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薛玉霄離京不過數日,諸多雜事紛至杳來。

往日有她在家,即便少主母不管內帷事務,但畢竟有主人支撐壓陣,小人不敢造次。如今薛玉霄離京,裴飲雪很快就感覺到了薛園中愈發活躍、愈發暗流湧動的氣氛。

他看似不知,仍舊每日照常打理。

秋末,恰逢四殿下謝不疑的生辰宴會。裴飲雪代薛氏少主準備賀禮,他披著一件淡青色的軟絨流雲披風,身量頎長清瘦,眉目如霜,坐在主廳的小榻上看賬冊。

“……珊瑚香珠一串、朱紅細絹五匹、還有……”

**出來的剛識字的少年捧著禮單讀給裴郎君聽。

裴飲雪聽完禮單,頷首同意,一旁便有負責人登記支出、寫清賬目,領取薛園的鑰匙去賬房取錢取物。另外又有幾人來支取薛園移植梅花的支出、預備冬日炭火地籠的具體數額,期間大小幾十樣事,平常人早就忙得頭昏腦漲。

裴飲雪倒是仍舊神思清楚,從容不迫。他不必撥弄算珠,隻稍稍沉思幾息,便已經心中有數,精準無比。

“裴郎君,這是田莊上冶煉農具的支出。”一個管事的青年男子遞送上來一本賬簿,試探道,“莊子上說用鐵損耗太過,這次隻做出這麽多來,讓找郎君支下一撥材料的錢。”

裴飲雪掃了一眼,淡淡道:“上一次的數量我還記得,這個賬對不上。韋副統領,帶著人去田莊上看一看,核驗一下數目和材料損耗,要是差得太多,把冶煉坊負責人捆過來當麵跟我稟報。”

韋青雲立即應聲,她一動身,身側幾個佩甲戴刀的武娘子紛紛一動,碰撞出冰冷的金屬脆響。

管事看得額生冷汗,忙道:“郎君、郎君,使不得,莊子上的人都是薛氏幾代的蔭戶家奴,年紀比您大上兩三倍,怎麽能說捆就捆,兩三輩子的臉都不要了。”

裴飲雪從紙張筆墨中抬首,目光清清冷冷地看著他,幾乎辨識不出眼裏有什麽情緒:“那依你之見呢?”

管事聽他詢問,心中竊喜,以為裴郎君雖然處事利落,但終究年輕,萬一可以說動他,也好讓下麵的人也分得一些利益。他道:“……上次是上次的事,這損耗太過,一定是天冷了,冶煉坊的火不好燒到煉鐵的溫度,所以從煤炭柴火上耗費了些。”

他走到裴飲雪麵前,在側君的小榻一邊,挨著他坐在一個矮凳上,殷切低聲道:“得罪了她們,恐怕田莊上的許多事都難以施行。非要來硬的,郎君的清名可怎麽辦?須知底下的這些小人最是難纏,不如就讓她們從中得一些錢財,也好到處跟別人說,咱們裴郎君的好啊!”

裴飲雪無波無瀾地看著他,道:“你們吃著薛氏的糧米,為薛園辦事,主家從來仁義,怎麽不為少主母想想?”

管事道:“少主母人中龍鳳,是薛大人的掌上明珠,要什麽沒有?怎麽會跟我們底下的人見識。”

世情薄如紙。裴飲雪想到薛玉霄素日待人溫和、從不苛責侍從,半夜偶然點燈添衣都不願意勞煩別人,體恤人情至此。底下的人卻愈發猖獗,明明已經生活得比九成的人都要強,卻還在園中爭先恐後的謀得利潤。

他道:“多謝你的好意,可我並不需要所謂的賢惠美名。”

裴飲雪語調淡淡,甚至在說這句話時,管事的還沒有覺察出他話語中的火氣。直到裴飲雪向韋青雲看了一眼,韋青雲當即帶著人往田莊上去。

管事見拉扯不住,麵如土色,向後挪了幾步,忽然被叫住。

“你管的事先不要做了。”裴飲雪說,“革去職務,在家休息吧。”

“郎君!”那青年管事立即跪下,開口就要求饒,“是奴沒有見識,奴說錯了話,郎君千萬別……郎君打我出出氣也好!”

裴飲雪道:“你隻是說了幾句話,我怎麽能胡亂動用家法。隻是讓你休息幾日,為何怕成這樣?”

