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們離身後的火光漸遠,火光的光線暗淡下來,腳下的路漸漸陡峭。

薑佩兮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已經看不清腳下的路,被絆了好幾下。

前麵的人影也快和黑夜融為一體,再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走丟。

趁著還能看清一點,薑佩兮摸索著上前,拽住侍衛的衣擺。

感到拉扯,劉承向後看去,他的目光落到那隻素白的手上,“郡……姑娘?”

薑佩兮拽著的手沒鬆,她猜侍衛是轉頭了,但黑暗裏她找不到侍衛的臉,隻能幹巴巴解釋:“我看不清路。”

“姑娘抓緊了。”

薑佩兮點頭。

他們走得越來越慢,路越來越窄。薑佩兮不能再和他們並排走,隻能落後半步,她手裏仍揪著他的衣角。

嘶鳴的馬聲在黑夜裏格外清晰,薑佩兮回頭尋找聲源,移動的火光由遠及近。她身上的白衣在夜裏很顯眼,隻要有一點光亮,行動時便似水波**漾。

薑佩兮鬆開拽著的衣角,“你們先走,我去引開。”

劉承不可置信,“姑娘!”

她冷下臉,聲色嚴厲:“閉嘴,你要抗命嗎?”

劉承掙紮著要去拉她,但奈何被折斷的雙手還沒有恢複。背著他的男人,已經毫不猶豫向前跑去。

男人先前已經照顧女子,放慢腳步,現在逃命在即,哪管得了那麽多。

劉承自幼在宛城受訓,不知經曆過多少次生死一線,但從沒這麽無力過。他是王氏的死士,效忠主子早已成為信仰刻入骨髓。

他被調派到江陵,效忠的主子是薑王夫人;作為前往建興的陪嫁,效忠的主子就是薑郡君。

執行主子的命令,為郡君犧牲,本該是他的榮耀。

但他不僅沒能幫上忙,反而不斷成為拖累的後腿,現在更是荒謬到了讓郡君保護他。

劉承咬緊牙冠,直到嘴裏出現血腥氣,“回頭,先救她。那是薑主君的親妹妹,瑾瑤郡君,她要是出事,薑主君不會放過你。”

背著他的男人仍舊向前跑去,“回去能怎麽樣,你能救她?我隻答應把你背下山,旁的不關我的事。”

山間的夜風橫掃每一片**的土地,火把被風吹得閃爍,隨著距離地靠近逐漸清晰。

寒風刮過麵頰,薑佩兮冷得打顫。

她沿著小道往回走,漆黑的夜裏,沒人在前麵給她帶路,一腳踩空,摔到地上。

她也不打算再動,就跌坐在地上。怪冷的,剛剛踩空的腳腕好像扭到了,一動就疼。

馬蹄踩踏的聲音逐漸清晰,火把也越發明亮。

頭頂刺眼的火光使薑佩兮眯起眼,她抬手遮掩光,透過指縫看馬上的人。

“小娘們,挺能跑啊,怎麽不跑了?”

薑佩兮放下手,按了按左腳腳腕,“扭到了,跑不動。”

匪盜臉上蹭著血跡,身上的衣服像是在地上打過滾一樣。他勒住韁繩,把狂躁向前的馬拉得別過頭。

“前麵是不是還有逃跑的人?”

他舉著火把下馬,走到薑佩兮麵前,傾身捏起她的下巴。看清容貌後,匪盜笑起來:“是個美人。”

薑佩兮被迫抬起頭,她看著匪盜獰邪的臉,臉上掛著讓人惡心的笑,悠然一笑:“前麵還有好多姐姐妹妹,她們都撇下我跑了。”

“叫美人受委屈了。”匪盜的手蹭上薑佩兮的麵容,捏了一把。

這力道直叫薑佩兮皺眉,被捏的皮膚一陣酸麻。

“前頭還有像你這樣的美人嗎?”

薑佩兮巧笑頷首:“好多呢。”

匪盜的身形從視野裏離開,薑佩兮看到離自己幾步之遠的黑馬,它煩躁地踏著地,甩著臉上的轡頭。

匪盜向前走去,似乎是在考慮前麵的**值不值得追去。

但很快,馬的嘶鳴打斷了他的考量,他猛地回頭,隻見剛剛還跌坐在地上嬌弱的女子立身馬上,手上纏著韁繩。

她控製著這匹剛剛發瘋的烈馬,居高臨下。

“你!”他實在想不到,這樣嬌滴滴的女子居然敢上馬。

他這一聲未落,薑佩兮便勒住韁繩使馬掉頭,一夾馬腹令馬向前奔去。

薑佩兮壓低身子,盡量貼近馬背。

她學過馬術,但相當蹩腳。

她隻在專門的馬場裏騎過馬,因怕摔,挑的是溫順的母馬,還得有人牽著韁繩才肯上馬騎兩圈。

但眼前這匹馬,顯然與溫順毫不相幹。

薑佩兮緊緊抓著韁繩,她為數不多的馬術知識使她能暫時不被馬甩下去。

她抬眼望向前方,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風像是打在臉上一樣,隱隱作痛。

她索性眼睛一閉,放棄找出逃的路,別說她看不見路,就是能看見,她也沒本事控製馬奔跑的方向。

狂奔的馬顛得薑佩兮五髒翻湧,她從沒這麽騎過馬。

前方似乎有光亮,薑佩兮頭暈眼花,眯起眼試圖看清前路。她有些擔心,不會又跑回去了吧?

“停下!”

