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帝踏入殿內。

她沒有穿龍袍,隻是一身便裝。眾人行禮過後,謝馥走到薛明懷身側,不容拒絕地拉過他的手,將他半攬在懷裏,到鳳榻上坐下。

薛明懷的臉上全程沒有笑意,隻有在看到三妹的時候,他才會稍微馴順一些,任由皇帝的手臂箍著他的腰,如同負著一道沉重的鎖鏈。

“你三妹真是讓朕刮目相看啊。”謝馥對著薛玉霄端詳片刻,“京中清談的風雅之事,朕也有所耳聞。她這樣文采英博,鳳君怎麽都沒有向朕提起過。”

薛明懷道:“臣離家多年,對妹妹的事,還不如陛下耳聰目明。”

謝馥的手攬在他的腰身上:“依三妹的才華和品行,不必讓中正官去考核,朕禦筆特批……許她去蘭台做校書使。蘭台書院裏盡是些上了年紀的酸儒,正缺一股年輕激流。”

她按照鳳君的關係叫她三妹,這是皇帝賜予薛氏的榮寵。

薛明懷卻沒有被這種寵愛之意打動,轉過頭來,跟謝馥道:“中正官考核是選拔人才的慣例,怎麽能夠破例,陛下隆恩,隻是——”

話音未落,謝馥打斷他的話,“難道這種小事也要把丞相和九卿都請來,讓士大夫評議諫言,朕要非聽她們的不可?”

薛明懷握緊手指,緩緩放低聲音:“蘭台清貴,陛下抬愛了。”

蘭台校書使確實是一個非常清貴閑散之職,很多胸無大誌的士族女,終身目標也不過是進入蘭台,在裏麵結交各大貴族。蘭台是貴族進入官場的一個重要途徑,是一條既清閑、又顯貴的上升渠道。

但這條上升渠道,不適合家中的獨女。

如果中正官品評,由吏部聘請入朝,大多數有能力的才學之士,都會逐步進入軍府。在軍府裏麵,有對時局的判斷和曆練、有受命領兵的機會。如今的天下並不安穩,這樣的大爭之世,心高氣傲的女郎都會選擇進入軍府建立功業,而不是與一眾隱士飲酒作樂、服散清談,更不是在蘭台與一群貴族紈絝沉溺娛樂、庸碌度日,全然忘卻了山河飄零。

這也是薛明懷想要拒絕的原因。

“聖恩難卻。”謝馥低下頭,在他耳畔道,手掌緊緊地握住他的腰,“薛司空正值盛年,再過個二十載,等鳳閣和鸞台的重臣告老還鄉,地方空出來,還怕沒有三妹妹的位置嗎?”

說罷,皇帝抬手吩咐:“擬旨。”

薛明懷的手被她捉著,他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低語道:“你別太過分。”

“過分的是誰啊?”謝馥笑了一聲,反問他,“難道天底下的要職都得讓你家的人去當,那這天下是姓謝還是姓薛。”

“她還沒有成家,是個年輕女孩,連這樣的小孩子你都忌憚……”薛明懷道。

謝馥對這樣的指責不以為意。誠然,她能登上皇位,少不了薛氏的鼎力相助。當初先皇駕崩,八凰奪嫡,是她求娶薛明懷,將京兆薛氏這樣的大貴族拉到自己的旗幟之下,最終才穩穩坐上這個位置的。

但那又如何呢?

昔日對她效忠,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忠臣,已經變成了讓她日夜擔憂的肉中刺。王丞相沒有親生女兒,王秀再厲害也絕了後,可薛澤姝的親女兒就在眼前啊!

女史很快擬好了旨。

皇帝盯著薛玉霄上前來接。這個三妹妹既沒有表現出不滿,也沒有欣喜若狂,她看起來倒是樂於接受……對了,她還帶了個側君入宮。

謝馥想要看一眼那位裴家庶公子什麽樣的時候,薛玉霄的身影恰好將他擋住了,一點不露。

……

有皇帝在,兄妹之間沒能說得上太多話。

兩人行禮謝恩後,要按照規矩在宮門落鎖前離開皇宮。薛玉霄帶著裴郎出了椒房殿不久,一個侍奴從後麵小跑過來傳話:“鳳君請裴郎君回去,有幾句話要當麵叮囑。”

薛玉霄蹙眉:“隻叫他?”

