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珠簾被摔開,玉石間發出急促的撞擊聲。
周興月憋了一肚子火,大半夜門被人闖進家裏,任誰也會生氣。
但當她看見薑佩兮時,便不由一愣。
她的狀態實在算不上好。
極為素簡的襖子罩在身上,頭發散亂披著。她麵色蒼白,唇色也淡,清冷的眉眼看過來,卻仿佛含著許多怨恨。
但周興月不知道她的怨恨從何而來,不知道她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周朔對規矩法度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周興月貴為主君偶爾想放縱一下,都會被他用禮法的說辭一遍一遍重複勸誡。
她時常要有些事瞞著周朔,不然他會沒完沒了告訴自己:“主君,這不合規矩”。
平日裏周朔事事順著薑氏,周興月並不意外,畢竟周朔是不願與人爭執的寬和性子。
但他那樣固守禮節法製的人,竟然私自前往江陵。
世家間正規的拜訪流程很繁瑣,完整一套流程走下來需要一個多月。
不過流程也可以簡省,隻需兩家主君書信確認。
可周朔半夜帶著人離開建興,這消息她第二天才被知會。
他竟然敢私自離開建興。
私自離開建興,而判為背棄周氏被殺的例子,周朔不是沒見過。
她父親為此曾大開殺戒,弄得建興人心惶惶。
周朔是太相信自己呢,還是已經被薑氏迷昏頭了呢?
周興月還摸不清。
但無論如何,周朔私自離開建興而不和她匯報,完全是她不能忍受的。
“周主君好大的定性,拿兩個渡口的停渡條件都不能見您一麵了。”
被怒火灼燒的周興月一愣,她看向許芡問:“什麽渡口?”
“自然是柴桑和奉節兩處的渡口。”看著許芡怔神的模樣,薑佩兮故作遲疑補充道,“怎麽,許女使這都沒和周主君說嗎?”
許芡瞪大了眼睛看向薑佩兮,隻來得及吐出一個“你”字便被再次打斷。
“阿姐囑咐我,此次回江陵於禮不合。若周主君不見怪,柴桑和奉節的渡口便向周氏開放。”
薑佩兮看著麵色慘白下去的許芡和眼中亮出光的周主君,不由勾出悲涼的譏笑,這就是周氏費勁心思要娶她的原因。
周氏與薑氏同為八姓,但先輩的基業都在陸路上,水路極為缺乏。本來世家大族互通,周氏也不曾受製於水路,但後來周氏與掌控水路的崔氏交惡,與崔氏交好的世家便紛紛拒絕再給周氏供給河道。
崔氏與周氏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絕不肯開放河道,剩下手裏有大量河道的便隻有薑氏與王氏。
王氏貴為世家之首,根本看不起周氏這種根基歪了的主家。
周氏便想通過姻親與薑氏拉近關係,好能通融河道與渡口,不使自己在水上無路可走。
結果他們花大代價娶到了人,想借著關係向薑氏主君洽談水路時,薑主君卻全然不理。
周興月看向薑佩兮剛要開口,便見到她臉上懶怠與不屑的神情。
她挑釁地帶著譏笑看向自己:“我在外頭等了兩柱香,請許女使向您稟告兩次,也見不到您一麵,想來周主君是看不上這兩個渡口。既如此,我也不用去和阿姐說這事了。”
在這樣巨大的利益**下,周興月隻能壓住心裏的火氣,勉強擠出笑:“佩兮這是哪裏的話。夜深了,我起身慢了些,你不要往心裏去。渡口的事情,是我和薑主君商量,還是……”
薑佩兮看著周興月的假笑,她不喜歡建興,她厭惡周氏的一切,或許早日離開才是解脫。當這個想法冒出來後,便怎麽也壓不住。
“不急,渡口的事,待我與子轅和離後,再商洽也不遲。”
周興月臉上的假笑僵住了。
四周一時靜下來,隻有寒風吹雪的蕭瑟聲。
“薑瑾瑤,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周興月冷眼看向她。
薑佩兮抬眼看向周興月,不由笑起來:“周興月,你我同為郡君,你沒資格質問我,懂嗎?”
