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於薑佩兮而言, 丈夫變得難哄,是件極為新奇的事。

原來穩重如周朔,情緒也會混成一團亂麻。

塌陷處相見後, 周朔一直握著她的手。

盡管他的手已血肉模糊,該盡快清理傷口上的髒汙, 但他偏不鬆手。

薑佩兮跟他講道理,“你先鬆開, 我用帕子給你擦擦。”

“不要。”

他的血拌著沙土一起沾到薑佩兮的手上。

“對不起, 弄髒你的手。”雖在道歉, 但周朔的動作絲毫不含糊, 就是不放手。

“回去後水衝一下就行,不會留下汙跡。”

他為自己執拗的行為感到抱歉,“對不起。讓我握一會,一會就行。”

他們在馬車裏並肩而坐,彼此靠得近。

周朔眼尾的潮紅未幹,薑佩兮看得很清楚。她很輕易便讓丈夫低頭。

吻他的眼尾, 吻到唇角。

周朔的反饋很快。他不再滿足於僅拉著她, 而是伸手圈她,並且把她往懷裏帶。

薑佩兮隻好輕順他的背脊, “沒事了,我很安全, 別擔心。”

周朔抱著她不回應。

“我過來的路上, 官道每隔幾裏路, 就有些農人拿著瓜果菜蔬要送給我。我停下來謝他們,行程被耽誤許多。”

“後來又有位裏宰, 盛情請我去他們鄉裏,我推辭不過, 就過去坐了會。”

“山塌的時候,我離那還有好幾裏路。我真的沒有受一點傷。”

周朔埋在她的肩頸間,薑佩兮隻能憑著感覺去摸他的臉,“別怕,別擔心。我很好。”

能說的話已經說完,再找不出別的寬慰話語。

薑佩兮便岔開別的話題,“我在那位裏宰家裏,看到許多孤兒。他們家中的長輩都沒能熬過來。或者就有熬下來的,也隻剩年事已高的老人。不知道他們以後要怎麽辦,我瞧裏宰家裏也不怎麽富裕。”

“我會感謝那位裏宰。至於那些孤兒,等回去後我就給建興寫信,請他們安排照拂。”周朔說。

“也好。”

“佩兮。”他的吐字含糊在唇齒間。

但薑佩兮聽清了,並給出回應,“嗯。”

“佩兮。”

“嗯?”她覆住丈夫的手背,“想說什麽嗎?”

周朔哽咽著剖白自己的怨與恨,“我很怨我的母親,我覺得她很失職。甚至覺得,她就是個瘋子。”

薑佩兮不由歎息,用指腹摩挲他結痂的手背,“都過去了。”

“可是在得知,在誤以為你不在的那瞬。我才知道,我和她是一樣的人。”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如果沒有你。我對善兒的態度,不會比她對我好多少。”

周朔的手心已完全潮濕,還混著沙石。

他握得很緊,使薑佩兮難以忽視手腕上被膈著的異物感,“你不是她。”

“你不會的,我知道。”周朔不會像他母親那樣癲狂,薑佩兮完全信任他的德行。

他並不反駁妻子的話語,而是又低頭吻她,“我會隨你而去。”

這話薑佩兮不愛聽,她避開臉,吻便隻沾在唇角,“不許胡說。”

“沒有胡說。”

“再強嘴?”

在所愛薄怒的語氣裏,本就沒什麽氣勢的周朔徹底垮下。不再強嘴的他,繼續往妻子的身上賴。

所幸,她沒嫌棄他。

“不想和我分開嗎?”在對方沉默中,薑佩兮問他。

“不想。”

“那你還給我寫和離書?你說說,你給我寫了幾封了?”

這是件薑佩兮每每想起,就能憋一肚子火的事。

一封接一封,要是以前的她,肯定在第一次收到時就撒手走人了。

哪會像現在?一遍遍追來找人。

盡管思緒混亂,但周朔知道不能觸碰的紅線在哪兒。

於是他的回答開始避重就輕,甚至於混淆視聽。

“我不想寫,一點也不想。可是薑主君說,我一直在拖累你。”

哽咽的語氣中添入許多委屈,“她說,我是你的累贅。她不希望我再打擾你。”

薑佩兮靜靜聽。

手都已被對方攥住,無法再去擁抱他。

“所以你就寫了?”她問。

周朔為自己辯白,“我還是不想寫。可是薑主君說,隻有我提前把和離書給薑氏,等我死後,建興才沒有任何限製你的理由。”

“她說隻有你與周氏斷開關係,她才能庇護你。你可以永遠留在江陵,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聽完周朔所有的解釋,薑佩兮說,“聽起來有些像是告狀。”

她垂眸看向頸側的丈夫,“你是在告狀嗎?子轅。”

“是的。”他的承認很利索。

“還有什麽別的事,也想告狀嗎?”

周朔離開妻子的肩窩,看到她平靜的眉眼,“有。”

“說說看。”

“我怕你生氣。可以不生氣嗎?”

他總是這麽小心翼翼。

看著他,薑佩兮忽然意識到在與周朔相伴的歲月裏,他們間總有一個人扮演著包容者。

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周朔在包容她。而現在,她是這個包容者。

於是薑佩兮看著他,給出自己的保證,“說不說都可以,我都不會生氣。”

“裴主君對佩兮你來說,是不是很重要?”