侍奴道:“是。三娘子您雖是親眷,後宮多是兒郎出入,到底不方便。”

“好。”薛玉霄看向裴飲雪,兩人眼神交匯,並不多言。

裴飲雪輕聲道:“我明白,你不用擔憂。”

薛玉霄略一點頭,兩人就在紅簷回廊下分別。前麵帶路的女使腳步沒停,殷勤道:“薛三娘子請,小郎君到鳳君跟前受訓,估摸著要等一陣子,您到前麵歇一歇。”

女使將她帶到一個四周靜寂的茶室中,為她備了茶水吃食。薛玉霄在這兒等了片刻,有點兒坐不住,手指似有若無地敲著桌案。

隨行女使便主動提出:“我去椒房殿幫您探問探問。”

薛玉霄道:“有勞內貴人了。”

宮中任職的女侍都是有品級的,外臣尊重她們,便稱之為“內貴人”。宮中個別的男奴因為地位高、特別受到主人的寵愛,也會獲得被稱為內貴人的殊榮。

女使離去不久,薛玉霄看了一眼室內的香爐。爐子裏麵有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味道有點嗆,她站起身,把茶室的窗戶都打開,讓外麵的空氣能湧入進來,四周敞亮通明。

這麽一通風,熏香的味道就變得非常淡。薛玉霄的腦海定了定,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她推開門,按照記憶向來時路折返,急步走過兩個回廊,在轉彎處猛地跟一個人迎麵撞到了。來人穿著一身朱紅衣衫,還沒等薛玉霄看清麵容,一隻手猛地攥住她的臂膀,整個人的身體都傾壓過來——

薛玉霄向後踉蹌兩步,來人便抓著她倒進旁邊一個宮室裏。這間房似乎是奴仆燒茶用的,裝飾簡樸。薛玉霄被門檻絆了一下,跌在地上,看見朱紅衣衫的年輕男子關上門,他騎坐在薛玉霄的腰間,雙手用力地摁著她的肩膀,身上響起叮當的金鎖碰撞聲。

“放開。”薛玉霄異常冷靜,“你是什麽人?”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臉上浮現出一點過於紅潤的醉態,道:“你猜猜。”

玉霄的手是拉過弓降過馬的,就算一時不備,此刻也全然恢複。她毫不遲疑地將男人推開,正要離去,門外響起侍奴的尋覓聲。

“奇怪,三娘子剛剛就在這邊,她人去哪裏了?”

“你看沒看清?殿下方才也在這裏來著。我們分頭找找。”

薛玉霄原本推門的動作,在聽到“殿下”兩個字時忽然一頓。

“你這樣就想出去?”男人眯起丹鳳眼,臉上露出一點微醺的笑意,“你這麽出去,我們誰說得清?”

他長發散落,墨黑如雲的發絲柔軟懶散地披在肩側和脊背上,穿著一件被扯鬆了、衣襟上繡著金紋的紅衣。男人長得俊美穠豔,眉心點著一顆朱砂記,赤紅如血。

薛玉霄的視線掃過去一眼,看到他胸前的金色長命鎖,以及手腕、腳踝佩戴的鈴鐺,思緒微滯:“謝不疑?”

這次換謝不疑驚訝了。他道:“三娘子知道我?”

