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謝不疑所說的話,令在場眾人頗有微詞。其一,大菩提寺乃薛司空營建,在石碑佛壁上題字者,本就屬於司空大人抉擇範圍內,她讓自己的女兒來做,合乎情理,無人不滿。其二,四殿下素來放浪不羈,作為男子,這絕非當世之人心目中應有的皇室男子形象。

向來都是皇室與士族引領風氣,他這樣的做派,難免令人擔憂讓其他小郎君紛紛效仿,招致不寧。

也有人覺得,薛玉霄雖然文武雙全、堪為奇才,但題字之事還是要專注鑽研書道的大家來做,畢竟是留有痕跡、讓信眾們日日目睹的地方,若是庸碌平平,反而毀壞了司空大人的心血。

“要是沒出那件事……”有人歎息道,“芙蓉娘子精研書法,這本是她揚名的好機會。”

這才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李芙蓉向後望去,後方的幾個書令史噤聲不語,紛紛低下頭去。一旁蕭平雨湊過來安慰道:“你別傷心,起碼此刻被四殿下為難的不是你……”

李芙蓉低哼一聲以作回答,她的視線落在薛玉霄身上,透著冰涼的審視,似乎時刻準備著等她敗下陣來開口譏諷,又仿佛隨時都能上前去,代替她接下謝不疑的挑戰。

在大菩提寺的壁畫穹頂之下,謝不疑踱步思量片刻,開口道:“延州尚且保全之時,四海安寧,歌舞升平。坊間流傳有一個傳說,在河畔溪流的交匯之處,常常有一個年輕俊美的郎君踽踽獨行,於河邊漫步。”

他在薛玉霄麵前徘徊,紅衣的衣擺似有若無地拖曳輕掃過地上的磚石,如同他口中所提及的“獨行郎君”。

“此君身量頎長,生得溫潤俊秀,眉目如畫。河畔過路的旅人爭先觀看,到了夜晚,隻要有婦人尋找過來,他便解開衣衫,布施一切人**——”

“四殿下!”

“陛下!”

群臣中響起幾道製止的聲音。

謝馥麵帶笑容,抬手向下壓了壓。這隻是個小小的“玩笑”,就如同薛玉霄上一次在朝堂上認領筆名跟她開的那個“玩笑”一樣,都不具備讓彼此傷筋動骨的殺傷力,但沒關係,她願意陪薛卿下這一局棋,給薛玉霄出難題,這是為數不多可以引起她興趣的事情。

謝不疑話語微頓,向四周掃視過去,他眉心的朱砂明豔非常,昭示著他還是個純潔無瑕的處子之身,證明著他的“清白”,而他口中的故事——不過是佛教傳說,是那些書籍經典描述出來的故事,從他口中說出來罷了。

“他以肉身安撫眾人,與之**者,很快就忘記了塵世的歡愛欲望,忘卻了藍顏男色,逐漸永絕其**。”謝不疑望著薛玉霄的眼睛,“因他多年狎昵薦枕,來之不卻,延州時人稱頌紀念,將他當成一位發慈悲善心的倌人。所以此君死後,眾人悲痛非常,合力將他埋葬起來。又過了幾年……”

他身上染著淡淡的桃木香氣,兩人的距離保持在兩性安全的社交距離當中。但他的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盯著薛玉霄,他有一雙那樣狹長慵懶的鳳眸,眼底盛著得卻並非瀟灑肆意,隻有一股淡淡的悲憫和憐惜。

仿佛在菱花鏡底,照見自己的模樣。

他說到這裏,在場的很多人都麵露鄙夷和不屑。因為在大多數人眼中,謝不疑講這個故事就完全是不公平的,這樣帶著生理的欲望、讓人不由得遐思萬千的傳說,本身就占據了“精彩”的屬性。而且他是皇子之尊,竟然能當眾說出這番話,全無一點羞慚意——即便眾人不在明麵上說,也暗自貼上去一個生性**的標簽。

