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很多人想在崔侍禦史麵前揚名。

崔征月此前到民間采風,回到陪都才幾日而已。這幾日會見親友、訓示崔明珠,除朝中事外,還沒有參與過什麽大的集會。

這次她能來,其實並不是要考較崔明珠的才學,而是代好友——就是在座諸多官家娘子的老師,代為考量弟子。

崔明珠坐在薛玉霄一側,兩人之間隔了一個溫婉秀麗的女史,此刻正挽袖磨墨。其餘的各人身旁都有一個識字記錄的女官,好把辯難的內容寫下來。

崔明珠悄聲道:“你知道她會問什麽嗎?”

薛玉霄還未答,李芙蓉就請崔征月出題。這位侍禦史並未推脫,目光掃過自家女郎看了一眼,道:“就以‘有情而無累’為題吧。”

“有情而無累”是王弼提出的一種理論。

李芙蓉先是謝過崔征月,說了幾句場麵話,隨後果然轉過頭來,露出令人牙齒戰戰、莫測的笑容:“誰人不知京中最有情有趣的人物,莫非薛三娘子和明珠娘莫屬,這麽好的題,兩位難道無意作答嗎?”

崔征月皺眉不語。她還不知道崔明珠給薛玉霄牽線保媒、強娶裴飲雪的事情。

眾人看李芙蓉開口,終於鼓起勇氣附和,竊竊私語不斷,將這事“隻言片語”地漏進崔征月的耳朵裏。

“要不是明珠娘‘有情’,也不會成就這樣的‘好姻緣’了。裴公子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麽,在她這位金蘭好友手裏,毀了終身……”

“聖人有情無累,她這分明是無情之舉……”

“天子腳下,真是無法無天……”

李芙蓉說完這話,就洋洋得意地抬起下頷,她料定兩人不敢辯駁。

崔明珠氣得把手指頭掰得咯吱響,薛玉霄卻道:“你應答便是,說不出話就看紙上。”

眾目睽睽之下,更在她三姨母的眼皮底下,崔明珠就算不是很信任她的可靠程度,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起身。她向崔征月行了個禮,借著眼角餘光去看女史紙上的字跡。

字還沒看清,倒看見薛玉霄在女史耳畔輕聲低語,她腦海熱流一湧,差點沒血壓升高昏過去——薛嬋娟怎麽來真的啊!她這半個來月,對新儒學能有個屁的見解,難不成還真要靠她的“天資穎悟”!?

李芙蓉看見她的麵色,冷笑一聲,催促:“明珠娘難道聽不懂題?要不要我解釋給你?”

崔明珠一咬牙,定神瞄了一眼紙上,有點不順暢地照著表演出來:“聖人有情而無累,便是心中有感情,卻不被感情所累,就如莊子所言,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不傷……因為聖人之心包藏宇宙,廣納寰宇,宇宙當中所生的喜怒之情、哀樂之情,皆是自然而然……”

她說著說著,發現內容進展到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境界,四周的喧鬧漸漸平息,逐漸變得安靜至極、落針可聞。

崔明珠不知道自己說得是好是壞,還以為薛玉霄讓女史寫出來的內容太過離譜,她頓了一頓,抬頭看去。

李芙蓉的身體坐得挺直,震驚中雜糅著一絲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眾人瞠目結舌,不由得身體前傾,似乎想要更多地聽下去。

崔征月麵色稍霽,說:“繼續。”

崔明珠一下子活了,瞟了一眼紙上的字,清了清嗓音:“聖人的有情皆是自然,喜怒也是自然。無論是喜是悲,都在於物、在於事、在於當下,而當這個當下過去後,喜怒便也隨之消散了,這就是有情無累的解釋。”

說完之後,崔明珠神清氣爽地落座,一顆心掖回肚子裏,神情又拽得像個活祖宗似得。

在她看來,不管她說得好不好,三姨母沒有發怒的意思,那就是蒙混過關了。

她一屁股坐下了,李芙蓉卻大感不滿,將矛盾轉向薛玉霄:“薛三娘子向裴氏討要一個姻親已定的兒郎,橫刀奪愛,罔顧禮法,這就是當下的‘有情’?等你這個當下過去後,你對裴公子的情意消散,就把他棄若敝屣。糟蹋人的行徑,就不要找借口拿這話來玷汙聖人了!”

崔明珠立即惱火地要開口大罵,被薛玉霄一手拍了拍肩膀,如同拉住狗繩一樣壓下去了。

她抬起眼睫,淡淡地道:“這是辯難的議題嗎?”

李芙蓉一噎。

“原來李娘子不是覺得我合適作答,隻是徇私為難。”薛玉霄自斟自酌,用手帕擦過嘴角,轉而看向她,“我對裴公子十分珍愛,既沒剝了他的皮,也沒打斷他的腿,你怎麽知道我會糟蹋他、會棄如敝屣?難道芙蓉娘未卜先知。”

這話實在太符合薛玉霄的人設了,連崔征月都目光凝重起來。

“你都能說出這種話!”

