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郡姚氏將從寧安動身離開, 姚籍清點了他們的馬,損失了百匹,這點虧損不算什麽。

姚氏不缺這六百匹馬, 但不能容許有人劫掠他們的財物,哪怕隻是一根針, 他們也要派兵馬追回。

按著常理,姚籍是要把那些馬匪捉回上郡, 交由兄長處置。

但現在馬匪處於周氏的管轄地界, 姚氏不好直接拿人, 而且他們那晚沒能一鍋端, 讓馬匪流竄了不少。

這捉人又得廢一番精力,姚籍想了想覺得這是個苦差事。

何況因為他把瑾瑤郡君絆下馬,現在周司簿對他很不客氣。

姚籍不想看人眼色,也不想幹苦差事,他麻溜地給上郡的兄長寫信交代寧安發生的一切。

今早他收到了回信,兄長洋洋灑灑回了他三頁紙, 兩頁半都是在罵他蠢, 還有半頁是交代他怎麽處理這的後事。

那麽多字裏,他最喜歡最後一句話:“快滾回來。”

他被允許返回上郡了, 不用幹活了,可以回去做他的富貴閑人了。

姚籍很滿意, 心頭的烏雲一掃而空, 連這片荒地都看得順眼了些, 他立刻向周氏請辭。

周司簿冷冷看他一眼,一句挽留話都沒有, 出口的話像是忍了很久:“餞行宴,中午。”

姚籍還掛念著兄長的命令, “瑾瑤郡君能來嗎?上次那事,姚氏還沒向她賠禮。”

周朔瞥了眼看他,“不知道。”

姚籍被他這副態度弄得心裏冒火,“上郡與江陵有舊交,瑾瑤郡君怎麽著也該見我一麵。這麽多天過去了,郡君傷勢如何,恢複得如何,我們一概不知,甚至麵也見不到。”

“你們周氏莫不是在囚禁她?”他最後一句帶著恐嚇。

周朔露出一聲嗤笑,“所以呢?你想做什麽?你又能做什麽?”

姚籍氣得火冒三丈,他一腳踹上案桌,手叉著腰張嘴就罵:“你算什麽東西,也配這樣和本縣公說話?瑾瑤郡君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怎麽嫁給你這麽低賤的人?”

“要不是薑主君從中作梗,瑾瑤郡君早就是我兄長的夫人,你以為還輪得到你?”

提起這件事姚籍就生氣,薑主君當初回絕上郡的理由是他兄長出身旁支,配不上主家,的確沒錯。

但當時姚氏主家的繼承人已經病逝,他兄長就等著接替主君之位了。

憑瑾瑤郡君的身份、品性、樣貌,給他們上郡做主婦多合適,怎麽就便宜了這下流貨色呢?

姚籍這話出口後,四周都靜了下來,侍候在旁邊的人恨不得把頭埋進胸裏,裝作什麽也沒聽見。

周朔垂眸看著案桌上的文書,字被工工整整排列著,但他一個也看不進去。

犯不著和這種人多說什麽,他想。

良久,他慢悠悠道:“薑郡君見不見你,不是周氏能做主的。中午的餞行宴她會知道,但來不來是她的決定。”

聽到這話,姚籍才收了些火氣,他把腳從案桌上挪下,帶著些得意:“瑾瑤郡君一定會來的。”

兄長的命令有進度地推進,姚籍誌得意滿地離開。

甩開門簾,他大搖大擺向前走去。

往前走了十幾步,他看見矜華貴氣王氏貴子,於是向他拱手做禮:“王郡公。”

王柏抬手向他回禮,瞧他這副跋扈的神情,王柏便知道他的心願達成了,於是笑問:“姚主君同意縣公回上郡了?”

“是,剛剛和周氏說了,下午就走。”

“這麽急?”王柏禁不住詫異。

“這破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姚籍滿臉的不耐煩,“王郡公打算什麽時候走啊?”

