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番外一(上)

固執地回江陵,絕不是因為什麽情郎。

薑佩兮已經快兩年沒有見到母親和阿姐,她從來沒離家這麽久過。

她想她們了。

但同時,她也想知道,上郡姚氏究竟有沒有向江陵提親。

當她敲開薑氏府院的大門後,看到她的仆從滿臉震驚,慌張地不知道該幹什麽。

江陵因她的突然造訪鬧亂起來,似乎她的回來打攪了他們。

但她想,阿姐看到她是該高興的。

她們是親姐妹,阿姐自小疼她。

她曾經拉著薑佩兮許諾,“等我掌權之後,佩兮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當初阿姐因剛剛就任主君,多有掣肘,不得不需要建興的聘禮熬過那段動**的日子。

但如今兩年過去,阿姐已經坐穩了主君的位置。

她們再相見,阿姐怎麽會不高興呢?

她們姐妹一母同胞,眉眼相似,一樣的豔中含冷。

倘若說薑佩兮的氣質是清冷涼薄,那麽薑瓊華則是清貴凜然。

阿姐身上披著單衣,坐在高案上,臉上有著剛從睡夢中被叫醒的倦怠。

薑佩兮看向阿姐,覺得她和母親越來越像了,倦怠的神情,端坐的姿勢。

她們變得喜怒不行於色了。

阿姐抬眼看向她:“你怎麽回來了?你為什麽會回來?”

“周氏知道你回來嗎?為什麽我沒有收到拜帖?”

薑佩兮被問得反應不過來,原來她回家也需要拜帖了嗎?

阿姐皺著眉,“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薑佩兮從愣神中醒來,看著阿姐慢慢搖頭:“子轅陪我一起回來的。”

“那他人呢?”

“他說明天遞了拜帖,再拜見你。”

“他既是知道規矩的人,怎麽不攔著你呢?”說著阿姐又歎了口氣,無奈地擺手道,“罷了,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誰能勸得動你呢。”

說著阿姐便揉了揉頭,仿佛十分難受。

她招來侍女,吩咐道:“你去把嵐院收拾出來,讓佩兮住進去。”

薑氏主家沒有簡陋的屋舍,嵐院不會簡陋。

薑佩兮攥住了衣袖,連忙道:“不用那麽麻煩,我回原來的地方住就行。”

“那裏杭兒住了。”

薑佩兮看著阿姐愣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起來:“嗯,我還沒見過他呢。”

“等明天見吧。”

嵐院很新,這是住外客的地方。

屋子裏點上了炭火,也照著薑佩兮的喜好,點上了熏香。

薑佩兮坐在塌上,手裏捧著手爐,漫無目的地看屋內的擺設。

不簡陋,沒有廉價的東西。

該有的香爐、花瓶、屏風、擺件都有。

隻是……為什麽看上去這麽冷清呢。

她忽然想起剛剛嫁到建興時,住在梧桐院裏。

她當時也嫌那裏冷清,評價說,那裏沒有人氣。

看著嶄新的屋子,薑佩兮自嘲地笑起來。

當初不習慣建興,想著江陵。回了江陵,卻又不習慣這裏了。

第二天母親很早便召見了她。

薑王夫人一輩子獨斷權威,滿身都是淩冽的威嚴,薑佩兮小時候便害怕。

每次很早被母親召見,都不會是什麽好事。

侍女拿來了跪墊,薑佩兮低著頭,向母親行叩拜大禮。

“女兒拜見母親,祝母親福壽延綿。建興路遠,不曾問母親安,還請母親見諒。”

母親讓她起來,揮退屋子裏的侍女,隨後看向她。

“這是怎麽回事?”

母親容貌極豔,但不幸的婚姻與權威的身份使她冷眼看人時,顯得極為嚴厲。而今年歲上去,身上不僅沒添慈藹之氣,反倒越發苛刻了。

“出嫁前,不是和你說過,要注意身份嗎?”

“你這樣回來,又把薑氏的臉麵放在哪裏?”