當預設了最糟糕的情況後,她便平靜下來,“薑氏雖地卑位淺,但在朝廷多年來也攢了幾分苦勞,而今國母也是我薑氏族人。我要和離,你攔不住我。”
“你……”
薑佩兮垂下眸,不想再與她爭論:“私回江陵是我的事,與子轅無關,你不必牽扯上他。你再怎麽為難他,他也沒辦法阻攔我回江陵。”
周興月皺起眉:“誰為難他了?”
“他從回來跪到了現在,這還不是為難嗎?”
薑佩兮看向周興月,卻見她一愣,順口而出滿是詫異:“阿朔還跪著?我不是早讓他回去了嗎?”
她轉頭看向章何,語氣滿是遲疑:“你沒和阿朔說?”
章何遠遠站在珠簾前斜靠著,秀氣的臉上眼皮耷拉著,一副困倦的模樣。此刻被問到才上前兩步,露出愧疚的神情:“本是要去和司簿說的,但忽然來了事情,一打岔,便忘了。”
周興月拔高聲音:“忘了?”
她的麵色變了又變,似乎想要發作,卻忽然聽見薑佩兮一聲不輕不淡的譏笑。
周興月的臉色徹底難看起來,看向外麵飄散的雪花,不再與屋裏的人爭辯,向積雪的外麵跑去。
許芡見自家主君就這樣一身單衣闖了出去,連忙想要跟上,卻被薑佩兮抬手阻攔了腳步。
她瞪向薑佩兮:“薑夫人這是做什麽?”
“章公忘了,那你呢?”薑佩兮冷眼看向許芡。
“姑娘並未告訴我請司簿起來。”
薑佩兮偏頭看了看許芡的臉,她的左臉被自己剛剛那一巴掌扇得發紅。看準了位置,薑佩兮抿唇一笑,對著那發紅的臉頰再次扇了下去。
清亮的耳光聲再次響起。
許芡捂著自己的臉滿眼不可置信,一直置身事外的章何向她們走來。
薑佩兮毫不理會,抬腳踹向許芡的膝蓋,見她跌坐在地上才問:“為什麽不通報?”
許芡捂著膝蓋眼中湧出淚,她咬著牙:“你瘋了不成?”
章何走到許芡的身邊,彎腰去扶她。
他臉上已經沒有半點倦意,耷拉的眼睛此刻完全睜開,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著薑佩兮,像是灌木叢裏伺機而動的毒蛇。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做這種欺上瞞下的勾當?”薑佩兮看著許芡譏諷出口,想起過往,便轉而對上章何的眼睛,一字一句做出評價:
“下作的娼婦。”
許芡在周興月死後,與章何廝混在一起。甚至敢要挾幼主,尊她為母。
倘若周興月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被許芡拿捏,會氣成什麽樣呢?
薑佩兮懶於摻入周氏的爭鬥,但當年幼的孩子身上摔得青一塊紫一塊,狼狽地向她尋求庇護,哭著說,他有母親,他不想叫別人母親時,她便無法袖手旁觀。
喪母的孩子向做了母親的女人求助,顯然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或許她知道這個孩子在利用自己,但那時她還沒和娘家徹底鬧翻,她仍舊是不可冒犯的薑郡君。
周朔不敢,章何不敢,許芡更是不敢。
她從沒把章何與許芡放在眼裏,以至於他們收買了阿青,她也全然不知,甚至於他們把她勾結娘家與人**的“證據”一一陳列公堂時,她還在想,怎麽可能呢……
“薑夫人!”章何白皙的臉上露出厲色,燭光在他的眼眸裏跳動。
薑佩兮神態輕鬆,興致頗好地糾正他,“錯了,是薑郡君。”
在那場對峙裏,章何落敗,他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薑夫人,為了你和你的情郎能早日相聚,我做了這麽多,您現在不打算為我求個情嗎?”