一個**的處子,真是十足矛盾。

但謝不疑一直凝望著的這張臉卻沒有變化,薛玉霄隻是輕輕地頷首,注視著他等候下文。

謝不疑本以為她會對自己的突然發難感到厭惡,但她表現得實在是太安靜平和了,仿佛一頃無邊無際的海,他不過是向下投了一枚微不足道的石子,隻能驚起淺淺的漣漪,絲毫不足以撼動她的心。

她沒有展現出對自己的厭惡,這在某種程度上給他說下去的決心。於是他道:“……幾年後,當地來了一個修為有成的高僧,見到這位郎君的墳塚後,敬禮焚香,十分讚歎。當地人便說,大師,你拜錯了墓穴,這裏隻葬著一個人盡可妻的倌人,葬著一個放浪形骸的**夫。”

他咬重了字音。

這個稱謂也是很多人背地裏想他的。他是一個“純潔的**夫”、“下賤的皇子”,即便他今日不在眾人麵前講述這個故事,對他的很多評價也不會改變。

他的聲音傳達出來時,很多人都下意識地回避過去,因為謝不疑正好說中了她們此刻所想。

“大師說,這是一位大善之士,為觀音化身,不信者,掘其墳墓可見,裏麵的屍骨必然盤結如鎖,並非常人。”謝不疑講完這個傳說,“眾人掘墳啟墓,果見如此,遂設壇供奉,後謂鎖骨菩薩。”

四下靜寂,沒有人開口評價。

隻有薛玉霄輕輕點頭。她其實從對方開口的第一句就差不多猜到了。這個傳說出自於《續玄怪錄》卷五,確實是跟佛教有關的傳說,不過多是後人編撰,在佛教經典裏並無實錄,在穿書前,她看的版本是“化身為延州婦人”,到了這裏,自然化身為一位俊秀溫柔的小郎君。

“世上不乏有沉迷歡愛,不加以節製者,倘若真有菩薩布施以絕人**,能讓人清心明性,向佛陀、向蒼生,不失為一樁好事。”薛玉霄道。

兩人對視得太久,謝不疑本想給她一點壓力,此刻卻自己率先移開了眼睛,他沉沉地呼吸,湧入肺腑的氣息都帶著如針刺般的痛感,挾著她身上馥鬱不散的香氣。

馥鬱。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詞,天下皆以濃香為尊貴的代表,所以皇帝名馥,而他為鬱,多年過去,皇帝依舊名姓未改,而他卻已不能提及本名,承擔著天下的揣測懷疑,成為了“謝不疑”。

薛玉霄思考片刻,她確實也意識到很難有比這個故事還引人眼球的了。她在腹中搜索一番,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年代不可考證,當時有一個巨盜,名為幹達多,他生性邪惡非常,作惡多端,殺人放火,犯下了許多罪孽……所以死後墜落井中,那口井連接著地獄,因為身上所負的罪業甚重,而受到業火焚燒煎熬之苦。”

這很符合眾人對佛教傳說的印象,紛紛點頭。

“他墜落其中,不得出井,受盡煎熬。有一日,佛陀路過,聽到井中傳來哀嚎慘叫,便前往一觀。”

薛玉霄語氣平靜無波,謝不疑平複心情後,又忍不住轉頭過來看著她。

“佛陀張開雙眼,在他的諸多罪孽當中找到一樁善事。原來幹達多曾經走路時見到一隻蜘蛛,馬上就要踩死時,心中轉念一動,想著,它不過是一隻小小的蜘蛛,何必傷了它的命,就抬起腳,放過了那隻蜘蛛。”薛玉霄道,“於是,佛陀將那隻蜘蛛放到井邊,蜘蛛放出一道細細的絲,幹達多便抓著這條纖細的蛛絲,從井中向上爬。”

