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分不清是火光還是血光,迷亂在蒼白的雷電中。

還沒有下雨,烏雲沉墜欲摧。

薛玉霄帶著人從薛園出來,沿路所過,到處都是趁夜侵入都城的起義軍——裝備簡陋,裏麵混雜著一部分真正瀕臨餓死的農民。他們砸開平民百姓的門戶,衝進去劫掠糧食,這一部分人光是看到薛園中佩甲的武將娘子就怕了,以躲藏逃竄為主。

但更多的——是挎著大刀的亡命徒。

這些人是落草為寇的匪徒、聚集成眾。朝廷幾次剿匪都沒有清理幹淨,前一陣子風頭緊,這些人便銷聲匿跡,等到風頭過去有利可圖,這些人就趁著機會鼓動生事,專門掠奪當地的豪門富紳。

薛玉霄的手心裏也攥了一把汗,所幸她準備的足夠完善,薛氏家兵戰力非凡,或殺或捕,很快就清理了一整條街巷。

其他的人家沒有薛玉霄反應得這麽快,陪都官兵更是猝不及防,她們舉起火把,第一時間去各大士族家中去清理平亂,根本顧不上平民。

這是一個人命有貴賤的時代。

饒是如此,也遠遠不夠用。這不是普通的、容易被鎮壓的農民起義,在經過土匪的渾水摸魚,其他有心人的煽風點火後,這場動亂已經足夠驚動皇室。

傷亡不斷擴大,甚至有人聽聞範陽盧氏的小公子被劫走,下落不明。

官兵當中,京兆武衛段妍穿著甲胄,手拎一把帶著血槽的環首刀,她麵如凝冰劈落一個亂賊的腦袋,臉頰濺著斑斑血點,吼道:“薛園有人帶隊去了嗎?!那是薛司空的嫡女,她要是出了事,你們都等著薛澤姝要你們的命吧!”

“鳳將大人,事發突然,我們實在來不及去……”

“廢物!”段妍甩下刀身上的血,點了幾個名字,“你們幾個跟我去薛園——”

話音未落,在雨絲初落的街巷中,迎麵響起沉而均勻的腳步聲。段妍心中咯噔一聲,眯起眼看過去,見到一隊覆甲精兵的武將家兵,甲胄包裹著結實而不誇張的肌肉線條,劍上寒光撲麵而來。

她握住環首刀,嗓音裏冒出一股鐵鏽味兒。段妍篤定京中沒有士族會花大價錢、鍛煉這樣的士兵,就在她牙齒發戰,覺得今晚之事愈加恐怖時——

“段鳳將。”一道年輕女聲傳來。

隨著距離接近,雙方彼此看清楚對方。段妍這才看到韋青燕身後的“薛”字旗。她先是大鬆一口氣,而後猛地一愣,道:“是薛三娘子?”

“是。”薛玉霄拱手,“我帶人來援助官兵。”

官兵都是皇室豢養的兵士,保護京兆的官兵名叫“十六衛”,顧名思義,共有十六個衛府。除了上麵那些有爵位、士族出身的大將軍外,寒門能做到的最高職位,就是正五品“鳳將”,段妍就是隸屬於左武衛府的鳳將。

段妍驚疑不定,結結實實地呆愣住了:“這是薛氏的家兵?”

薛玉霄道:“對。從薛園到這裏最近的那條路,錦水街、明月街,我已經率人清理完畢。”

士族豢養家兵雖然是合法的,但這些兵力其實大部分是用來保護田地、讓田莊上能夠正常收租的,像她這樣把家兵操練得如此精銳,段妍還是第一次看到。

“都清理完畢了?”段妍更加驚奇震撼。

這是什麽效率?這是什麽組織能力?