薛玉霄轉身行禮:“四殿下。”

這是皇帝謝馥的庶出弟弟,排行第四,居住在珊瑚宮。

他上前半步,用手勾住薛玉霄的衣襟,低語道:“三娘子的膽子也太小了,不管我是不是‘殿下’,既然投懷送抱,怎麽有推拒的道理?隻要我一喊外麵的侍奴進來,依現下的情景,你也不用惦記王郎了,娶皇室子,難道不好……”

他話音未落,薛玉霄當機立斷,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謝不疑睜大眼眸,發出含糊的“嗚嗚”聲。薛玉霄怕他依舊能叫喊出來,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頸,用膝蓋撞了一下對方的小腹,將謝不疑壓迫得半跪在地。

他的額頭上痛得溢出細汗,醉意都被打醒了。薛玉霄卻在凝神傾聽外麵的聲音。

……那個茶室的熏香有些問題,她提前發覺走了出來,讓這些侍奴找不到“捉奸現場”,不然還真的跟謝不疑說的一樣,她不僅要背上侮辱四殿下的罪名,還不得不迫於皇室的壓力要迎娶他。

迎娶他的結果很壞嗎?不,也不是很壞,也就是不能參政而已!別說是二十年了,要是她娶了謝不疑,這輩子都別想在官場上有所寸進,皇子妻不得參政,這是齊朝的祖宗規矩。

“……好生奇怪,那麽大的人怎麽就沒了?”

“這是掉腦袋的事,趕緊仔細找找,再晚一些三娘子的側君就要回來了——那頭拖不住的。”

“你別急,我不比你急得多了。”

外麵經過的侍奴一撥接著一撥。

薛玉霄收攏掌心,指骨在他的咽喉上勒出鮮紅的指痕。謝不疑連“嗚嗚”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他死死地盯著薛玉霄,被撞痛的身軀蜷縮起來,最後猛地張口咬住薛玉霄的掌心。

他根本沒留情。

薛玉霄的掌心立刻被咬出血了,猩紅的血跡順著她的掌根蜿蜒下來,淌出鮮豔的血痕。

血珠滴落進他的衣衫裏。

薛玉霄疼得擰緊了眉,但她硬是一聲不吭,依舊捂著謝不疑的嘴,直到門外再沒有一點兒聲音,所有侍奴都到別處去尋找。

在濃鬱的鐵鏽味中,薛玉霄沉沉地、緩慢地呼出一口氣,低聲道:“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謝不疑盯著她的眼睛,這雙含著醉意的鳳眼此刻全然清醒,視線恨不得像一把刀子,能硬生生地切進薛玉霄的肉裏。

“是別人派你來的麽。”薛玉霄問。

謝不疑沒有表示,他的嘴巴被捂住,連舔掉被蹭上的血跡都做不到。

薛玉霄扣著他咽喉的手再次收緊,空氣被一點點榨取幹淨,連呼吸都受製於人。謝不疑不得不仰起頭,艱難地從她的掌心間汲取空氣,喉結艱澀得滾動,白皙受傷的頸項似乎下一刻就會被她活活掐斷。

過了半晌,謝不疑費力地點了點頭。

薛玉霄稍微鬆手,繼續問:“讓裴郎回椒房殿的真是鳳君?還是陛下代他傳話?”

謝不疑看著她。

薛玉霄更正了一下問題:“是陛下就點點頭。”

謝不疑點了點頭。

這就通順了。薛玉霄問:“裴飲雪會有危險嗎?”

謝不疑怔了怔,搖頭。

薛玉霄鬆了口氣,麵無表情地道:“我現在鬆開捂著你的手,如果你敢喊出來,我保證在被人聽到之前,我就會先一步動手。殿下,我知道你也不想嫁我為夫,不然也不會在最開始時勸阻我,讓我不要出去。”

她觀察著謝不疑的神色,慢慢地鬆開手。

他果然沒有叫,唇角上都是剛剛咬了薛玉霄沾上的血跡。謝不疑倒在地上,長發蜿蜒,額角都是疼出來的細汗,他捂著小腹,啞著嗓子斷斷續續道:“混賬……我要殺了你。”

薛玉霄道:“冒犯殿下了。”

“你——”謝不疑撐起身,像一條受了傷的赤鏈蛇,“你這麽狠辣暴戾,你以為我願意勾引你?”