她越是言辭平淡懇切,就越有一種能掀滔天波浪、沉默而堅實的力量。他忽然想起自己阻攔她出門的那一刹那,想起兩人初見時的場麵,他那麽**、狼狽,隻在陷害她時產生了那麽短暫的遲疑——隻要謝不疑當時沒有猶豫,眼前的薛都尉已然前程盡毀。

而從他麵前離開的“蜘蛛”,如今仿佛也成了井中唯一的絲線,滿堂之中,唯有她一人對他的故事毫不訝異、沒有任何異色,就把這當成一個很平淡、可以當麵議論的故事。

薛玉霄啊……謝不疑沉默著,在心中慢慢地歎氣。

她不是那隻小小的蜘蛛,她是把蜘蛛放在井邊的佛陀,是京中百姓供奉的玄衣菩薩。

“幹達多抓著蛛絲,奮力地向上爬。爬到一半,他向下望去,見到地獄裏眾生都抓著蛛絲,在他身後爬了上來。幹達多心想,‘這根蛛絲纖細孱弱,要是它斷了,我不就得不到解脫了嗎?’於是,他一腳將身後跟過來的惡鬼踢了下去,口中大罵道,‘這根蛛絲是我的,你們不許碰。’……他這麽一踢,蛛絲立刻斷裂,幹達多重新跌入了地獄,再也沒有了任何希望。”

薛玉霄講述完畢,她自己覺得這故事確實沒有“鎖骨菩薩”的事聽起來有趣,便笑了笑,對謝不疑道:“四殿下,其實題字之事於我,不過是錦上添花,我的名聲天下已知。我講這個給眾人聽,隻是想說,你我雖然不是作惡多端的匪賊,但誰知今日一念之善,是否就是來日井邊的那根蛛絲呢?”

她的目光掠過謝不疑的肩膀,看向皇帝,道:“自己抓著蛛絲,卻沒有絲毫慈悲之心,將其他一同懸在蛛絲上的人踹下深淵,終究也會墮入地獄,煎熬加身。”

皇帝無甚表情地看著她。

薛玉霄說完之後,眾人都難以點評,隻有皇帝身邊的起居舍人囁嚅著開口,稱讚四殿下的故事精彩非常。

薛玉霄並無異議。於是宮侍取來筆墨,引著四殿下前去題字。謝不疑深深地望了薛玉霄一眼,拿起筆,佇立在佛壁邊良久。他閉上眼,又重新睜開,忽然道:“我一介兒郎,即便賣弄才華,在書道上得到稱讚,又能如何?世人見我依舊是成婚嫁人的命運。所謂男子無才便是德,眾位娘子麵前,何必爭搶這個風頭。”

他轉過身,將筆遞還給薛玉霄,道:“請都尉題字吧。薛都尉所說的‘幹達多與蜘蛛’的故事,我很喜歡。”

薛玉霄微微一怔,低聲道:“轉了性不成?”

謝不疑輕語道:“我才不信你寫得有多好,說不定是讓你出醜呢。”

薛玉霄笑了一下,接過筆,道:“四殿下有才而內斂,終於做了一件堪為表率的事了。但郎君有才無需收斂,嫉賢妒能是小人所為,何必掛懷。”

謝不疑搖了搖頭。

他並不是為這個掛懷,隻是站在那麵空白的牆壁麵前,他閉上眼,腦海中紛繁而至的,全都是蛛絲斷裂、墜入地獄的畫麵。他想著,在蛛絲斷裂的那個刹那,井邊的佛陀也一定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世間苦海無邊,欲生唯有自渡。