薛玉霄不覺有何不妥,頷首道:“情況緊急,具體來不及交代。我們斬殺了不少糟踐平民百姓、濫殺無辜的惡匪,按照齊律,謀反人人得而誅之,這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段妍立即道:“沒問題,三娘子放心。還請三娘子隨我一同去各個府邸上營救。”

薛玉霄沒有拒絕,但她還是選擇了一條人數最多的路線,以便在路上能夠保全平民的性命。

一路上血光更濃,烏雲匯聚,落下暴雨。官兵手裏的火把都被澆熄了,眾人在雷霆閃電映照的間隙中穿行,韋青燕等人將薛玉霄護在正中,除了雨水吹入鬥笠下,連一滴血都沒有飛濺到她身上。

段妍率兵絞殺了許多反賊,回首看著始終鎮定的薛玉霄,已經不由欽佩起來:“我們武人不在乎那麽多,光是這份救人的決斷和忠肝義膽,三娘子就已經勝過太多士族女郎了。”

薛玉霄道:“段大人知不知道這次叛亂的源頭?”

段妍道:“大約猜到了。大多叛賊都聚集在李氏園林。”

薛玉霄便不多說,她又問:“放鹿園可有傷亡?”

段妍回答:“王丞相治家嚴謹,名聲清廉,受到的侵擾並不多,那裏已經安全了。”

薛玉霄點點頭,這間接說明王珩應該也並無大礙。

眾人很快趕到春水園附近,到了這裏,阻礙明顯嚴重了很多。韋青燕下意識地擋在薛玉霄麵前,攥著一把血流如注、又被雨水衝刷出鋒芒的長劍,低聲道:“少主人,前麵的叛賊太多,很多人胡亂逃竄。”

薛玉霄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見到一片鮮紅血色,她道:“殺得進去嗎?”

韋青燕道:“進得去,隻唯恐不能保護好您的安危,沒法跟主人交代!”

薛玉霄麵無表情地道:“那就殺進去。”

韋青燕抱拳聽命,沿著一路血光,甲胄齊全的薛園軍士幾乎刀槍不入。流淌的鮮血染紅了薛玉霄的袍角,她微微提起衣袍,登上走進春水園的青石階。

一步、兩步……腳下是一個年輕郎君的屍首,衣衫淩亂,滿身刀痕。薛玉霄記得這是經常跟在李芙蓉身後的一個得寵郎君。

她輕輕歎氣,在開出的這條血路上走了進去,聽到裏麵尖銳的喊聲。

“你們這群無恥暴民!我要殺了你們——!”

轟隆。

雷聲滾滾,雨幕當中,薛玉霄看到主院的燈火搖曳不停,一大股血跡噴濺在紙窗上。隨後,門扉被一具斷成兩半的屍首撞開,蒼白電光裏,隻看得見一個孤零零的、狀如惡鬼的影子。

是李芙蓉。

她身側還有幾個負傷的叛賊,這些持著兵器的土匪立刻就被段妍和韋青燕帶著人擒下,還有幾個當場斃命。

段妍靠近問候:“李娘子,你沒事吧?李大人可安全?”

李芙蓉眼眶通紅,死死盯著麵前沿著青石板流淌而下的血跡,她的目光移向院中,釘在薛玉霄的身上:“薛……三娘。”

段妍道:“對,這一路上三娘子救了不少人,她可真——”

話音未落,李芙蓉突然猛地起身,她身上還有往外冒血的外傷,整個人瘋了一樣衝過來,揪住薛玉霄的領子:“你知道!你都知道!這些人是你派來的!”

薛玉霄看著她道:“不,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你比我更清楚。”

“薛玉霄,你在騙我。”李芙蓉咬定,“你是來殺我的!你恨我!”

她的情緒更為激動,眼中布滿血絲。就在她幾乎失控時,韋青燕一把將李芙蓉扯了下來,沒有鋒芒的劍背敲在她的膝蓋上。

金玉養成的世家女沒有那麽強的忍痛能力,被一下敲得膝蓋劇痛,跪倒在地。

風雨如晦。

薛玉霄看著跪倒在麵前的李芙蓉,稍微攏了一下袖子,在她麵前蹲下,語調淡淡:“芙蓉娘,我是來救你的。”

雨水混雜著血氣,從她的臉上、身上墜下。

李芙蓉啞著嗓子:“你一定還知道什麽事,沒有告訴我,薛玉霄!”