薑佩兮想了想,給出回應:“不。”

“可是你書房的窗紗,以及好多古玩字畫,都是他送給你的。”

終於明白對方在意什麽的薑佩兮恍悟,她告訴對方,“不僅如此。我的很多東西都是他教的,沏茶品茗、賞畫調香……”

話被對方堵住,唇齒的觸感沾上她的唇。

周朔並沒有進一步地冒犯。似乎僅僅是因不想聽到內容,而采取的一種拙劣方法。

薑佩兮被他弄得想笑,索性張嘴回應。

這次不再是淺嚐輒止,彼此間吞吐的呼吸都被共享。直到最後,她也沒忘安撫這個脾氣上來的丈夫。

周朔的眸色很黑,且不怎麽透光,久看像是深淵。

他的眼睛不如麵相那般溫和,冷視別人時總像是含著戾氣的審視。

但此刻他的眼睛霧氣濕蒙,朦朧得像是清晨時分水霧彌漫的山林。

薑佩兮起身吻他的眼瞼。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說。

被藏在眼瞼下的心跳完全暴露他的心緒。

趁著機會,薑佩兮把解釋一鼓作氣說出,“我與崧嶽並不相似,誌趣也不相投。如今久未相見,我越發清楚,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被完全捋順情緒的周朔伏在妻子肩上,“我一直在想,裴主君是你不可抹滅的過去。為我無法涉足的時間,嫉妒你們的相伴,是沒有道理的。”

“我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我就是……忍不住。”每說一句話,每剖白自己一句,他便抱得更緊些。

假若裴岫沒用楊宜挑撥她與周朔。薑佩兮定然不能理解丈夫的心緒,可一切都是剛剛好、剛剛巧。

周朔為她與裴岫,她為周朔與楊宜。

隱秘的情緒得到共鳴,這使薑佩兮覺得輕鬆。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會在乎。

“你這麽想,再正常不過。”她說。

薑佩兮以未來作為誘餌,“隻要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就沒什麽不能彌補。”

過往經曆的種種,遇到的形形色色,像是千錘打鑼,嘈雜紛繁的戲劇。

薑佩兮這句話的落地,像是終場的一錘定音。自此,他們不再是戲台上的唱客。

他們有了更廣的天地,更近的距離。

外界所有的評判裁斷,再不會對他們有任何影響。

在周朔的催促下,周氏派出使者把周杏接回建興,送回她的父母身邊。

薑佩兮不再苦惱於幼女的無處可依。

剩下的日子裏,他們每日都在一起。

周朔再也沒答應她單獨出行,也不放心她一人留在東菏的府署。

每每需要去另外兩縣,周朔提前兩天便對她軟磨硬泡,企圖她能答應同行。

他會給出許多冠冕堂皇且理據充分的說辭,奈何妻子始終不為所動。

直至離別將要到來的前夜,周朔在妻子的頸側留下吻痕,“我不能忍受與你分別。佩兮,多陪陪我,好不好?”

這種時候的床榻之上,沒什麽不可以,沒什麽不會答應。

無論理智恢複後的薑佩兮是如何扶額,如何地痛定思痛。

隻要遇上周朔的撒嬌賣乖,準備好的說辭與原則無不化為齏粉。

周朔比她更清楚生民的困苦,也更明白一些人欺上瞞下的手段。

無論風雨,他們皆比肩同行。薑佩兮對於苦難的所見被拓廣拓寬,她見到許多的孤兒。

薑佩兮清點自己所剩的莊戶與宅地,她不想回江陵,也不想再去建興。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遭病的城邑在所有人的忙碌中逐漸穩定。

直至六月末,人們的生活才往未遭難前恢複。準備離開東菏時,楊宜來信請他們做客苑門。

周朔不想去,他仍為楊宜把妻子帶到這危險的地方而生氣。

但妻子答應說去,他就不再有任何的反對傾向。

前往苑門,並非因為什麽不可或缺的人際關係。

薑佩兮隻是惦記著何寺曾告訴她,苑門的桃花很好。

隻是這個時節,桃花早已凋謝。

苑門的山上,隻剩綠葉滿枝的桃枝。而在鬱鬱蔥蔥的葉子下,還藏著顆顆青澀的小果。

薑佩兮拉著周朔故地重遊。

他們沿著山道拾階而上,天上的太陽很好,山間的風很是涼爽。一切都是剛剛好。

雖無桃花,路上卻有許多可看可賞的其它。

在不急不慢中,他們往山頂走去。登山的途中,薑佩兮折了截桃枝,上頭的葉子繁茂到顯得熱鬧。

他們於山巔亭中,俯視整個苑門。薑佩兮對身側的丈夫說,“我不想久居江陵,也不想再回建興。”

周朔看她,“佩兮有哪裏想去嗎?”

薑佩兮並沒有回答他而是說,“這次疫病後,多了很多孤兒。”

“是的。”

“我的私產還剩三個莊園。我想辦個學府,收養這些孤兒。”

周朔完全配合,“可以的。等會回去,我算算我的私產,一起給你。”

“我沒辦過學府,也沒在學府上過學,以後就多有勞你了。”

她的眸色偏淺,看上去像是玲瓏剔透的美玉。此刻,裏頭有碧藍的天,舒卷的雲,以及漫山遍野的綠葉。

輕淺的笑意,卻足以明媚他此後的人生。

“我們一起就好。”周朔說。

世上表達愛意的東西,就那麽幾樣。

薑佩兮將手中的桃枝遞給周朔,她笑著,“送你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雖不是桃花,但總歸是“桃”,也差不了多少。

山間的風往他們身上吹,裙擺與袍角飄搖著纏到一起。

“我們可以在學府種許多的黃素馨。”

“那等白雪後初春時,一定很好看。”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