薛玉霄道:“我知道,你勾引的隻是薛家嫡女,我究竟是什麽樣的,這並不重要。”

她起身要走,兩人的衣帶和腰飾卻在剛才的纏鬥中絞在了一起。薛玉霄愣了一下,把纏成一團的係帶解開。

謝不疑躺在地上沒有起來,這樣灰撲撲的環境著實跟他的紅衣、他的出身不符。但謝不疑毫不在乎,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呼吸,讓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一邊勻氣,一邊垂眼看著她解衣帶。

薛玉霄一時解不開,他還邊看邊笑,胸廓起伏,懶洋洋地道:“笨蛋。”

薛玉霄瞥了他一眼,將自己衣服上的腰飾幹脆扯了下來,攥在手中,隻剩下謝不疑自己的衣帶纏卷在一起了。

謝不疑微微怔愣:“你……衝動又魯莽。”

薛玉霄站起身,對他道:“今日我沒有見過殿下,殿下也不曾見過我。”

“你不怕我誣告你?”謝不疑坐起身。

薛玉霄開門的動作微頓,隨手拿起旁邊涼透了的清茶,轉身潑到他臉上,波瀾不驚地道:“沒有人證,沒有物證,殿下完璧之身,喝醉了說胡話而已,給您醒醒酒。”

說罷,她便推門出去了。

謝不疑猛地一閉眼,抬手擦了擦臉,冷透了的茶水從他的眉眼間蜿蜒流淌而下,睫羽黏連,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殘痕。等他抬眸時已經看不到薛玉霄的身影了,謝不疑攥緊手,將她放回原位的茶壺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把屋裏的凳子也一腳踹翻,靠在僅剩的小幾上平複呼吸。

過了快一炷香的時辰。

估摸著薛玉霄早就走遠了,謝不疑從室內出來,按原路返回,果然遇見珊瑚宮的侍奴。

“殿下,殿下……”少年們急步跟著他,“您衣服這兒全是灰,又沒束發,還飲了酒……哎呀殿下,您怎麽能這樣就在外麵走呢?有失皇室的顏麵……”

皇室的顏麵?滿腹算計猜疑,能有什麽顏麵。謝不疑在心中冷笑不語,充耳未聞。

“殿下,您衣服濕了,這兒還有血,您剛剛去哪兒了?有沒有看見——”

為防侍奴提起那個討厭的人,謝不疑猛地扭頭,用那種要殺人的目光看著幾個少年,寒聲道:“沒有!我掉湖裏了。”

眾人噤若寒蟬。

在另一邊。

薛玉霄回到茶室時,正好撞見宮侍在跟裴飲雪解釋。

她皮笑肉不笑地表麵客氣兩句,說自己悶了出去走了走,隨後拉著裴郎掉頭離開。坐小轎、過宮禁,直到重新登上薛家的馬車,她才依靠在馬車的車壁上,緩了一口氣。

裴飲雪看出她的精神緊繃,伸手貼住薛玉霄的脊背:“怎麽了?”

薛玉霄抬手抵住下頷,在腦海中思考片刻,道:“陛下看來很不想讓我做官,哪怕我已經好好接下蘭台校書使的旨意,沒有踏足軍府,她也對我心懷芥蒂。”

“發生什麽了?”

“發生……”薛玉霄看向他,語句微頓,“沒什麽。你能給我講講四殿下的事嗎?說你知道的就行了。”

裴飲雪道:“我所知的消息並不多,都是從裴氏內學堂聽來的。你是說珊瑚宮的那位?”

薛玉霄頷首。

“他的事……應該早傳遍了整個陪都啊。”裴飲雪看著她的臉意味深長地感歎了一句,他此前沒有給薛玉霄講過京兆流傳的閑聞軼事,看來這次回去要查缺補漏了,“四殿下名叫謝鬱,小名不疑,是當今陛下的庶弟。在他十五歲之前,所有人都以為四殿下跟聖上是同出一父的親生姐弟……但後來有個宮人舉報揭露,說謝不疑隻是浣衣奴爬上龍床所生,先帝為了掩蓋這樁醜聞,才將他交給陛下的父親撫養。”

謝馥,字不悔。自從她成年以後,就沒有再用過她的字了。而謝不疑則相反,幾乎沒有人敢叫他的大名,這似乎是冥冥當中的一種深宮禁忌。

“陛下不喜歡他?”

