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飄搖夜雨之中,火把之光已被澆熄了大半。紗燈罩被水浸透,滴滴答答的雨水淌下風燈。

天地岑寂,庭院內幾無聲息。好半晌後,方有一小侍失聲開口,說了一句“四殿下……殺了陛下……”

“四殿下瘋了……就算陛下有千萬般不好,不配為帝,他也不能弑姐啊!”

“侯主不要過去!他雖然動手,但終究是謝家人!”

“真是大好良機,薛侯不如趁此刻手刃謝四,或許還能名利雙收……”有胥吏暗自想到。

這確實是大好良機,是為薛玉霄解“萬世譏謗”的借口。

議論紛亂如洪流。

薛玉霄走近時,他手中的劍刃還沒有放下。雨水衝刷過鋒芒上的血跡,將金繡朱紅底的吉服打濕。謝不疑更加狼狽了——他與薛玉霄相見時,每次都這麽狼狽、從沒有什麽皇族之子的顏麵,他受世人誹謗,常恨人言刻深,然而行至今日,卻突然感念人言刻深,這樣一來,對他的惡意會遠超於對薛玉霄的惡意。

他才能以這個身份、這具軀體,為她攔下惡名如沸。

兩人相對而立。

在薛玉霄開口之前,他便拿起長劍。周圍的薛氏親軍差一點衝過去,但四殿下卻隻是將這把劍捧在手中,劍柄向左,任由薛玉霄的慣用手取用。

謝不疑仰頭歎息,話語帶來的白霧在夜中隱隱。他低聲道:“明月,怎麽沒有穿一件紅衣呢?就算我今日是嫁你了。就算是身死,餘願已足。”

薛玉霄伸出右手拿過劍柄,她望著謝不疑唇邊釋然的笑意。掌心的劍柄濕且冷,寒意浸透,她審視著這一方寒芒利劍,輕道:“人活不過百年,難道我為萬載之名殺你?……天下之言,史書筆墨,怎是你一個兒郎能承擔得了的。”

她鬆開手,任由長劍落地。

謝不疑目光停滯了一下:“薛……”

薛玉霄取出一物,伸手交到他手裏。此物分明堅硬冰涼,但因為裝在繡囊裏,在她身上佩戴久了,竟然延生出她身上的幾分體溫。謝不疑掌心收攏,從觸感中撫摸出這是那日他交給裴飲雪的長命鎖……上麵刻著“長命百歲”四個字。

這縹緲的寄望,除了他已故的父君之外,真正這麽想的……隻有她了。

“殿下。”薛玉霄慢慢地道,“我會保下你的性命,昔日,你將此物送給我,情意深重,我不能領受……但我也願你長命百歲,要四殿下自由自在地活著,重新看一看這片江山,這片殘破的舊土,我會用餘生重鑄山河,若違此誓,天人共誅。”

謝不疑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她這麽說,但她話已出口落地,沒有轉圜的餘地。他怔愣片刻。將長命鎖握得很緊,像是頃刻間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忽然跪倒在地,任由雨水、血汙沾染。

薛玉霄朝他伸出手。

那是謝鬱此生,第一次被人從泥濘、肮髒、狼狽,乃至絕望的境地重新攙扶起來。他就像是在井邊攀爬了很久很久、井底下是無邊煉獄,到處都是受到業障焚燒的慘叫……她拋出一根細細的蛛絲,垂落著任他攀爬,長途漫漫,但終究,逃出此生的業火。

……

情勢翻覆,皇位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塗滿毒液的甘甜果實,**著士族朝臣對它伸出手。

謝馥死後,謝氏宗族立刻派人馬入京,原本氣勢洶洶、意欲搶奪皇位,卻在陪都之外看到陣型儼然、十分整肅的軍士。當場便口風一轉,詢問諸位輔政大臣,宗室之女甚多,誰可為新帝?

