“有勞大師。”

“老衲方才替周施主算了一卦,心中疑惑不解,想請施主解惑。”

周朔看向老僧,沒應話。

“周施主寫下的生庚八字,分明是早夭之命。老衲想問,施主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誰派你來的?”

謙和已不在,漆黑的瞳仁完全露出。

“施主何必動怒?無人遣我,乃我佛慈悲,遣老衲來此救苦。”老僧單手合十,手撚佛珠。

他抬眼看向周朔,蒼老的目中含悲憫之意,“施主本該是早夭之人,僥幸存活,不感念慈悲,反造下眾多殺孽,就不怕糟了報應?”

聽完老僧的話,周朔隻是冷笑:“我殺孽深重?法師不譴責執刀人殺心之重,勸他們回頭是岸。反來唾罵奉命行事的兵甲沾了血?未免也太沒道理了些。”

“眾生皆苦,施主已識現世苦海,何不入我佛門,了斷因果,也成全了救己救他之功德。”

周朔不想和這種和尚廢話,他幾步上前拿過托盤裏的福牌。

“施主不斷此紅塵,不受我佛庇佑。日後殺孽附身,隻怕此身潦倒。”

周朔挑眉,譏笑看向他:“比如?”

老僧目色沉沉,那雙明朗銳利的目光仿若越過時光,來到東來佛祖之下:

“妻離子散,曝屍荒野。”

周朔漠然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這種程度的詛咒,還不夠他放在心上。

然而他走了兩步後,老和尚卻仍揪著不放。

他還在說:“施主殺孽不消,沉淪此間,隻恐禍及身側之人。”

“你既知道我殺孽深重,就該明白,我這殺孽已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他轉頭看向老僧,臉上浮現笑,冰冷陰鷙:“再亂說話,我隻好現在就送您去那極樂淨土。”

這下老和尚終於閉嘴,周朔暢行到佛殿裏。他又看了眼金身佛像,隻覺煩躁。

他很想立刻離開,奈何他答應了妻子要帶回請好福的福牌。

周朔再次找到僧人,這次他開門見山:“建興周氏,請見貴寺住持。”

僧人抬臉時滿是驚恐,他忙彎腰作禮,連道“稍等”。

往日持重的住持步履匆匆而來,他欲將建興的貴人請入禪院小心招待,卻被貴人冷聲打斷。

他遞出福牌,口氣間隻是命令,“請福,快。”

住持點頭應下,恭敬道:“請福要好一會,貴人先去禪房歇息歇息,用些茶點呢?”

貴人冷眼瞟向他:“快。”

住持不敢再多語,捧著福牌奉到佛前,跪下默念《心經》。

待到將經文念足七遍,又叩首九次。他才起身將福牌請下,捧到來自建興的貴人身前。

周朔接過福牌。此刻他已冷靜許多,語氣柔和下來:“有勞法師,明日我再給貴寺添些香火。今日家中有事,便不多留了。”

住持不敢有任何異議,連聲說“是”。

等親自把建興貴人送走,看著他上馬遠去,住持才一口氣鬆下來。

緊繃的神經驟然鬆懈,住持腿一軟,差點摔倒,幸好身側弟子機敏穩穩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