薛玉霄看了一眼謝馥,皇帝的目光有一瞬間落在她身上,但很快又撤了回去,側首跟身畔的鳳君談話。而薛明懷望過來看著三妹,隻是合乎禮儀地回應陛下,並不太過親近。

薛玉霄走上前題字,眾人其實都對她的書道並沒有太過期許,但她的字

跡顯露時,其他人的目光聚集過來,明顯都有些錯愕,紛紛看向薛司空。

司空大人麵帶笑意,很是滿意地端詳著。

“天呐。”蕭平雨愣住了,她一手扒住桓二的肩膀,嘀咕道,“老天不開眼啊,還有什麽是她不會的?她是不是讓什麽附身了,怎麽變得這麽厲害!什麽都會的能力,分我一半也成啊。”

桓二扯掉蕭平雨的胳膊:“比不過就說比不過,還扯出什麽附身之說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蕭平雨繼續震驚地看向她:“你這個隻會舞刀弄棒的魯娘子竟然也說出一句《論語》了!”

桓二額角青筋凸起,真想一巴掌呼過去:“你好到哪兒去了!”

另一邊不遠處,李芙蓉也神色驟變,她瞥向李清愁,語氣不善:“你知道?這是你教的?!”

她打聽到李清愁教薛玉霄習武的事了。

李清愁眼皮陡然一跳,忍不住低聲說了句髒話:“我知道個屁。她的筆風頗有衛姬神韻,兼顧蔡琰的蒼涼純淨,我學得是薛濤箋,你又不是沒見過!”

薛濤本是貴族,受到家族牽連連坐,罰沒為樂籍。一般來說樂師伶人多為男子,她一個女子被罰為樂籍,可謂前途盡毀、從此低人一等。然而她才學思辨十分過人,名動四方,時人稱其為“文妖”,雖是戴罪之身,但薛濤在眾人的請命之下依舊破格做到了蘭台校書使的位置。

薛校書有驚人的書法功底,她寫詩的信箋被稱為“薛濤箋”,同時代指她的書法。

李芙蓉瞥了一眼薛玉霄,又看向李清愁,陰陽怪氣地譏諷道:“看著是比你的書道更大氣,改日也讓她教教你吧。”

李清愁對她這張嘴已經免疫了,語氣不冷不熱:“我們過命的交情,嬋娟怎麽會不願意教我?倒是你,當日射殺水匪的時候,為何猶豫偏移了弓箭?別以為我沒注意到。”

李芙蓉確實沒想到那麽危機的情況,她居然留意,冷笑著說:“自然是想著能不能一箭殺了薛玉霄,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菩薩金身,能夠刀槍不入。”

李清愁攢起眉峰,英氣美麗的臉龐上多了一份寒意,道:“你要是敢,我必取你頭顱懸於鬧市。”

兩人兩看生厭,各自分開,再也不交談了。

正在眾人議論紛紛時,薛玉霄已經寫完佛偈,收筆端詳。

她身後響起的第一道稱讚來源於謝不疑。四殿下站得最近,看得也最清楚,不由得感歎道:“除皇姐之外,我所見者,無出其右。”

薛玉霄謙遜道:“不及陛下遠矣。”

題字事畢,薛司空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來了,她明顯感覺王秀和其他幾位大臣都投過來一種很複雜的目光——膝下有女就是不一樣,何況她女兒這麽聰慧能幹,大器晚成,老來得一賢女,實在令人春風得意。

謝馥抬眼望去,也誇獎了幾句。隨後便是百官在大菩提寺用素齋,與寺廟內的住持討論佛家經典。

薛玉霄挑食毛病不改,素菜吃得毫無趣味。她知道謝不疑當場讓出資格,恐怕有些得罪皇帝的心意,於是抬眸看過去——沒想到上首的皇室席位,竟然全無他的影子。

……人呢,又跑了?