諸臣隻是搖頭不語。偶有幾個麵露欲言又止之色,卻又長歎一聲,掉頭走開。

謝氏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璽印和綬帶送至謝若愚案上,這位統領望著唾手可得的皇位——她伸手抓住此物,算得上是名正言順。然而她抬起頭,見到送玉璽的佩劍軍士,心中貪婪之意立刻被警惕驅散,拱手行禮,表明不願繼任,薛侯才德兼備,願禪讓之。

雖然是演戲,但依舊演足。在這謝馥死後的國喪期間,兩人演足了三辭三讓的架勢,這玉璽終究還是被恭敬送至薛玉霄案上,連同被火焰焚燒成灰燼的遺旨。

那是要求後宮同葬的旨意,被謝若愚處理掉了,與之交換的,是一道待時而發的封王詔書。

“對你的筆誅口伐可不少,不過嬋娟在民間聲望甚高,京兆百姓倒是很高興的樣子。”李清愁從廳外進來,卸下佩劍,隨意坐到薛玉霄身側,掃了一眼案上的璽印,“眾人要求你處死四殿下,以正聲名,否則便不願侍奉新皇、參與大典。你有什麽想法麽?”

“我不會殺他。”薛玉霄把各方遞送來的書信翻了翻,這裏麵既有李清愁說的這種檄文,又有一些趨炎附勢、將自家兒子獻上給她的文書,她掠過一眼,道,“並非我心慈手軟,也不是對謝四懷有私情,隻是將災禍罪責推卸給一個男子,我實為不恥。”

李清愁聞言搖頭一笑,道:“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嬋娟娘嘛。”

說罷,她起身去拿案上的玉璽審視把玩。薛玉霄甚至都沒有抬頭在意,她繼續看各種各樣的征討文書和勸告,道:“這些人真是有趣,以罷朝不仕來威脅我聯結士族。”

李清愁將幾個印璽都拿起來看了一遍,看到薛玉霄新添的一方大印,由寶玉所刻,上麵鐫著“皇天景命,有德者昌”八個字。她道:“你新做的?我喜歡這個。”

“做了有段時間了。”薛玉霄道,“喜歡就送你。”

李清愁輕笑一聲,放回印璽,道:“陛下啊,你在說什麽呢,印璽豈有輕易送出去的。雖然目前是攝政,大禮籌備未完,但除卻謝氏宗族,朝中隻有你有能力登位。不然怎麽會文書信件堆積成山……有大司空在,朝政亂不了,不過高門要職之人自恃身份,一定要你去聯結拉攏她們,才肯入朝,所以遲遲不肯拉下身段改忠她人,自詡忠臣良將。”

她轉過身走到另一邊,打量著掛在架子上的內廷帝服,繼續道:“我猜想你未必會那麽懷柔,有些人到我這裏來旁敲側擊,試探你的心意,我說凱旋侯為人如何,諸卿焉能不知?她豪門仕宦出身,為司空之愛女,從不受脅迫,你們還是掂量著些吧。”

薛玉霄道:“是啊……拉攏之事我自然會去做。不過惹毛了我,或許也會人頭落地。”

她從文書中抽出一本,將幾個名字記下。所記之人盡是寒門出身,這些人都頗有才幹,隻是此前宥於士族封鎖高官,仕途斷絕,如今薛玉霄卻要破除士族壟斷高官之路,任用寒門出身的酷吏嚴峻刑法,恩威並施,一邊拜訪拉攏朝中元老,一邊斬去東齊朝廷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捆縛。

兩人議論公事,處理至深夜。薛玉霄實在疲倦困乏,歸園休息——皇宮之內有長兄處理宮政,為平天下之議,於是按照禮法為廢帝舉哀,她派了人替換紫微衛,讓薛氏家兵守護長兄。除此之外,許多宗室親戚的夫郎皆在宮廷之內,在登基大典結束之前,不得擅自離開內廷。

