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周遭是三倆聚在一起說話的貴胄們。

怕曬的當然不止薑佩兮, 來訪的客人們大多都嬌生慣養。倘若本身就沒有騎馬追獵的喜好,又年紀上來,自然是能安頓就安頓些。

越坐越困的薑佩兮捧起茶盞剛沾了口, 出自上郡的姚縣君來和她搭話。

因在姚氏這輩裏排行第九,故長輩與同齡多喚其“九娘”。

姚九娘是姚氏的旁支。

胥武十七年, 她嫁給吳中的陳郡公,成為陳姚夫人。

因陳氏為裴岫舅家, 兩家來往也算密切。薑佩兮少時暫住陽翟, 常能和姚九娘碰見。

但因年歲相差, 兩人算不上熟。

“小薑妹妹, 我們許久不見了。”

薑佩兮勉強打起精神,“九娘姐姐。”

“咱們上次見麵,該是六年前?”

薑佩兮頷首,“對,天翮元年,江陵宴請世家時我們見過。”

姚九娘將對方打量一番, 不由讚歎:“六年已過, 小薑妹妹真是一點沒變。”

“九娘姐姐也是。”

“我如今老了許多。吳中的大小事宜實在繁瑣,太磋磨人了。”

感概自己青春不在後, 姚九娘將目光轉向被嬤嬤抱著的孩子,“這就是小薑妹妹的孩子吧?”

“善兒, 這是姚姨姨。”薑佩兮教孩子喊人。

周善順應叫人。

姚九娘應聲後, 便從身後侍女那接過紅匣盒遞給善兒, “這是姚姨姨送你的見麵禮。”

孩子乖巧道謝。

禮盒的出現,讓薑佩兮知曉對方是有備而來。

假若於平日, 同在世家浸潤裏養出的小薑郡君會擺出姿態,從容地與對方說些閑話, 慢慢等人道出她此次籌備的意圖。

可現在不是恰當的時機,薑佩兮已是熬著坐在這裏。

她滿心滿眼都是等周朔回來,然後兩人一起回去。

沒有迂回的耐心,薑佩兮開門見山,“陳夫人特意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剛想誇孩子知禮,以讚美對方子嗣來拉近距離的姚九娘一愣。

“小薑妹妹這是從何說起?”她故作疑惑。

話到這兒,對方還這樣做作的行為,弄得薑佩兮心生不喜,再出口時語氣便冷淡下來,“既沒事,我正好也準備走了,便不與陳夫人敘舊了。”

姚九娘並不覺難堪,隻是笑道,“小薑妹妹還是這樣爽直。”

回應她的唯有沉默。

姚九娘歎了口氣,有些無奈,“我聽說小薑妹妹兩年前去過寧安,在那兒和王大郡君與王夫人見過麵。”

薑佩兮抬眼看向對方,神色涼涼,“是。”

“不知小薑妹妹還記不記得,當初跟在王夫人身邊的那個男孩兒。”

兩年前的時間不算遠。

但薑佩兮素來記性不好,很多隔遠了的事她記不全,更有不少會記錯。

不過那個跟在阿娜莎身邊的男孩,薑佩兮忘不了他。比前世少活了八年的劉承,就是因救他而命喪寧安。

對上姚九娘的目光,不知其用意的薑佩兮沉默好半晌,才頷首表示記得。

終於等到對方回應的姚九娘鬆了口氣。

她把話繼續往下說去,“這男孩的家裏,很想感謝小薑妹妹。隻是他們不知該如何拜訪你,才不至於太過冒昧。便轉著關係托我來牽線,好向你說聲謝。”

這番話說下來,薑佩兮推測出男孩家中應是富貴非常。

但她對見外人沒什麽興趣,便出口婉拒道,“那孩子不是我救的,他家裏也不用特意來謝我。真正救他的人已經死了,倘若他們真想感謝,就為那個侍衛上柱香吧。”

“那個侍衛是因小薑妹妹你的命令才去救人,他不過是奉命行事。”

沒達到預期,姚九娘自不會放棄,“那孩子家裏還是想拜見你,尤其是他父親,想親自向你道聲謝。”

姚九娘的話薑佩兮聽得不舒服。當初劉承因她一時口快而殞命,這是她心裏的結。

兩世裏,薑佩兮各有虧欠。

而劉承是她連續虧欠的人。前世他因為刺殺鎮南王嫡次子的命令而死,今生他又因救人的命令而死。

這種微妙的,恍若重蹈覆轍般的結局。讓薑佩兮在不經意間恍惚懷疑起,命運是否在捉弄?

即使重活一世,留不住的人依舊留不住,丟掉的東西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不可抗拒地遺失。

這次回溯,她究竟能改變多少?

在這無法抗拒到顯得浩茫般的宿命之下,個人的清醒轉變究竟有無意義?

她能否避開前世所犯的那些不可饒恕之錯,又同時庇護許多在權力傾軋下掙紮喘息的無辜生命?

做到前者,她隻需冷漠旁觀。這不難。

但若想做後者,則需要能力。她是否有這個能力?薑佩兮問自己。

“小薑妹妹?”

久未等到對方回應的姚九娘再度開口,這次她列出**的條件,“這男孩家也算大富大貴,他們拜見小薑妹妹,絕不會辱沒你。”

“富貴?”