休息?恐怕不出三四日,他的活兒就要都被別人搶走了。

管事還想再求饒,一旁另有其他仆從前來稟報事情,看見他跪著,都不約而同地小心了許多。

“……郎君,這是支取的蠟燭香油錢,上月還餘下這麽多……”

“郎君,這一項是給西院幾位公子做冬衣的花費……”

裴飲雪一項一項處理,大約到日暮時分,那管事已經跪得腿麻筋軟,卻不敢離開。這時,韋青雲押著一個農戶打扮的老嫗,將莊頭捆得結結實實,摁倒在二門外,隔著兩道簾子,連裴飲雪的麵目也看不清。

莊戶道:“郎君,這一撥的花費確實是這麽多啊!途中炭火損耗,燒銅煉鐵廢了幾批材料,所以才——”

裴飲雪忽然打斷:“如何損耗的?銅鐵之價貴比金帛,是誰燒壞煉廢,總要有人站出來負責。這一樁一件,難道連個名目都沒有嗎?”

莊戶知道糊弄不過去,幹脆仗著多年的資曆,一屁股坐在檻外,哭天搶地道:“昔日司空大人舉家成事時,射逆賊藩王的弓箭還是我們家的人燒窯架爐!要不是小主人立門戶,司空大人讓我們過來幫襯,我們還在太平園享福呢……郎君這麽苛待老人,真是讓大家都不能活了啊——”

裴飲雪微微皺眉。

就在這聲音吵吵嚷嚷,令眾人都為之側目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還聽她喊什麽?堵上。”

這麽輕飄飄的幾個字落下,兩側的侍奴立即上前,用破布將哭嚎的嘴巴堵得嚴嚴實實。眾管事奴仆循著聲音望去,見到薛明嚴穿著一襲鬆石綠的交領長袍,衣衫簡樸無暗紋,十分恭謹整肅,他的長發隻用一根桃木長簪挽著,身上沒有金玉裝飾,以示寡居之身。

他沿著鵝卵石石子路走過來,眾人一齊行禮,叫了一聲:“二公子。”

薛明嚴身側的侍奴挑起竹簾,他進了內廳,跟裴飲雪近處說話:“你倒能忍。”

裴飲雪道:“二哥請坐。”

薛明嚴不願喧賓奪主,於是坐在他下首,沒有看賬本,隻是說:“在內院主理家事的郎君麵前,這樣哭天搶地,放誕無禮,是哪一家的規矩?”

周遭寂然若死,落針可聞。

薛明嚴繼續道:“你在太平園享福?要是在太平園、母親眼底,你敢這樣鬧,腦袋都不知道如今在什麽地方。別的我一概不管,隻說對郎君無禮,就夠用家法處置。”

他帶了一行太平園的管事夫郎,聞言當即把捆起來的莊頭拖了下去,遠遠聽到抽鞭子的呼嘯之聲。

薛明嚴瞥了一眼旁邊跪著的管事:“這又是怎麽回事?”

管事額頭滲汗,知道求薛明嚴是不可能的,便挪到裴飲雪身側,叩首求道:“求求郎君別革我的職,家裏等著這月的糧米銀錢吃飯,孩子們都長身體——”

“哦。”薛明嚴生得其實很溫潤,跟薛玉霄眉眼間有幾分相似,他語調柔和道,“你家辛苦,別家就不辛苦?你們裴郎君從頭料理到晚,操勞的事上百件,你不知道體恤他的辛苦嗎?”

“二公子……”

“我是心硬的寡夫,住在母親那兒,也不通你們這兒的人情。”薛明嚴說,“有什麽人情,等三妹妹回來,跟你們少主母說。裴郎君既說讓他革職在家,那就帶下去。”

“是。”

等到幾件棘手事都處理完,眾人散去,薛明嚴這才陪著裴飲雪一起用了頓晚飯。

他知道三妹不在,裴飲雪必然要受到不少為難,於是搬來陪他小住幾日。兩人一起吃過飯,漱了口,薛明嚴見到他眉宇間憂慮不絕、心事重重,就知道他十分擔心,道:“女人在外征戰,這是難免的事。天下之亂不讓女子平定,又能寄托給誰呢?三妹是有大誌向的人……我知道你情深意重,所以相思牽絆,但還是多保重自身,待她回來。”

裴飲雪剛要說話,見薛二公子忽然想起什麽,又安慰說:“何況母親已經為她請動名醫隨軍,那人醫術通神,有他在,尋常的刀劍之傷,根本傷不到三妹性命。”

“……醫術通神。”