大雨過後,風聲惠暢。

園內點起蓮花燈,內外皆有兵士把守。名義上,四殿下的身份已被廢除,軟禁於別苑,與幽囚無異。不過實際而言……

薛玉霄走入內院,侍奴撩起門簾。畫屏之內,裴飲雪一身雪色寬袖的細葛長衫,袖擺上遍布暗紋,恭肅正坐,他今日處理的文書不比薛玉霄要少,有些話為臣的大人們說話危險,兒郎們卻可以上門拜訪探尋,他持著筆在燈下沉思,書案角落趴著一團紅彤彤的陰影——謝不疑埋頭睡覺,身形沉進燈火不照的昏暗之處。

薛玉霄掃過去一眼,指了指。裴飲雪抬首,看了一眼案角睡著的那位,整衣起身,悄然跟她道:“看了我滿屋的書,把你的書信詩詞評論了一遍,才睡一會兒……終於不煩我了,我們出去說話。”

薛玉霄絲毫沒有異議,兩人行至簷廊邊,她隨手將肩上的披風解下來披到裴飲雪身上,一邊給他係了一下帶子,一邊道:“雖然春日,卻還不能吹風。這幾日辛苦你了,我唯恐你操勞病倒。”

裴飲雪望著她道:“我也怕你太過操勞。”

他的手慢慢伸展過來,靜夜無聲,星辰的碎光落在他手背上,霜雪般的肌膚映上星芒點點。裴飲雪悄然地、又十分從容不迫地攏住她的手,輕聲低語:“你這幾日吃住都在鳳閣,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談公事了。”

薛玉霄回握住他的手,在他麵前不需要謹慎,於是不假思索:“那說說謝不疑的事?”

裴飲雪默默盯著她看。

薛玉霄自覺失言,輕咳一聲:“你這衣服挺好看……怎麽就這麽好看。這袖子繡得特別好。”

裴飲雪挑眉,望著她沒動。

薛玉霄道:“今晚這天氣也很好,不冷不熱的……”

裴飲雪無奈一笑,上前半步埋入她懷中。天際星光漫漫,披落在裴郎半側霜衣之上,他閉上眼,抵在薛玉霄的肩側,喃喃道:“以為你有長進,原來還是沒有……”

薛玉霄回抱住他,手臂攏住裴郎的腰。他身上染著淡淡的梅花冷香,幽然入袖。在這個涵蓋千言的相擁之中,薛玉霄的心忽然變得無比寧靜。

她的疲倦、緊張、勞累,她那顆因為時局變幻莫測而始終無法徹底放下的心,都被淡淡的梅香熨帖平緩……哪怕如今位至九五,她也會驀然想起初來這個世界時,裴飲雪在窗下與她對弈間那陣清肅的鬆風。

他太安靜了。但他一貫如此安靜的,在他沉默地凝望之中,薛玉霄也常常安定下來,就像是兩個人走在覆蓋著深雪的路上,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渡過去,總覺得他會跟丟了,但每次回首時,都能看見裴飲雪清潤的眼。

裴郎永遠、永遠陪在她身邊。

薛玉霄抬手撫摸向他的墨發,將裏麵的素色銀絲挑出來,在指間輕輕纏繞了一圈。兩人就這麽沒有一句交談地抱了許久,久到困意上湧,薛玉霄摟緊他,把裴飲雪抵在廊柱邊靠著,壓在他身上,悶悶地說:“困了……”

裴飲雪輕聲道:“進去睡吧。”

“不要,我要睡在你懷裏……”

不遠處就有幾位親衛值守,這話莫名令人產生**般的羞慚之意。

裴飲雪側首親了親她的耳根,停頓了一下,又試探地、小心翼翼地親吻她的墨眉和眼角。薛玉霄閉著眼,睫羽掙紮地顫了顫,她覺得有點癢,但還是沒有睜眼,任由蝶落般的親吻印在眼尾,帶著他唇上涼意浸透的氣息。

“好……”他聲音很低,慢慢地說,“睡在我懷裏吧,我會抱著你的。”

蘭露柳風堆落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