“我還得再留幾天。”

“能走早點走吧,這窮鄉僻壤的,我下次再也不來了。”

王柏失笑:“我也想早點回去,但父親的壽禮還沒全部追回,回去沒法交差。”

“郡公實在辛苦。”姚籍向他拱手,“我先回去收拾了。中午的餞行宴,郡公可得來送我。”

王柏頷首:“自然。”

他看著遠去的嬌子,臉上的笑淡去。

姚主君是個老滑頭,一個小小的寧安卻聚著四個大世家,姚籍蠢得天真,留在這肯定是吃虧的那個。

姚主君肯定得快點把自己的蠢弟弟撈走,不然他就是被賣了,還替賣他的人數錢。

王柏有些可惜,出頭鳥沒了,沒當槍使的了。

不過好在,他不日也將離開,不用和周氏打交道,也用不上姚籍了。

但離開前,他還得執行妻子給自己下的命令——勸薑妹妹跟他們回宛城。

這任務很離譜,和請姑母回宛城頤養天年一樣離譜。

但他不敢和阿娜莎表明這個任務完成幾率為零,隻能盡力去做。

畢竟做不到和不去做是兩回事,這他很明白。

王柏看向前方的磚房,腳下方向一轉,他向薑妹妹的住處走去。

宜早不宜遲,早點努力早點回家,家裏的小子該想念父母了。

這次他沒等很久,稍稍坐了半盞茶的功夫,薑妹妹就出來了。

很素雅的打扮,雲山藍的絲緞裙,挽起的發髻上簪著兩支玉簪。

這身就褪去了上次的稚氣,是為人妻的典雅沉靜。

但不論哪一身,都比她穿製服好看。

薑氏那身衣服往她身上一套,就是一副高貴冷清,不近人情的貴女,哪有穿這些有生氣?

王柏起身向她作揖:“薑妹妹,又來叨擾你了。”

薑佩兮回禮:“郡公這是哪裏的話?”

寧安沒有好茶葉,薑佩兮已經認清了這裏的窮苦,幹脆便讓上清水。好歹水能喝,泡了茶反而浪費。

她看王柏手邊的茶盞不像動過的樣子,便說道:“上次讓王郡公連口水都沒能喝上,這次我讓他們上的清水,解渴也是夠了。”

這話一出王柏便笑起來,他們都是自幼尊貴長大的,被錦繡膏粱簇擁著,稍稍次點的茶葉他們都看不上,何況上次那種碎茶。

薑妹妹這話是在調侃,他並不吝嗇對這種玩笑給予反饋:“畢竟不是家裏,隻好一切從簡了。薑妹妹若是去我們宛城,我一定拿最好的茶葉招待你。但我烹茶的手藝不如遠山,妹妹可別嫌棄。”

“自然不會。”薑佩兮笑起來,她抬眸看向王柏,“郡公日後若是蒞臨寒舍,我也拿最好的茶葉招待郡公。”

王柏端起茶盞,熱水透過瓷器將溫度遞進手心,“我聽阿娜莎說,薑妹妹想和離,不知是真是假?”

“這有什麽真假之說?”

看著對方坦**的神情,王柏沉吟半晌,想通後淡笑:“和離也好,建興畢竟不是什麽好地方。”

宛城也不是什麽好地方,薑佩兮想。

“薑妹妹打定主意和離,江陵那邊是已經商妥好了嗎?”

“還不清楚,這些是子轅處理的。”薑佩兮搖頭,她上哪知道建興和江陵是怎麽分割利益的?

王柏聽到這話禁不住皺眉,怎麽薑妹妹要和離,卻讓一個周氏的人去爭取江陵的同意?

她也太信任周朔了,這遲早吃大虧。

想到這,他不由帶上幾分語重心長,他想勸勸這個並不親厚的妹妹:“周氏綿延數千年,可從沒出過什麽心慈手軟之人。妹妹多加小心才是。”

薑佩兮愣了愣,不太理解王柏為什麽能說到這個。

見對方一臉懵懂,王柏不由感到憂心。

她被姑母、被裴岫保護得太好了,在陽光裏嬌養著成長,不曾見過世家背後的陰私,不曾看到他們為了利益殘害血親、罔顧人倫的模樣。

“建興慣出狼子野心之輩,周司簿若表裏如一,可活不到今天。”

“不,他不是。”她下意識反駁,但王郡公的話沒說錯。

建興壓抑虛偽,周氏殘忍暴虐,利益至上,視人命為草芥。

周朔是他們中的一員,可他不一樣,他寬容和善,秉性純良。

真的嗎?