薑佩兮心一沉,她抬眼看向母親,“姚氏曾經向江陵提親,對嗎?”

“上郡曾向薑氏求娶主婦,是嗎?”

薑王夫人一愣,她看著這個一直乖巧聽話的小女兒。

“為什麽您不答應姚氏,反而把我許給周氏?您說的薑氏臉麵又在哪裏呢?”她的聲音帶出了哽咽。

是真的,姚氏提親的事,是真的。

而她的母親,問也不問她,便給她做出了決定。

薑王夫人被質問的啞口無言,她這個乖巧膽小的女兒,如今也敢質問她了。

薑瓊華緩步走了進來,她的聲音很冷:“佩兮,你現在怎麽這樣不懂事。”

薑佩兮一愣,轉頭看向阿姐,聲音低了下去,仿佛不可置信:“阿姐,姚氏求娶的事你也知道?”

“為什麽?阿姐你為什麽不同意,又為什麽連告訴都不告訴我一些?”

薑瓊華與薑王夫人並排而坐,她們高坐上首,遙不可親,威嚴端肅。

“佩兮,江陵有江陵的難處,我們都有很多的無可奈何。身為郡君,你該懂事些,不能什麽都要。”

“阿姐難什麽?答應上郡的求娶,很難嗎?”

薑瓊華微不可見地皺眉,但仍按下耐心回答妹妹的疑惑,“那幾年洪旱交替,薑氏什麽情形你不知道嗎?江陵上哪去湊齊大世家主婦的嫁妝?薑氏早已入不敷出,你就算掏空江陵也湊不齊。”

“周氏聘禮給夠了,對嗎?”薑佩兮苦笑一聲,看著那高位薑主君,踉蹌退了兩步。

她想起在建興時聽到的譏笑與嘲諷。

她記錯了建興夫人們花宴的時間,匆匆趕過去,在經過茂密的灌木叢時,便聽見她們說:

“薑夫人到底是身份尊貴,看不上我們,竟臉也不肯露。”

“尊貴又能怎麽樣?還不是隻能嫁給一個卑賤窮酸的孤子,她在建興的地位,還不如我們呢。”

“此次薑氏收的聘禮可不少,十幾艘船運到江陵,光是把那些聘禮抬下來,就足足抬了七天。”

“這哪是什麽嫁娶?分明就是買賣。”她們都笑起來,“這下世家裏誰不知道,他們江陵的郡君,是可以買賣的。”

薑佩兮看向上首的人,呢喃著苦笑:“阿姐,原來你真的……把我賣了。”

“薑氏養了你這麽多年,這不是你該為族人做的嗎?”

薑佩兮張了張嘴,這真的是她的阿姐嗎?她這麽會這樣叫她陌生?

“賣我的錢,你給族人了嗎?”她看著眼前的薑瓊華一字一句,“難道不是全部進了你的私庫嗎?”

“放肆!”薑瓊華猛地拍向桌子,她氣得站起來指著薑佩兮,手指都在顫抖,“是誰允許你這樣和我說話的?是誰把你慣成這樣的?”

“是誰把你慣得目無尊長,以下犯上?你的教養呢?”

薑佩兮看著這個陌生的阿姐,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薑王夫人皺著眉看向她,“佩兮,快向阿姐道歉,她會原諒你的不知禮數。”

薑佩兮扯出一抹冷笑,轉身向外走去。

她的倔強與傲氣隻能維持到走出屋子,等跨過門檻,她便忍不住跑起來。

眼淚越湧越多,她粗暴地擦過眼眶。眼淚模糊視野,讓她跌跌絆絆看不清路。

屋子裏的不是她的阿姐,阿姐不會這麽對她的,那她的阿姐呢?

那個永遠愛護她,會藏著蟋蟀逗她開心的阿姐呢?