“不知道。陛下杖斃了那個宮人。”

薛玉霄輕輕點頭,在腦海中整理著來自原著、以及來自裴飲雪的兩種信息,對應得上的內容就加深記憶,新添的消息也裝進腦子裏。

講完此事,裴飲雪的視線略微下移:“把手抬起來。”

薛玉霄的大腦正歸集信息,下意識地跟著他的話抬手,她琢磨了半晌,一轉頭,裴郎正盯著她的手心看。

白皙的手掌間,留著一個凶狠的咬痕。

薛玉霄抽了一下手,卻被他抓得更緊。裴飲雪看著她手心的齒痕,語氣有點怪怪的:“你……”

“呃……我可以解釋。”薛玉霄道,“這是我摔的。”

裴飲雪沉默又安靜地盯著她的眼睛。

薛玉霄道:“……真是摔的。”

裴飲雪搖了搖頭,他信不了一點兒,隨後慢吞吞地從車裏拿出傷藥,一邊垂眸用藥霜塗抹傷口,一邊不冷不熱地道:“你跑去**了?”

“……”薛玉霄大驚失色,“我沒有!”

裴飲雪攥住她的手指,蹙眉:“別動。”

薛玉霄慢慢鬆懈下來,壓低聲音,但還是據理力爭:“我沒有!”

裴飲雪淡淡地道:“哪家的公子?牙口還挺利。你要娶回來做正房,我立馬就收拾收拾東西搬出去。”

他明知故問罷了,薛玉霄隻問了謝不疑的事,在宮中除了皇親國戚,還會有哪家公子?

薛玉霄道:“我這麽正直的人,怎麽會做那種事。”

裴飲雪順著她的話:“那是皇宮裏養狼了?逮著你就咬你一口。”

薛玉霄小雞啄米一樣點頭,重申:“可凶了。”

胡說八道。裴飲雪涼颼颼地看了她一眼,給她消毒、上藥,再取出幹淨雪白的布巾一圈圈纏住傷口:“不要碰水,免得傷口惡化……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沒事,小傷。”薛玉霄道,“你見到我哥了嗎?”

“見到了。隔著簾子跟鳳君說了幾句話,他看到我來很是意外,讓我趕快回去找你。”裴飲雪頓了頓,“我猜到會有事情發生,但好在你應該處理掉了。事情麻不麻煩?”

“不是麻煩這兩個字能概括的。”薛玉霄道,“非常凶險,還好我坐懷不亂。”

裴飲雪凝視著她的眼睛。

薛玉霄別開視線。她拿起車裏的團扇,用薄薄的絹麵蓋住臉頰,發髻上的簪釵抵在車壁上,碰出“叮”的一聲脆響:“我累了,小憩一會兒,到家你叫我一聲。”

在她印象當中,裴郎是可靠的謙謙君子。她正想拿這個借口把此事搪塞過去,就聽到旁邊細細的衣物與坐墊的摩挲聲,朦朧光影中,他身上的淡淡寒意染透了鬢邊。

薛玉霄聽到他坐過來的聲音。

隔著一層很薄的、可以被呼吸穿過的絹麵團扇,他凝如清冰的眼神透過扇麵,落在她的臉上。

這視線落在她的眉宇、鼻梁……再到唇邊。裴飲雪雖然隻是淡淡的、一言不發地看著,薛玉霄都能隱約感覺到一股撫摸般的癢意,她咽了下唾沫:“……幹嘛……”

他道:“靠著我睡吧,車上太顛簸了。”

薛玉霄匪夷所思地看著他,看了看他的肩膀,又看了看他的臉,在裴飲雪始終如一的淡漠表情中,利落地貼過去栽倒在他肩上,感動道:“我們真是過命的交情,你人真的很好!”