她反駁的措辭即將出口那一瞬,薑佩兮忽然這麽問自己。

他若真的那般良善,怎麽可能在未來掌控建興,憑一個遠支的身份壓下所有反對聲音?

軟禁、驅逐、處死……

明明一直在發生,從未間斷。

他似乎不願傷害同族,總是容忍退讓,可每一道處置同族的文書都鈐著他的印章。

建興親近主家的旁支後來不是被軟禁,便是被驅逐,還有更多在悄無聲息中死去,於是一步步的,幼主可以信賴托付的人隻剩他。

上輩子是從什麽時候起,幼主對周朔的稱呼從“叔叔”變成“叔父”的?

是從什麽時候起那個淘氣頑劣的男孩,不再對她撒嬌任性而變得謹慎小心的?

究竟是什麽時候?

她因為善兒耍脾氣刁難侍女,而將手上的茶盞重重擱置在桌上,想警告自己的孩子。

旁邊的幼主卻立刻起身,一副受驚而恐懼的模樣:“嬸嬸何必動怒,不過是個婢女,既惹得阿善弟弟不高興,杖殺便是。嬸嬸若為這點事生氣,傷了身子,等叔父知道了,定要責備我們的。”

當時的她隻驚詫於這個孩子的暴虐,後來便不樂意讓善兒和他繼續處在一起。

如今回想,才想通他能說出這種話的緣由,他怕周朔,怕她,甚至怕這個族弟不高興。

周朔威懾主家,從不是秘密。

無論是京都,還是地方,他們巴結示好的對象是同一個人——朝明公,周朔。

薑佩兮的目光一時恍惚迷離,她看著杯盞裏的清水,遊離的神思逐漸沉澱。

她感受著杯盞的溫度,慢慢說出剛剛來自直覺的措辭:“他和他們不一樣,他不是那些人。”

似乎有一腔孤勇迫使她信任他,她永遠做不好權衡利弊,正如她無法用理智說服情感。

這份信任由何而來,她弄不清。

究竟是周朔在她麵前展示地太過溫和無害,還是她無法舍棄不願走出迷障?

王柏有片刻的愣神,他搞不懂這個妹妹的別扭。

她明明不喜歡那個周氏,那副冷淡疏離的態度,在外人麵前連裝都懶得裝了,他們關係應該已經很遭。

可她現在又在替他辯駁,盡管言辭如此蒼白,但她的傾向已經明晰。

她信任他。

不是隨意地輕信,不是她對人不設防,而是她選擇他去信任。

“妹妹自己有主意就好。”王柏選擇將這個話題揭過,“阿娜莎跟我說,她先前許諾幫你和離。”

“但她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周氏和薑氏的盟約,王氏沒法插手。我和她能幫的也不多,但若是江陵和建興談不攏,你兩邊都不想待,便寫信給我,我接你到宛城住。”

薑佩兮並不當真,不過是交往的客套話,“郡公心意我領了,但……”

“薑妹妹。”王柏打斷她的話,他的神情認真起來,“我們是姑舅表兄妹,該是表親中最親近的。”

“我的父親,是你親舅舅,宛城是你的舅家,也是你的倚仗。”

王柏忽然許下諾言,“我在一日,便庇佑你一日。你是王氏的親眷,王氏不容許任何人為難你。”

麵對這樣的豪言承諾,薑佩兮想到的內容卻很不合時宜。

但你死得早啊,她這麽想。

她死在征和五年秋,是病逝。

而王柏是死在征和二年,死在他血親的陰謀裏。

薑佩兮對這個不曾見過麵的舅父,無半點好感。

一個能逼死自己長子的父親,能對她這個疏遠的外甥女好到哪去?信他不如信周朔。

宛城給出的理由是王柏謀逆,他糾集兵馬意圖迫使王國公讓位,自己做主君,在事情敗露失敗後,畏罪自裁。

這個理由離譜卻又合理,離譜在於他要是想做主君,當初就該乖乖娶桓郡君,而不是硬要和那個異族女子在一起。

他毀棄和華陰婚約的那一刻,就該明白,他已無緣主君之位。

但這理由並不是解釋不通,畢竟沒有誰能抵得過權勢的**。

若王柏真的無心做主君,他早該申請外派,離宛城遠遠的。

但他一直留在宛城,替王氏辦事,其用心又頗耐人琢磨。

“郡公的話,我記下了。”