地上的雪還沒有清掃,她跑多了路,鞋底沾的雪踩成了冰。

腳下一滑,薑佩兮向前摔去。

但她並沒有摔倒地上,有人接住了她。

她撲在溫暖的懷抱裏,手蹭到軟和的皮毛,薑佩兮抬頭看向接住她的人。

年少時的意氣風發與坦**不羈,在這張臉上已找不到什麽痕跡。他皺著眉,將薑佩兮扶起,低頭看她,語氣很是關切:“小郡君怎麽了?”

在看到薑佩兮紅腫的眼眶,還有溢出的眼淚時,他終究沒有忍住,抬手輕輕撫上她的眼角:“你……過得不好……”

滾燙的眼淚滴在指尖,他的聲音都顫了顫。

薑佩兮一把打開他的手,推開他,自己後退了幾步。她靠到旁邊的樹幹上,勉強穩住身子後,冷冷看著他,

“姐夫。”

他麵色一白,神情僵硬,緩緩收回想要攙扶她的手。

薑佩兮不再和他說話,撐了一把樹便向前走去。

他們再一次擦肩而過,就像以往一樣,冷漠生疏。

她剛向前走了幾步,便看見周朔由仆從引著走進了彎拱院門。

看見薑佩兮,周朔快步走上前,很快他就看到這位薑郡君的眼眶是紅腫的。

薑佩兮向他走去,身形不穩,搖搖晃晃的。

周朔拉住她的手,低聲問她:“怎麽了?”

薑佩兮開始嘴硬:“昨夜回來的急,扭著了。”

她岔開話題,問他,“你遞過拜帖了?”

“嗯。”

薑瓊華聲音冷淩:“周司簿。”

薑佩兮向後看去,阿姐慢步上前。她的儀態極好,走路時,肩頸不動,以至於她肩上覆的雪,也全穩在肩上。

哪裏來的雪?

薑佩兮向上看去,望著這一路的高樹,是樹枝上掉下來的嗎?

她站在哪棵樹下?又站了多久?

“吳興沈氏,沈議。”

扶著薑佩兮的周朔看向沈議,淡笑著問道:“商議的議?”

“是。”

薑佩兮不想再和他們扯皮,側首低聲對周朔說:“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好。”

薑佩兮一走一瘸,周朔便扶著她一點點走。

等轉過彎拱院門,消失在薑主君的視野裏後,周朔低頭問她:“還能走嗎?”

在建興還嬌氣的薑佩兮此刻倔強到底,“能。”

樹枝上的雪墜了下來,樹枝連帶著,像是又下了一場雪。

雪落在她的視野裏,粘到她的臉上,薑瓊華慢慢走向幾步之遠的丈夫,越近,她的心便越難受。

似乎在這一瞬,她突然想起了從前種種被她忽視的細節。

從一開始沈議頻繁拜訪江陵,他對佩兮似乎超越禮法的關懷。

於繁重的事務之後,朦朧的燭火下,他在不經意間詢問佩兮的喜好。

還有當她誇讚沈議辦事很不錯,行事也越發得體周到時,一直對世家事務不關心的妹妹,靠在案幾上,盯著很久不曾翻頁的書,垂眸淺笑。

她一直有些奇怪,懶散不著調的沈家長子,怎麽突然趕著往江陵來?怎麽一下子變了心態,對名利事務上起心來?

那夜沈議把她護在身後,佩兮站在明滅不定的燈火闌珊處。

她是那樣安靜地站在那裏,那樣的沉默與寂靜,像是被皚皚白雪壓地悄無聲息。

一幕幕,在這短短幾步裏,薑瓊華腦海中不斷重複。

當沈議拉著她的手,把她擋在身後時,佩兮的眼中閃過淚光。

當時她還以為,是佩兮對沈議行為出格的失望,是對她這個姐姐的擔心。

可現在她才明白,那哪是什麽擔憂埋怨,明明布滿了落寞與不甘。

薑瓊華走到沈議的麵前,看著風姿清俊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他底氣不足,隻含在嘴裏一聲輕喚:“瓊華……”

“啪!”

沈議的左臉瞬間紅了,甚至唇角溢出了鮮紅。

她看著沈議,聲音顫抖:“你怎麽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