不多時,眾人在寺廟內探討佛理。忽然有一個穿著宮裝的侍奴悄然走來,將一張紙條遞給薛玉霄。

她低頭一看,見到上麵寫著:“遣人與你商談,來菩提別苑。兄明懷。”

薛玉霄看了一眼上首的長兄,兩人恰好眼神對視,她當即沒有懷疑,跟母親道“出去走走”,便起身悄然離席,在眾人談興正濃時轉出主院,獨自前往別苑。

這是母親大人所建,薛玉霄對其中的構造了解不少,並未迷路。別苑本是大菩提寺的和尚與比丘尼居住之處,此刻這些僧人都在接見皇帝百官,並不在這裏。

四周寂靜,薛玉霄走入院落中,才走了幾步,旁邊的禪房突然打開門,一股力道拉住她的手臂,將薛玉霄扯了進去——兩人重心偏離,一同倒下,衣袂交纏。

薛玉霄瞥見一抹紅衣:“你……”怎麽又來這套!

“我受鳳君所托。”謝不疑一句話堵住了她的聲音,他倒在薛玉霄的身下,不僅沒有起身,反而抬起手,用手臂環住了她的脖頸,輕聲道,“向菩薩報個平安。”

薛玉霄環視四周,並沒有放下警惕:“別苑離大殿有段距離,在你驚動眾人之前,我就能讓你說不出話。”

謝不疑笑道:“我知道。我也沒有埋伏別人來抓我們兩人的**行,故技重施是下等手段,你路上不是仔細查看過了嗎?”

薛玉霄確實仔細查看過了,她道:“什麽**行?鬆開我,好好說話。”

謝不疑卻纏得更近,他湊過來,那股桃木的味道更加明顯了,他貼在薛玉霄的耳畔道:“不要。你到底想不想聽鳳君的話了?菩薩娘子,幹嘛對我避如蛇蠍呢?世間兒郎,也會渴望娘子以肉身布施的……”

薛玉霄頭皮發麻,礙於長兄的消息,隻好與他周旋:“兄長到底要你帶什麽話?”

謝不疑抬起手觸碰她的臉頰,薛玉霄生得很溫柔多情,但謝不疑並沒有沉醉在這種柔情裏,反而對她堅定平靜、純淨近乎虛無的目光感到十分渴求。

他仿佛正攀著一根從井邊垂下來的蛛絲,那麽纖細、脆弱,但卻吊著他被地獄之火焚燒的身軀和命運。謝不疑忽然想到,假如他是幹達多,若有人來攀著他的蛛絲,他也會將那些腳下的惡鬼踹回井底。

“薛玉霄,”他叫她的全名,忽然翻過身,壓著她坐著,“裴飲雪的滋味可好嗎?”

薛玉霄愣了一下。

謝不疑看出她的怔愣,又俯身下去,手臂壓著她的胸口:“還是跟崔小神醫花前月下更有風情呢?”

薛玉霄下意識道:“你知道?”

“皇姐知道,我自然也知道。”謝不疑說,“京中種種,無不在十六衛的看顧保護之下,各大士族往來商談甚密,要是皇室半點都不清楚,哪天被人反了也不知道。”

薛玉霄心思電轉,立即問:“哪個衛府是陛下的心腹眼線?”

十六衛共有將近兩萬人,不可能全都效忠皇室,肯定隻有一部分是謝馥的忠臣。

謝不疑卻道:“這我也告訴你,你是想讓皇姐殺了我嗎?”他湊得更近些,嗅到薛玉霄鬢發間的香氣,不由得輕輕歎息,低語,“裴氏子哪來這麽好的福氣?常伴你左右,想必日子過得十分舒坦吧。”

他輕輕抵著薛玉霄的下頷,指腹緩慢地摩挲片刻,自言自語般:“菩薩願意渡他,怎麽不願意渡我?”