她想罵他。
但周朔攔住了她,他向章何頷首致謝:“勞煩了。”
周朔當時神情坦然,沒有憤怒,沒有驚訝,沒有悲傷。那時薑佩兮還摸不準他究竟是不相信,還是不在乎。
後來她逐漸明了,逐漸絕望,周朔不在乎她身上發生過什麽,他從沒把她當作妻子。
章何,害死阿青的元凶,迫使她和薑氏徹底決裂的窾要。
看著眼前一副書生氣質的章何,薑佩兮笑道:“章何,我們的梁子今日結下了。”
說罷,不再看他那副虛偽的麵容,轉身向外走去。
外頭的積雪被踩得坑坑窪窪,她這一鬧,不知明天要傳出多少碎語來。但她從前便沒在乎過,此刻已經打上了和離的主意,便更不會去顧及這些。
走到外院的時候,她一眼便看見周興月拉著周朔情深意切。
周朔看向她,蒼白的麵容隔著飛雪模糊不清。薑佩兮也不想看清,徑直向外走去。
車輦裏燒著炭,進來便舒服了許多,溫暖使薑佩兮放下戒備。她靠在一旁,兩手交疊在一起想要捂出溫度。
她不知道周興月要和周朔說多久,但反正不是她在雪地裏受凍,舒舒服服的她可以多等一會。
有些話,她想和周朔說清楚。
在薑佩兮剛剛開始梳理思路,該怎麽和周朔做交易,才能將她的利益劃到最大時,周朔上來了。
他在一旁坐下,手上捧著大氅。
他一進來薑佩兮便覺著寒氣撲麵而來,看向他手上的大氅,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薑佩兮伸手拽過大氅,往自己腿上蓋。
厚重的大氅在狹小的空間裏無法展開,層疊的衣料便在腿上鼓成一個包。
她看著那個包皺起眉,伸腳蹬大氅落下的邊角,想要把那個包拉下去。
大氅的邊已經被踩在了腳下,但包仍舊鼓著,薑佩兮還想再踹,但她的腿似乎被裹住了。
黑色的衣袖出現在視野裏,骨節分明的手按住鼓包,沿著它的周圍順理大氅。
大氅平整地蓋在腿上,被凍得紅紫的手離開視野。
薑佩兮垂眸看著膝蓋,在沉寂中開口:“你想說什麽?”
周朔看向薑佩兮,猜測她的心情。他知道自己說這些不合適,但主君的盤算猶在耳邊,終究還是開口:“主君知道渡口的事情,哪裏還會善罷甘休呢。”
“佩兮,你不該拿渡口去**主君,她會一直惦記著。”
薑佩兮抬眼看向周朔:“你呢?你惦記嗎?”
“佩兮,這不是我惦不惦記,而是薑主君絕不會答應向周氏開放渡口。你放出這樣的口風,到時候夾在江陵和建興中間,會很為難……”
“你想要嗎?”薑佩兮打斷周朔,看著他的眼睛,“如果你想要……那兩個渡口,我可以送給你。”
平放在膝上的手再次交疊,接觸到手心的潮濕,薑佩兮手腕一轉,右手叩住左腕卻摸了個空。
她垂眼看向手腕,上麵空落落的。
是了,她常帶的鐲子在除夕那夜摔碎了。這幾天在江陵與建興間奔波,她還沒來及帶上新鐲子。
周朔目光也落到她的手腕上,那隻斷裂的玉鐲在眼前一閃而過,他很快壓下那些畫麵,寬慰道:“那鐲子我收著的,想請金匠師傅再看看能不能修複。”
“不用了,你給阿青就行。”薑佩兮下意識拒絕,她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東西。
“好。”
“柴桑和奉節那兩個渡口,你要嗎?”薑佩兮端正身子,擺好談判的心態,“周氏要嗎?”
“我不要。”周朔似乎有些無奈,“周氏的確需要,但那兩個渡口位置險要,你能勸動薑主君嗎?而且奉節是王氏的渡口,你還要去勸說王氏嗎?”
奉節原來是王氏的渡口嗎?
薑佩兮沒管過這些,她隻知道這兩個渡口每年會給她帶來很多收入,被她用來填補別處的虧空。
“這不用你操心。”她抬眼看向周朔,決定打消他的顧慮,“柴桑和奉節是我的陪嫁,我可以把它們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