裴飲雪腦內浮現出一個名字。

“這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二公子叮囑,“崔府其實並不同意,是母親連夜又到觀自在台的醫廬拜訪,崔小神醫才瞞著崔家人離京,以三妹隨行軍醫的身份前往寧州……隻留了一封書信,說是雲遊去了。”

裴飲雪先是心中一定,隨後歎息:“……就知道是他。”

“是啊,若非如此,母親怎麽肯這麽輕易就讓霄兒領兵。”薛明嚴道,“不過崔七郎倒也痛快,一聽是為了她,連酬金都沒有細問,當即便同意了。”

裴飲雪邊聽邊想,指尖在滾熱的杯壁上燙得通紅,在心中默默道:“這個拈花惹草的壞女人,連我也想咬你一口泄恨。”

薛明嚴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與他低聲閑聊:“說起來母親這幾日也很奇怪,往日跟王丞相勢如水火,怎麽霄兒一離京,她反倒對丞相圍追堵截、似乎有事要問,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丞相居然也頻頻退避……”

裴飲雪心道:“還能發生什麽?不過是紅葉山寺上一首《楊柳曲》名動京城。那道琴聲之高妙,除了王郎以外不做他想。他前去送別,自然是送薛玉霄的……”

二公子又道:“四殿下的生辰宴這次不在宮中舉行,他反而謝絕往來賓客,到大菩提寺清修。……怪哉,四殿下向來對佛寺道觀不屑一顧,更別提清修了……”

裴飲雪喝了口茶,這口溫熱茶水過渡到喉嚨裏,反而跟帶著碎刀片似得。他腦海裏不時想起王珩的俊美病容、謝不疑的朱砂紅衣……或是崔七郎一身清朗道袍,笑意盈盈。

半晌,他才喝完了這杯茶,忽然跟還劍道:“取信箋來,我寫一封家書給妻主。”

還劍領命而去。一側薛明嚴道:“是不是也太心急了些?她才離開數日……”

“妻主她……你三妹妹……”裴飲雪說到這裏,挫敗地輕歎一聲,不循禮法直呼她姓名,幽然道,“薛玉霄溫柔如水,唯恐引得狂蜂浪蝶不休,我怕書信遲了幾日,她在外麵連孩子都有人幫她生了。”

薛明嚴沒有追究他的禮節不周,倒被這話驚得怔愣了一下:“什麽?霄兒她……”

他看著裴飲雪挽袖寫字,心道:“有這麽嚴重麽?霄兒正經又乖巧,怎麽會做出沒有迎娶正君,反而先弄出孩子來的事情,一定是裴郎君占有欲發作,擔心太過。”

……

前往寧州的路上,雖然是輕騎快馬,但還是經過了好幾次的匪賊攔路、亂兵交織的局麵。

在左武衛府精兵開道之下,很快平定混亂,一路到了寧州。

薛玉霄進入軍營。左側是桓將軍的“桓氏軍”人馬,約四千人,如今剩三千五,右側是蕭妙蕭將軍的“西軍”人馬,約三千人,如今依舊三千。

剩餘的就是一些後勤雜兵。

兩側分別紮寨,兩方的軍帳整整齊齊,涇渭分明,兩不相犯。可以看出軍士們各為其主,甚至有彼此敵視之意。

薛玉霄掃了一圈,心中大抵有了數。她跟眾人進入主賬,兩位將軍一站一坐,正在吵得唾沫橫飛、不可開交。

“……該殺的人不殺!桓成鳳,你想做什麽!”蕭將軍怒道,“就應該搜檢戶籍,讓鄰裏之間互相舉報,把那些勾結水匪山匪的奸細全都揪出來,不然無論我們去哪個方向、攻哪個寨子,對方都提前知道,將咱們溜得團團轉!”

桓成鳳語調凜冽:“互相舉報,加上咱們懸有賞金,錯殺的人何止一二?要是人人為了賞金互相誣陷,你讓人怎麽證明清白,向來清白不可證!難道整個寧州城,你要屠空了才算平亂不成?”

蕭妙眼神冷了下去:“我這是為軍費著想。多耽誤一日,後勤供給就要負擔一日。你知道……”

軍府援兵入帳,見到兩位將軍吵架,都不敢作聲,隻有桓二和蕭平雨各自上前,到自家母親麵前勸阻、噓寒問暖,這才堪堪壓下劍拔弩張的氣氛。

薛玉霄摩挲著護手上的金屬薄甲,心道:“連主將都不曾下旨確定。表麵上看,是皇室不想得罪蕭家、也不想得罪桓家,實際上卻是讓兩位將軍鷸蚌相爭,最好永遠不要統一融合,威脅到謝氏皇族的地位……謝不悔,這也是你算計裏的一環嗎?”