聽出姚九娘話外之音的薑佩兮重複她的用詞,麵上浮出些笑意,“比我還富貴嗎?”

她並沒用譏諷的語氣說話,而是添注許多好奇的意思。

可姚九娘卻被這句反問臊到,一向八麵玲瓏的她此刻罕見露出些許尷尬,“自是比不過小薑妹妹。”

除開京都正坐在龍椅上那位,沒人有臉在大世家的主家麵前論富貴。

尤其是圍繞在小薑郡君身側的親眷,無不是權勢撐天的貴胄們。

牽帶粘連著,若能聯合起來,顛覆京都也不算是難事。

薑佩兮揭開茶盞抿了口,出口的音色清淡,“既然沒有我富貴,就不是非見不可。”

姚九娘還想再開口,餘光卻掃見藍雪花,立刻截住話,“小薑妹妹既心意已決,那就這樣吧。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這話說完,她毫不猶豫地頷首離去。

這番動作顯得很反常。

剛剛還黏著不肯走,現在又這麽幹脆。

薑佩兮抬眼看去。這一眼就看到了原因。

裴岫過來了。

看到人後,她的神色比剛剛與姚九娘交談時更加淡漠。

隻瞥一眼就收回目光,往外頭看去。

來人站了會,才主動開口,“阿璃。”

薑佩兮懶得搭理他。

“阿璃。”他又喊她。

“裴主君有何要事?”

“別這麽喊我,阿璃。”

“那看來,我是沒法和您老人家說話了。”

“也別這麽和我說話。”他再度補充自己的要求。

每次拌嘴後,假若賠禮不到。

她就不會正眼瞧他。

於是此刻裴岫隻能按著規矩將流程走完,“先前有人孝敬了我幾塊玉,說是對養壽有益。你喜歡玉的,如今就給你做賠禮。”

“你看著想要什麽,讓工匠雕就好。玉佩玉簪,或者玉鐲子,盡你的心意。”

薑佩兮不缺那些賠禮。

每次等裴岫的禮,也就是向他要個態度。

往常如此,事情也就過去了。

她不會揪著不放,默許事情翻篇。可這次的事,薑佩兮沒法讓它就這麽糊塗過去。

“自幼時我們就時常拌嘴,說些氣話狠話。”

她看向裴岫,正色告訴眼前人,“氣話沒什麽,我也聽多了。但你不要因為自己受了氣,憋著火來找我消遣,想讓我也難受。”

薑佩兮越說神色越冷,語氣更直接轉為警告,“我不是給你消遣的人。你那些出格的話,我聽了很不舒服。如果你以後再這樣,我們還是不要見麵的好。”

裴岫的神色陰鬱下來。

他似乎想要發作,精致的袖口被他攥出折痕。

寂靜在聲音落地後,於二人間徘徊。

薑佩兮自然不會逼裴岫開口,她並不迫切想從對方那裏獲得什麽承諾。

見不見,她無所謂。

隻是少時來往相對密切的表親而已。何況於薑佩兮而言,她和裴岫已太久沒相處過。

薑佩兮將目光望向鄭茵那邊。

阿茵在往這邊看,周朔則在和杏兒說話,沒注意到這邊。

“好。我知道了。”

這幾個字,他像是極為艱難地卡出來。

聽到話後,薑佩兮頷首,又敷衍應了聲。她的注意力全在鄭茵那邊。

等鄭茵騎馬走了,周朔就能回來,然後他們就能一起回去。

還是要節製些。薑佩兮想。

不然就是精神上困,身上還酸。

眼見周朔也回身往這邊走。薑佩兮準備起身與他會合,卻聽得裴岫忽然開口問她,“阿璃也想騎馬?”

薑佩兮否認,“不。”

“想騎的話,我給你牽韁繩。”他說。

這句話讓薑佩兮頗為詫異,抬眼看過去,入目所見皆是琳琅繁複的珠玉。

裴岫這身禮服,走路都得小心。當心別被絆倒。

他還說給她牽繩?

薑佩兮看了他眼,唇角掛起客氣的笑,“表哥說笑了。”

“不是說笑。”

裴岫垂眸看她,神色認真,“像你小時候那樣。你坐在馬上,我給你牽繩。我們繞著馬場走一圈。”

“我抱你上去,也抱你下來,然後……”

他說話的語氣越懷念,薑佩兮的眉皺得越緊。

“我們已經不小了。”她打斷對方。

至此刻,薑佩兮終於覺察出對方的不甘。

這個被她一直視為兄長,甚至偶爾作為父親形象的表哥,心裏究竟在渴望什麽。

“表哥,我已經不小,你也是。”她說。

拒絕連著警告,薑佩兮再度向眼前的人明確彼此的關係,“我們少時是兄妹,如今是,以後也是。我們永遠隻會是兄妹。”

裴岫看向這個他一直寵到大的妹妹。

他們的關係是兄妹。

多年前,最開始的時候,他確確實實隻把她當成妹妹。

一個比鄭茵不知聽話多少,比陳纖純淨多少的妹妹。

究竟是從何時起,他忽然多了別的想法呢?

已經記不清了。

直到此刻,她一再鮮明的態度,一再幹脆果決地告訴他。

他們隻會是兄妹。

原來沈氏的出現,並沒讓她移情別戀。

原來她隻是,絕對不會以男女之情來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