薑佩兮聽到有人這麽喊,但她哪有這本事,試著拉了韁繩,完全不管用。

狂奔的烈馬突然嘶叫,馬腿被絆住,前腿向下跪去。

被甩出去時,她血液上湧,這才怕起來,緊緊護住小腹。

肚子裏的孩子實在太過乖巧,除了在趕路的時候有些孕吐,別的一點沒耽誤她行動。

她一點沒顧及他,似乎是篤定了這個孩子不會離她而去。

此刻從馬上摔下,她才意識到這樣的傷害對腹中的胎兒意味著什麽。

她護著小腹,在地上滾了兩圈。

沙土擦過臉頰,火辣辣的。薑佩兮咬住唇,她攥緊衣袖,感受到小腹隱隱下墜的疼痛。

火光自四周圍來。

薑佩兮喘了口氣,呼出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眼眶發燙。

她和周朔生疏過,和睦過,相厭過。上輩子最後的時光裏,她不願再看周朔一眼。

但這個孩子,至始至終,她毫無保留地愛著。

她其實很嬌氣,也沒什麽耐心。孩子出生後的半年裏,都是周朔在抱在哄,薑佩兮隻在他乖巧不哭的時候陪他玩會兒。

後來周朔被外派,薑佩兮留在建興,見證了孩子從爬到站,再從走到跑;從含糊吐字,到清晰地喊出“母親”。

每一次變化成長,都讓她感到驚喜。

她的耐心隨著孩子帶來的欣喜而增長。哪怕是男孩七八歲討狗嫌的年紀,隻要他膩到她懷裏甜甜喊她“母親”,薑佩兮便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倘若說薑佩兮對他還有些管束,周朔可以說什麽都縱著他,隻要他不對周氏主家不敬。

至於什麽逃學、戲弄夫子、和同窗打架,周朔全睜隻眼閉隻眼,教訓他也不過是跟他說一句“下次不許”。

她曾一度擔心孩子會被周朔慣壞。

在不知是第幾次學府先生來告狀時,她決定給他上點規矩,抽出竹條要打他。

他倒是精明得狠,知道往周朔身後躲。

他們繞著周朔轉圈。

周朔看著他們笑。

最後周朔拿走她手裏的竹條,對著躲在他身後的孩子說:“好了,把手伸出來。”

知道沒人護著,孩子委屈巴巴伸出手心。

周朔要用竹條打他。

薑佩兮緊張地抓住周朔的手,他們交握的手藏在寬袖下。

周朔壓低聲音在她耳邊低語:“說是要打,你又舍不得。”

孩子的掌心被打了三下,手心連紅痕都沒留下。

薑佩兮瞪他,指責道:“都是你慣的!”

周朔失笑,看著她甩袖離開,還是對孩子進行毫無作用的教育:“下次不許了,知道嗎?”

征和五年,她和周朔和睦的關係終結。她的病,從視線模糊不清到出現幻覺,從偶然的頭暈到頻繁嘔血,她一步步纏綿病榻,不再有晝夜的概念。

她病得昏昏沉沉,疲於應對那副孱弱的身體,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孩子。

這個給她生活帶來無盡鮮活色彩與欣喜的孩子。

薑佩兮眨著眼,夜風撲到臉上,臉上一片涼意。

小腹下墜的痛感越來越明顯,她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塊,空落落的。

她聽到呼聲。

“夫人。”

她茫然抬頭,看向跑向她的人。模糊的視野裏,是一身黑衣,黑衣的邊角好像繡著銀線。

像是周氏的服製,會是周朔嗎?

不會是他,他不會這麽喊她。

他對她的稱呼隻有兩個,佩兮,薑郡君。

沛榮跑到薑佩兮的身邊,他單膝跪地,看著臉上沾著沙土,身上白衣染著大片血跡的薑夫人,嚇得不知所措。

“夫人摔到哪了?”

薑佩兮看清了他的臉,伸手搭住他的胳膊,想要自己站起來,“沒事。”

她的左腳的確扭到了,身形一歪又要摔倒。沛榮抱住了她,他說了一句“得罪”,便將她打橫抱起。

薑佩兮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下身的鈍痛越來越明顯。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眼睛也開始失焦。

她聽到吵嚷的聲音,閉上眼,不想再被煩擾。她被抱到馬車上,感受到馬車行駛中的顛簸。

她窩在角落裏,手摸上小腹,隔著衣服細細地撫摸,似乎摸到了凸起。

她咬住下唇,眼淚止不住湧出,她的孩子本該在四個月的時候被診脈診出。

馬車停了,冷風灌進來。薑佩兮打了個寒顫,把自己縮得更小。

下唇被寒涼的手指撫過,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佩兮,是不是很疼?”

她睜開眼,眼前一片濕霧。她的眼角被指腹擦過,他的手似乎在顫抖。

視線逐漸明晰,是周朔。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眼淚溢出更多:“疼,好疼。”

周朔不怎麽笑,他往往是麵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但薑佩兮想起他看善兒時的模樣。

有些無奈,有些妥協,眉間露出無法藏匿的溫情。

他看著孩子的時候,有他自己也不能察覺的淺笑。

薑佩兮摟住他的脖子,周朔小心把她攬到懷裏。

他順著她的後背,每一個動作都極盡克製謹慎,“很快就有大夫了,就快到了。”

疼痛使她的感官不再敏銳,隻有下身的墜痛不斷刺激著神經,她的話斷斷續續:“疼……孩子……”

“真的好疼……”

周朔不可置信地看向懷裏的人,他聲音艱澀:“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