她隨眾人落座。

爭論暫止,兩位將軍壓下怒火和分歧,在軍府眾人麵前又變回了那個成熟可靠的長輩形象。兩人各自清點著帶來的糧草物資、軍備馬匹,又跟女兒說了幾句話。

但終究繞不開城中有奸細的這個話題。

“……最大的水寨叫蛟龍盤,在寧州池郡入海之處。那裏水路連通男蠻國,盛產男奴,蛟龍盤這個水匪集聚之地,就將寧州人口、以及男蠻國的奴隸一起掠奪劫走,賣向各個州郡。”

“陸路上最大的山寨名為憾天寨,裏頭的大當家是朝廷的通緝犯,屬於江湖反賊一流。”一個當地的文掾將情況講給眾人,“自從寧州軍府的郡尉被土匪射死後,府兵奔逃,有的投靠了憾天寨,有的做了小股流竄的土匪,以搶劫為業。”

“眼下情況就如兩位將軍所說,這兩個寨子在城裏安排了很多眼線,但凡我們稍稍挪動,就有人通風報信,很容易遭受算計……之前的傷亡就是這麽損失的。”

大概情況匯報完畢。

眾人陷入沉思,逐漸拋出一個個方法,試圖找到解決之策。

“……不如趁夜行軍,悄無聲息地偷襲而動。”

“夜行需點著火把,遠遠就能看見,何談偷襲?”

“那我們……”

在她們議論時,李清愁注意到薛玉霄支著下頷,一言不發,甚至還頗為困倦地低低打了個哈欠,不由問道:“這麽嚴峻的情況,你還能困?”

薛玉霄小聲道:“馬都累了,我不能累?你真是鐵打的。”

李清愁麵臨如此危急困境,根本記不得疲憊之事,她精神緊繃,低語:“她們說得都很有道理,我卻覺得這些山寨、水寨,全都是江湖土匪,像這樣為非作歹的組織,隻要把領頭的砍了,內部就會馬上出問題,馬上就會大亂,自然不攻而破。”

薛玉霄用那種很複雜的目光看著她:“怎麽把領頭的砍了?”

李清愁說:“咱們兩個去。我的暗器天下無雙,隻要混跡進去,靠近三丈之內,賊匪首領必死無疑。”

薛玉霄一言難盡地指了指自己:“我們?”你把我也算上了?

李清愁點點頭:“我們過命的交情,自然出生入死。”

薛玉霄虛虛握拳,輕咳一聲,默默低語:“你想過怎麽出來嗎?”

李清愁一臉坦**地說:“自然是闖出來,我當初連你家都敢去,難道區區一個山寨,能有五百個刀斧手等在堂中?”

薛玉霄:“……”我家才沒有刀斧手呢。

你們當女主的說起話來就是有底氣。

這種斬首行動危險萬分,倘若對方沒有自亂陣腳,反應過來,就麵臨著被圍困起來砍成肉泥的後果——李清愁真是藝高人膽大,不愧是江湖中人,渾身是膽啊。

薛玉霄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她可沒有天命加身。

兩人說話的功夫,另外一邊的提議已經反複討論了幾遍,沒有一個能成的。

李清愁躍躍欲試,正要開口,坐在上首的桓成鳳將軍忽然看過來,盯著薛玉霄道:“薛都尉可有什麽辦法?”

於是李清愁又躍躍欲試地看著薛玉霄,滿目期待,眼睛裏寫著“快點說你要跟我一起去刺殺賊首。”

薛玉霄視若無睹,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她起身向蕭、桓兩位將軍行禮,開口道:“下官覺得……不僅不應該互相舉報殺人,反而應該采取懷柔政策。”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這個“柔”到底該怎麽懷。

薛玉霄繼續道:“我們在城中張貼告示,就說,朝廷已經決定招安蛟龍盤與憾天寨,兩個寨子在城中的聯絡之人,隻要說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山寨的情況,就可以來領取賞金。”

“自然,如今城中百姓艱難,恐怕有胡亂領賞的人。所以必須要單獨詢問,讓領賞的人說出跟山寨的聯係方式,彼此印證,這樣就能知道領賞之人是不是真的奸細。”

她說到這裏,桓二忍不住發問:“這個方法雖然溫和,恐怕隻能揪住其中一部分人。有些百姓的孩子都被押在山寨裏,就算以金錢引誘,她們也不會說的。”