爭權奪勢是人之本性,但王柏的行為會害死自己的妻兒。

薑佩兮想問清他究竟在想什麽,“阿娜莎的事,我和子轅說過了,他不會捅到宛城去。這件事到此為止。”

王柏淺笑,抬手向她作禮,“周司簿和我說過了,等合適的時候,阿娜莎會向你道歉。這我得多謝你,不然王氏那邊又要揪著不放了,怪麻煩的。”

“阿娜莎會因此被宛城責難嗎?”

“不會,就是他們會輪番地說教,阿娜莎討厭這些,總氣得要回草原。”

“為什麽不讓她回去呢?”讓她離開,她就不會被你拖累至死了。

王柏一愣,看向她的目光瞬間冷冽,他的語氣不善:“這是我們的私事。”

“是麽?”薑佩兮冷笑,“阿娜莎為你離開草原,而你就這樣看著她被說教,甚至隻用一句私事就想掩蓋她遭受到的刁難。”

“她沒有受到刁難。”

“沒有嗎?”薑佩兮對上王柏寒意逼人的目光,“桓郡君會被你們王氏說教嗎?你們宛城敢對她指手畫腳嗎?”

當然不敢,桓郡君是華陰的貴女,就算他們是世家之首,也不敢對一個主家的貴女挑三揀四。

“阿娜莎沒有根基,她在世家必然會遭到刁難。今日我可以攔住子轅,減少宛城給阿娜莎帶來的麻煩。”

“但這不是根本,宛城說教阿娜莎是因為她是異族,而不是她真的做錯了什麽,王郡公難道不清楚嗎?”

王柏麵色僵硬,但他不得不承認她說的話。

阿娜莎的錯不是她囂張狂妄,而是她身為異族,卻留在宛城這個極度排外的地方。

“我不明白,郡公當初既執意與華陰退婚,就明擺著是不想要主君之位。如今又為何一直留在宛城?郡公是不死心嗎,還想爭一把?”

“我不想做主君,想爭,但不是爭主君。”

王柏看著這個讓他意外的薑妹妹,她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麽無知。

“我想讓宛城承認她,就算她不出自世家也……”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薑佩兮的嗤笑打斷,“郡公可不像是這麽天真的人。”

天真?

的確,他在這件事上投注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期待。

“讓宛城接受阿娜莎?”

薑佩兮重複王柏的心願,不由覺得可笑,“郡公要爭取這個,就是想爭主君之位了。讓我猜猜郡公想怎麽做?”

“先請王國公頤養,您做主君,再血洗宛城,把所有親族殺個幹淨,然後調遠支入宛城,建一個完全屬於您的傀儡宛城。這樣,阿娜莎說不準就能被承認了。”

“她就能得到王氏的承認了,至於其他世家……”

不顧王柏差到極點的臉色,薑佩兮繼續譏諷,“您要是有誅滅其他九家的本事,阿娜莎自然能被承認。”

她不愧是裴岫帶大的,挖苦譏諷人的本事和裴岫一點沒差,王柏想。

他氣得胸口發悶,她的話沒有直接否認他的理想,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譏笑他癡心妄想。

將茶盞重重擱置到桌上,發出刺耳的響脆聲,王柏起身往外走去。

他胸中燃起一股怒火,這種憤怒就像是父親命令他必須做什麽,不做就是悖逆,不做就該死。

他沒資格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沒資格為自己而活。

父親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條康莊大道,他隻需要、也隻能沿著規劃好的路走。

不該這樣,他想。

哪怕是隻鳥,也會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何況他是個人。

父親給他安排了順坦的人生,縱橫一生的王國公眼界閱曆自然比他豐厚得多,父親的抉擇可以讓他避開許多坎坷彎路。

父親的決定或許是對的。

但於王柏而言,對錯不重要。

他需要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父親生命的延續。他開始反抗父權,不再聽話,便迎來了斥罵與懲戒。

他在遼闊的草原與阿娜莎相遇。

在星野低垂的夜晚,圍著篝火,他說出自己的悖逆。

阿娜莎身上的銀飾被火光照成紅色,她坐在他身邊,單手托腮望向他,“你們真奇怪,為什麽你們要建一座城池圍困自己,再從上到下劃出層層等級?”