“我就是說了。”薛玉霄道,“那又如何,輪得到你來指教?若有指教,還是在辯題上吧。”

李芙蓉咬著牙,直說了三個“好”字,也沒請示崔征月,直接道:“《道德經》言,反者,道之動。作何解釋?”

她越過崔征月直接出題,還出了一個這樣經典、這樣艱澀的辯題,可見已經有點氣昏頭了。

薛玉霄輕輕打了個哈欠,她酒量不好,雖然度數很低,但還是有點犯困,就這麽單手撐著小案,懶散地道:“反者,一是往返,一是反複,老子的意思是說,世界上的萬物都處在這樣往返循環的狀態當中,每個事物當中都有‘道’的存在,‘道’就蘊含在每個事物裏,譬如陽光,從早上到晌午,光芒由最弱到最強,強弱就是兩個對立的麵,世界萬物都在這兩個對立當中不斷反複,這就是‘道’的變動。”

她說到這裏,笑了笑,問李芙蓉:“你能聽懂嗎?”

李芙蓉當然能聽懂。

不光她能聽懂,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能聽懂,但這種“能聽懂”,恰恰帶給眾人非常可怕的震撼。

一時間,女史們在紙上記載的窸窣聲同時響起,每個人都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薛玉霄仍然麵對著李芙蓉,兩人四目相對,李芙蓉的表情已經變得相當精彩和詭異,她甚至捂住了自己咚咚亂跳的心髒,臉上的疑惑和呆滯已經藏都藏不住了。

“那我說點你聽不懂的。”薛玉霄換了個姿勢,整理衣袖,臉上露出很溫柔的笑容,“萬事萬物當中都有‘道’,道在天地中。而事物的行進過程,就是曲折的、反複的,是不斷否定的。所謂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就是一種事物的否定。事物依靠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這樣的方式來前進,這就是‘道’的發展。”

薛玉霄伸出手,蘸著酒水畫了一個圈,微笑道:“光與暗、強與弱,是對立的,也是統一的。《道德經》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萬物都是從弱小、從‘無’而生,道也是從無處而生。強極則辱、物壯則老,這是一個必定的循環。”

李芙蓉還未開口,崔征月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邀請道:“我在巴郡采風已久,回京時聽說了三娘諸多的惡言惡語,要我看,你有這種哲思才辯,就算再狂妄些又如何?難道齊朝放誕不羈的狂士還少麽?”

薛玉霄起身:“崔大人過譽了。”

崔征月擺手道:“過譽?我是不知道怎麽讚譽才好!就是筆墨風流之冠的王司徒年輕時,也未必能有你這樣的微言大義、振聾發聵,韻味無窮。婉婉,給三娘下帖,此間事了,請三娘過府一敘。”

她身側的女官立即將拜帖上蓋好崔征月的私印,然後走上前來,呈遞給薛玉霄。

這些女官文掾都是有品級的,薛玉霄可不是真的狂妄,她隻是符合人設裝裝樣子而已,便下意識地雙手去接。

崔征月看到這個細節,心中讚許更盛,她看了一眼薛玉霄身邊的崔明珠——連帶著這個不成器的後輩也順眼了不少。

……

這些人的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崔明珠大感震驚。

她是聽不懂薛玉霄都說了什麽的,沒想到來的時候,這群人對她們避之不及,清談會剛剛結束,又立馬跑過來黏著薛三娘,把她周遭擠得水泄不通,一個個執卷叩問,表情狂熱,好像薛玉霄是一個活的聖人一樣。

嘖嘖。崔明珠摸著下巴想,三娘說得還真沒錯,隻要有才學美名,就是欺男霸女、納一屋子少年郎君尋歡作樂,那也是真名士自風流。

隻有李芙蓉麵色僵硬,如喪考妣,渾身透著一股怨氣。

崔明珠一看她這樣,心中暗爽不已。她上前擠開那群官家娘子,大搖大擺地摟住薛玉霄的胳膊,輕浮又霸道地飄去一句:“都滾遠點兒,手上全是墨,挨髒了她的肉皮兒,老娘砍了你們的手。”

她登上薛家的馬車,把車門啪得一關,露出一個非常欠揍的笑容,嘴角都要咧到耳後根了:“三娘——”

薛玉霄用團扇掩麵,瞥她一眼:“你這什麽德行。”

崔明珠道:“天呐,你得了裴小郎君,就像變了一個人!我倒是隱約聽說他滿腹經綸,他那……那個,那玩意兒還有這功能?”

薛玉霄嘴角一抽,吐槽道:“學識不能通過性傳播。”

崔明珠問:“什麽是性……”

“就不能是我天資絕世?”薛玉霄打斷她的詢問,“你這腦子怎麽總在這方麵轉得快。”

崔明珠歎道:“本來說好一起不讀書,你倒好,背著我偷偷看書,這下子俗人就剩我一個了……你今天說得到底是什麽啊?什麽肯定否定的,我看她們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薛玉霄想了一想,道:“唯物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