薛玉霄正想著從他嘴裏撬出點消息,便見謝不疑抓起她的手,兩人的手指交錯,他望著薛玉霄掌心的齒痕,露出十分滿意的神情。

“……痕跡未消,我那一口咬得不錯。”

薛玉霄道:“……還得意上了,我……嘶。”

她聲音頓止,因為謝不疑忽然又埋在她肩膀上,隔著衣衫咬了一口。他的口中生著尖尖的犬牙,像一隻狐狸,尖齒明顯刺破了肌膚。

但很快,他就鬆口抬首,麵露遺憾地舔掉她肩膀上滲出衣料的血跡,低聲道:“想到你會痛,恐怕再也咬不出那麽深的齒痕了。”

薛玉霄:“……你、你有毛病吧。”

謝不疑眯眼笑道:“有一點點吧,你要是嫌疼,脫下來我給你上藥。”

薛玉霄道:“這是寺廟,佛門清淨之地,別太放肆無忌了。”

謝不疑聽到這句訓斥,居然真的起身讓開,拉薛玉霄起來。他轉身將供桌上的香續上,對禪房裏的畫像行了個佛禮,隨後道:“鳳君想讓我轉告你,他在宮中一切無虞,隻是多年來常飲避子湯,恐不能生育,請司空大人不必再寄望有皇女誕生。”

薛玉霄起身的動作一僵:“不能生育?”

謝不疑道:“此事他本來早就想告訴你們,但多年來司空大人身邊備受監視,你又……嗯,嬌生慣養,惡名昭著,他怕你泄露消息來源,牽連到我,所以隱忍不發。”

薛玉霄問:“你們關係很好?”

“好?”謝不疑思考了一下這個形容,“算是吧。深宮寂寞,我偶爾會去椒房殿陪他下棋彈琴,姐夫為人孤傲,與後宮的君侍往來不密,皇姐並不允許他生育,你是外戚,原因你應該知道……兩人之間的感情早就名存實亡,僅剩關係挾製。而且後宮的男人……沒有幾個是好打交道的。”

東齊仍有人殉的傳統。如果後宮的諸君無所出,那麽在皇帝謝馥駕崩後,就會一同為天女殉葬。因此後宮爭鬥爭得並非寵愛,而是命運。

薛玉霄在香案前沉默半晌,又問:“長兄身體可好?”

謝不疑回首道:“已向玄衣菩薩報過了,姐夫身體康健,還算平安。他囑托我,讓你慢慢地將此事告訴薛司空,不急於一時,免得她一怒之下行差踏錯,很多事都需要從長計議……”

這話分明是暗指母親大人不將謝氏皇族放在眼裏,唯恐她謀事不成,反而做了亂臣賊子。薛玉霄蹙眉道:“你居然會跟我說這種話,你是皇子。”

“我啊。”謝不疑仰著頭,看向神佛的畫像,他道,“我不過是一株無人照看的病海棠,大齊以香為貴,可惜海棠無香,徒有豔麗耳。”

薛玉霄沉默片刻,她已不再計較謝不疑咬她的事了——人都有怪癖,何況他看起來鬱鬱寡歡。看在長兄的麵子上,她也不能為難冒著風險來傳話的人,便安慰道:“這是蜀地名花,一枝氣可壓千林,所謂無香之譏,是那群文人太刻薄,人言也太刁鑽了。”

她說到這裏,見謝不疑盯著她的臉許久不動,便下意識地停下話語,聽他忽然感歎:“……菩薩娘子,我好想鑽進你懷裏哭一場啊。”

薛玉霄:“……”

“若是淚沾衣襟,裴郎君夜晚得見,恐不能安寢。”他又笑了,覺得自己推測得很對,“哎呀,無怪乎王郎日思夜想,即便是我,也想舍下身段給你做小了,哪怕真讓裴郎為正也可以。”

他毫不顧忌所言。

薛玉霄連忙道:“……這關王珩什麽事?我好心安慰你,你可不要恩將仇報。別過來,我們現在就保持距離,隻能說話,你再碰我一下,我轉身就走。”

謝不疑道:“視我如洪水猛獸一般,我回去就要跟鳳君稟告,說你趁我傳訊之時輕薄我,請他為我做主。”

薛玉霄:“……謝不疑,是誰輕薄誰啊?”

欲飲琵琶馬上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