“為什麽被分到下層的人,還會維護這種不合理的秩序?你們本來不是平等的嗎?”

他看著跳躍燃燒的篝火,看著篝火底部的黑暗灰燼。

那時他才意識到,他要反抗的不是父親,不是宛城,是九洲的全部世家。

究竟是世家製定了秩序,還是秩序搭建了世家?

他想要宛城承認阿娜莎,想要王氏拋卻對異族的成見,他想慢慢推動新秩序的構建。

盡管成功的可能性極其微弱,但做不到和不去做是兩回事。

王柏清楚自己麵對的是什麽,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但也時常會為自己的無能無力而懊喪。

阿娜莎會握住他的手,她的眸子盛滿銳氣與自信,永遠映著陽光,“我們一起,你並不孤單。”

她是草原的獵鷹,不曾受到拘束,她生而自由,以自由為生,她是他的摯愛。

王柏很清楚,他不能離開她,她也不會離開他。

此刻他不想再和這種甘心做囚鳥的人繼續交談,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跨出門檻的一刻,聽到身後冷清淡漠的聲音:

“阿娜莎是異族,她永遠不會被世家接納。她沒有親族的庇護,她孤身一人在這,身後沒有任何勢力與她休戚與共。”

“你固執下去,隻會害死她。”

王柏邁出門檻的腳步不由凝滯,然而終究沒有回頭。

他向外走去,就像他當初義無反顧選擇走這條路時一樣決絕。

不論它有多麽晦暗,又有多少荊棘,他都會走下去。

把貴公子氣得抬腳就走的刻薄女子將杯盞放到桌上,她微微歎了口氣,有些憂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輩子見證了太多。

王柏不是鄭茵,她與這位宛城貴子關係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鮮花著錦的富貴用鮮血塗抹,烈火烹油的榮華用屍山助燃,世家總是要死人的。

隻要親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誰,又死了多少,她才不關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會被教導,要為宗族奉獻終身。

宗族供養他們,庇護他們,他們便該為此放棄喜好、個性、情感、生命。

薑佩兮是世家這個窯爐裏的殘次品,她不僅不肯放棄自己的生命,甚至貪婪到要挽留身邊人的生命。

母親、阿姐——她的至親,無一不對她失望透頂。

前世害薑氏在擁帝中失敗後,她給江陵寫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載著愧疚、自責、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沒激起半點波瀾。

等征和五年,薑氏插手建興的奪權並把她拉下水後,薑佩兮不再寫信。

在那場變動裏,她陪嫁的仆從為維護阿姐的名譽,也背棄了她。

那時她才終於認識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塊點心的親姐妹了。

她不再寫信,疾病的惡化使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薑佩兮不再有能力複述她們幼時的美好,也終於認清這沒有意義。

迷蒙著從昏厥中梳理出意識時,她睜不開眼睛,但能聽到聲音。

有很多次,她都聽見建興的大夫說,“薑夫人憂思過甚,心力衰竭,已無力回天。”

“薑夫人油盡燈枯,老朽醫術淺薄……”

“明公,我等實在是救不了壽數將盡之人。”

而周朔每次都是那幾句,“再想想辦法,再想想……你們要什麽藥?我去找,我一定能找到。”

“她還這麽年輕,怎麽可能……不該這樣,你們想辦法,不論要什麽,我都會滿足。”

建興大夫的努力薑佩兮感受很深。

從春分起,她生命的流逝就已十分明顯,但他們硬生生給她拖到桂香四溢的時節。

薑佩兮是個極為失敗的世家貴女,沒有忠誠於宗族,也沒保全自己的聲譽與榮耀。

如今她重回過去,那些前世有的毛病仍舊固留。

她沒什麽出息,隻想護住親近的人,然後躲起來,避開重蹈那一世的覆轍。

王柏不是與她自幼親密的鄭茵,他死不死薑佩兮不關心,她更不想與宛城牽扯上任何關係。

但阿娜莎不該死在世家的陰私裏。

她是那樣的鮮活明朗,世家是火坑,宛城是火坑的坑底,她得想辦法勸勸阿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