裴飲雪繃著神色一動不動,等到薛玉霄抵在他肩頭找到一個合適的休息姿勢,才逐漸鬆懈下來。他垂眸看了一眼她烏黑的墨發,想要伸手去扶一扶發髻上的步搖,手指卻懸在半空微微一頓,隨後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確定臉上沒有露出太明顯的笑容後,裴飲雪慢慢地、一點點地把手臂繞過去,虛虛地搭在她的身側。

……

就在次日一早,破例冊封薛玉霄的詔書下達薛氏。

消息來得太快,而且這旨意先到了薛母所在的太平園。於是在晨光熹微之時,園子裏的鶴都還沒叫呢,薛司空帶著一眾仆役趕來了薛園。

薛澤姝推開門,抬手把攥了一路的聖旨摔在地上:“閨女,這是她昨天親口跟你說的?!”

薛玉霄正在銅鏡前洗漱,早起還有點迷糊,登時被摔聖旨的聲音驚醒了,她呆了一下,看向地麵,嘀咕道:“怪不得敢謀反呢……”

薛母坐到她麵前,看著她女兒這張美麗乖巧的臉,心氣兒一下子順了很多,但還是咬著牙道:“白眼狼。為難我就算了,還為難我女兒。蘭台?蘭台看著是個好地方,得熬死多少老的才能上去!難不成讓我架一把弩,把那群老不死的全射殺了嗎?”

薛玉霄聽得心驚肉跳,沒顧上梳好頭發,長發半散,隨便披了件外衣過來,親手給她倒茶:“娘,先順順氣,身體才是本錢。”

薛澤姝仰頭長歎,鬢邊的發絲仿佛都又白了些:“讓我去豫州鋪路修橋,我去了,連通向四河的水渠、運河,全都一並辦了,豫州的郡丞和長史庸碌無能,隻知剝削民脂民膏,因為這些貪官的緣故,百姓活不了,修橋的徭役也征調不上來,我親自提劍斬了足足四顆腦袋下來,犯了眾怒!就這樣,連明年三成的稅賦她也不肯減,如今又要阻攔你的前途!”

她沒說的是,斬掉那四顆腦袋後,地方官視她如洪水猛獸,恨不得處置而後快。如果不是薛澤姝狠辣善斷,略微心軟一些,她的命就會被留在豫州。

幾件事擠壓的怨氣,就是泥人也該發火了。

薛玉霄道:“母親寬心,女兒並不懊惱。”

薛母看著她的臉,見她確實沒有傷心之色,當即抬手抱住她,拍著脊背:“我的閨女……你不傷心就好。蘭台那地方倒是清閑,哪怕你照舊貪玩,娘也能送你進去,可如今你這麽勤勉好學,卻不能進軍府成名,皇帝崽子的防備之心也太重了!”

能這麽稱呼皇帝的人,也就是這種頂尖的門閥士族了。

薛玉霄遞茶給她。

薛母喝了口茶,靜了靜心,才平下氣來:“蘭台書院的人會來接你,剩下的事,為母想辦法……對了,陛下將修建大菩提寺的工程交還給我,林卓說你在練字,練得如何了?”

林叔是薛母的下人,自然很多事都會稟告給她,薛玉霄對此心知肚明,又覺得自己的字練得有點提不上台麵,便道:“……一般般吧……”

“妻主。”

話音未落,一道聲音從銅鏡邊傳來。裴飲雪衣衫整齊,看起來清肅溫文,他捧著一卷黃麻紙,將筆和硯台拿了過來,放在案邊,挽袖將一支遼尾狼毫遞給薛玉霄。

遼尾狼毫是指產自東北地區的黃鼠狼之尾,那裏是鮮卑所在之地,流入東齊的數量很少,所以也就十分昂貴。

薛玉霄用眼神跟他辯論:“幹什麽呀?我不是還沒出師嗎?”