蕭平雨也點頭:“是這個道理。不過能夠以這種手段揪出大部分奸細,已經很好了。”

薛玉霄困乏的眼皮打架,她搓了搓臉,語調懶散了些:“我們的目的不是真讓城中奸細一掃而空,而是讓山寨覺得,我們自以為清空了奸細,接下來的所作所為,就都是真實的了。”

此言一出,在座的軍士娘子都忽然坐直,身體前傾,盯著她聆聽後話。

“將領賞之人全部關押起來,次日淩晨,我們就帶著幾千軍士,渡過池郡官道,前往蛟龍盤。”薛玉霄說,“不用走到山寨麵前,走個半天,到了水路跟前就折返,回來修整。”

“這是何意?”

“何意?意思就是,咱們出去溜達一圈兒。”薛玉霄淡定道,“水寨必定以為咱們要打,草木皆兵,人人戒備。這時我們就回來,繼續修整吃飯,犒勞軍士,次日一早再去。”

“這次打嗎?”李清愁忽問。

“不打。”薛玉霄知道她已經明白了,“這次變一條路,讓水寨重新規劃布防,轉移財寶,嚇一嚇她們。我們照舊過去看看,再回來。”

眾人一時無言,互相看了看,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震驚詫異之色。

“第三次照舊,每次都要換一條路。”薛玉霄上前幾步,走到兩位將軍麵前,在地圖上用手指了指,將前三次的路線規劃出來,“這幾條路都很平坦,行軍後回來休息,並不會消耗軍士的戰力。等到第四次——”

她的指腹摩挲著地圖字跡,落在了一道極為坦**、幾乎是正麵進攻的路徑上。

“我們打。”

薛玉霄語調輕柔,如同飄飄葉落。然而就是這樣溫柔的語句,卻讓在場的很多人都脊背一寒,汗毛倒立。

蕭平雨都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李芙蓉,道:“她一直都這樣嗎?”

李芙蓉睨過去一眼:“哪樣?”

“一肚子壞水啊。”蕭平雨咂舌,“別說水賊了,就是用兵如□□將,都要被這四次改路、三次虛晃一招給折騰得頭昏腦漲。她才多大啊?”

她的聲音不算小,眾人聽聞,都在心中默默讚同,表麵上卻一臉敬佩地鼓起掌來——薛都尉這不少說得揣著一萬個心眼子。

薛玉霄還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就此跑偏。她說完策略,眼神十分真誠地看向桓成鳳:“將軍,你覺得如何?”

桓成鳳:“……”

好可怕的真誠眼神。為什麽從她的問話裏聽出了一絲算計。

這個計劃毫無意外地被眾人同意,又商議了一些細節後,軍府娘子們回到自己的軍帳裏洗漱一番,養精蓄銳。

行軍不比在家中,薛玉霄隻是簡單洗漱了一下,將身上的戰袍和輕甲卸除掉。她腰間別著金錯刀,將那半麵銅鏡掏出來盯了一會兒,仔細地放在心口處。

……她不在家,不會有人欺負裴飲雪吧?他溫文爾雅,脾氣還好,恐怕狠不下心處罰別人……

薛玉霄選擇性忽略了裴郎在原著中的冰冷果決,腦子裏隻剩下他溫文柔和、細心體貼的一麵。她揣著銅鏡平躺下,剛閉上眼,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薛玉霄重新睜眼,呼吸均勻,她握緊腰間短刀,無聲無息地掃過去一眼。見到在帳外星光的碎影下,一個縮成團的、白蓬蓬一片的人影,蹲在燒茶的爐子邊,借助沒完全熄滅的火星——

呃,烤紅薯。

薛玉霄默默坐了起來,她盯著那人手裏的紅薯,又看了看這個雪白鬆軟蜷起來的團子,神情糾結地叫了一聲:“……崔七?”

蹲在那裏的人渾身一僵,小心翼翼地貼著軍帳門口,也不吭聲,就這麽一步步地往外挪。

“崔錦章!”薛玉霄瞬間確定。

崔七不動了,他慢吞吞地從袖子裏掏出另一塊洗得很幹淨的紅薯,悄悄說:“我從軍糧官那裏要的,就兩個了,你……你別告狀,我分你一個。”

薛玉霄:“……你怎麽在這裏。”

崔錦章道:“天涯海角,什麽地方我不能去?我看你這裏茶爐子的火沒滅,才想進來烤個紅薯的。三姐姐,別這麽小氣嘛,我知道你是好人!”

星光之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欲飲琵琶馬上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