“我告訴你的那幾句話,就是我所知的全部。”薛玉霄冷冷地道,“但我還知道,好言難勸該死的鬼。這個世界要是用嘴皮子、用勸說、用清談和辯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就能讓百姓都不挨餓,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芙蓉再次被激怒。

但比她憤怒來臨更快的,是薛玉霄忽然抓著她的衣領,抬手抽過來兩巴掌,在清晰的脆響聲中,她聽見薛玉霄帶著寒意的聲音:“你要是能略微公正一些,今晚就會少死很多人。李芙蓉,你真是個蠢貨。”

說罷,薛玉霄鬆手放開她,任由一位簪纓世族的天之驕女倒在地上,頹如爛泥。她越過李芙蓉,跟看呆了的段妍道:“後院裏應該還有很多無辜男子,兒郎輩雖然有力氣,但都被嬌生慣養在後院,膽氣不足,恐怕不能抵抗。段鳳將,你先去救李靜瑤李大人,我帶著人把春水園殘餘的叛賊餘孽清理完畢。”

段妍看她條理清晰、神情冷靜,跟剛才喝罵李芙蓉的樣子判若兩人,又被震驚到了,見薛玉霄皺眉,才反應過來回道:“好,就按你說的。”

……

平亂的速度比想象中的更快。

薛玉霄趕到後院,將那些劫掠財寶、**男子的叛賊挨個逮捕,清理到旁側的一個小宅院時,突然發現裏麵靜悄悄的。

在宅院的門口,有不少起義軍打扮的匪賊倒在地上,而其他被抓住的土匪看到這小院子的院門,表情露出恐懼之色。

“那裏麵有什麽?”薛玉霄問。

“有……有一個……一個人。”

“一個人?”

一個人把你們嚇成這樣?

薛玉霄走過院外的屍體,整理了一下微濕的袖口。她正要再走一步,忽然見到小院正中的槐樹上,露出一抹寒光。

這抹寒光幾乎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薛玉霄來不及躲閃,隻用佩劍一擋,耳畔響起“鏘”的一聲,飛鏢碰撞在劍身上,摩擦出刺啦的火花。

飛鏢帶起的利風,淺淺地刮破了她的臉頰。在這張美麗而溫柔的臉上,緩慢地露出一滴血珠。

薛玉霄好像知道為什麽這群人進不去了。

她歎了口氣,提聲道:“清愁,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樹上的寒光頓時收起,一個戴鬥笠、簡裝便服的人影從樹上翻下來,抬起竹編的鬥笠邊緣,睜大眼睛看向她,這才認清楚:“……嬋娟?”

薛玉霄攔住眾人,自己走到她麵前,指了指地上的屍體,無奈道:“這都是你殺的?”

李清愁道:“我不殺人,人便殺我。我算是半個江湖人,呃……你不會介意吧?”

薛玉霄道:“好險,差點要了我的命,我哪敢介意?”

李清愁連忙道歉,掏出手帕來給她擦拭:“我不知道你在這裏啊。你怎麽會在這裏?此處十分危險,外麵賊匪眾多,快,我護送你離開。”

薛玉霄道:“外麵已經沒有賊匪了。”

李清愁愣了一下:“怎麽會?剛剛……”

“全死了。”薛玉霄說到這裏,低頭看著沾著血跡的靴子,補充道,“不是我殺的。”

李清愁:“……”

她覺得這話聽著有點怪怪的,透露出一股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但又不好明著問,便說:“嬋娟,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薛玉霄道:“心有靈犀吧。”這飛鏢的手法再沒有第二個了。

李清愁怔道:“心有靈犀?好吧……既然是你說的,我就信了。我這院子裏躲著很多春水園的下人仆役,勞煩嬋娟帶我找一條安全的路出去看看,如果真的沒有賊匪了,我再回來通知眾人。”

薛玉霄挑眉:“好啊,你怎麽謝我?”

李清愁道:“我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家世也不出挑……”

“你要是空閑了,就來教我武功吧。”薛玉霄撥起自己的小算盤,裴郎教她讀書寫字,清愁教她暗器武功,這頂尖配置,她要是不成才,那肯定是作者的錯,“這手飛鏢就挺有意思!”

李清愁道:“教你倒是沒問題,但我不好貿然登門……”

“你答應就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薛玉霄笑眯眯道,“那我過幾日忙完給你下請帖,你見到了地址,可千萬別不敢來啊?”

李清愁隻當她暗示自己出身於高門大院,便自信道:“這世上還沒有我不敢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