裴飲雪不接招,雲淡風輕地向嶽母問好:“母親大人早安。”

薛司空擺擺手:“坐吧。”隨後看向薛玉霄,“小郎君都拿來了,你就寫給娘看看。”

薛玉霄無奈道:“也好。”

幸好她傷到的不是右手。薛玉霄扯了扯袖口,將繃帶纏著的傷處掩藏在衣袖裏,按著紙邊,寫了一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薛母先是滿懷慈愛,目光落到紙上突然定住,她探頭過去,身體前傾,盯著她筆下行雲流水的字跡。

薛玉霄剛抬頭,她便嚴肅道:“繼續寫。”

……怎麽這個表情?她承認最近太忙沒怎麽練字,但應該也沒退步太多啊。

薛玉霄屏息凝神,繼續寫了下去。

不到片刻,一首《子衿》出於筆下。薛玉霄擱筆停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娘,我還沒練多久呢……”

薛司空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麽,她忽然起身,捧起墨痕未幹的紙張,在室內踱步道:“好……好……衛姬之遺風,蔡琰之神髓……好……!我女兒嘛……我就知道是大器晚成,我就知道是驚才絕豔……她們真是太小瞧我的霄兒了!”

衛姬是指王羲之的老師衛鑠,是東晉時代的大書法家,在現代被稱為衛夫人。不過在此朝人們更喜歡稱她為衛姬,還誕生了一個嶄新的詞語,讚揚別人書道驚人,便說有“衛姬遺風”。

薛母用力地一拍大腿,根本就沒放下紙,也不多說,大笑著出門去了,連侍從都愣了愣才跟上去。

母親大人來去如風,隻剩下薛玉霄一個人獨坐發呆,她轉頭看向裴飲雪,見他鎮定如常,毫不意外。

過了半晌,薛玉霄道:“……娘親很欣賞我的字?”

裴飲雪喝了口茶:“可以拿出去吹噓也不為過了。”

“你不是說我的水平不怎麽樣嗎?”薛玉霄頗感意外,“你不是說——”

裴飲雪避而不答,他總不能說自己會被對方進步神速又過度謙虛的樣子給氣到吧?於是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很快就要有新的大事要做了,大菩提寺需要題佛偈、壁畫,還要將皇帝作的文章印刻在碑文上,這是能揚名天下之事。”

薛玉霄抵著筆杆,思考片刻,說道:“照你說的,我的字應當也還不錯。正好我有個帖子猶豫了幾天沒下筆,今日正好寫給她。”

“帖子?是請帖?”

“是給一個朋友的。”薛玉霄尋了一張空白請帖,琢磨著落筆,跟他介紹道,“一個很有趣的女郎,她……”

話語微頓,薛玉霄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裴飲雪,心中閃過一絲微妙的不願意開口的感覺,但這種細微情緒轉瞬即逝,隨後便道:“你一定會很欣賞、很喜歡她的。”

裴飲雪的手攏在袖中,無意識地攥住了月白的細葛軟衫,他抿了抿唇,神情淡漠如冰,反問道:“喜歡?”

“是啊。”薛玉霄專心寫請帖,“世人都覺得她好,你怎麽會例外呢?”

裴飲雪注視著她的側臉,不動聲色地問:“你也覺得她好嗎?”

薛玉霄輕吹墨跡,隨後道:“她的棋藝很好,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人就是她,如果她收帖登門,我就帶你去見她。”

裴飲雪眉峰微鎖,正欲開口,視線忽然掃到請帖上的字跡,見到她寫:“謹訂於七月十五日,請李氏清愁娘子入錦水街薛園會友,嬋娟敬邀頓首。”

他的視線路過李清愁的名字,並沒看出來這是誰,反而停留在“嬋娟”兩字上,心道,她們兩人沒有見過幾次,稱呼就這麽親密?嬋娘到底是從哪裏知道這麽個人的,還專程去尋訪……

裴飲雪旁敲側擊地問:“這位棋友是否婚配,家中可有郎君?”

薛玉霄道:“她孑然一身,後院無人,你大可放心。”

裴飲雪:“……”

……更不放心了。

驚魚擲浪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