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縷淡淡的海棠花香沁入鼻尖,女人單薄柔軟的身姿顫栗不止,腳邊掉落了一個黃色紙燈籠,燈籠已被燭火燒去了大半。

謝秉安雙手各抓著一扇門邊,目光冷銳的掃了眼漆黑的院子,複而垂眼看向隻到他胸膛前的蔚姝,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被鬼攆了?”

蔚姝:……

她尷尬的眨了眨眼,顫抖的身子也逐漸放鬆下來。

誰能想到溫九會忽然打開房門。

誰又能想到,她原本是想跑到房門前停下的,陡地聽見深夜裏響起‘吱呀’的開門聲,一個激靈就撞到了溫九的懷裏,他的身形如磐石般未動分毫,倒是她的額頭被撞得有些發疼。

蔚姝快速後退兩步,低頭整理微微淩亂的衣裳來緩解尷尬,待看到溫九腳邊已燒成灰的紙燈籠時,臉蛋染上了一層尷尬的緋紅。

她輕輕咳了一聲,抬頭看向兩步之隔的溫九。

之前她與他一直保持著距離,是以未對他的身高有過多在意,兩人離得最近時,也不過是他坐在椅上為他上藥罷了,沒想到今晚的意外之舉竟讓她發現,溫九原來如此之高。

她看向他時,需得高抬著頭。

男人逆著搖曳幽暗的燭光,容貌隱匿在暗影裏,黑色的侍衛服穿在他身上,不同於旁人平凡木訥的模樣,反倒有種長居高位的沉穩清絕,看著她時,眼睫半垂,上挑的眼尾透著幾分懶散的疏離。

“我隻是、隻是很少來後院罷了。”

蔚姝沒去看溫九的眼神,她想,他一定在心裏笑話她膽小。

謝秉安白皙修長的雙手仍舊抓著門扇兩邊,並未側身讓蔚姝進來,隻冷淡著眸子睨她:“小姐這麽晚來找我有何事?”

蔚姝記起來這的目的,伸出纖細的食指指了指屋內,杏眸左右閃爍,就是不敢看溫九:“可以進去說嗎?”

站在黑漆漆的後院,背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總有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

謝秉安看出她努力想掩藏在眸底深處的害怕,沒挑破她的偽裝,側開身讓出一條道。

蔚姝走進屋裏,一眼就看到床板上疊放整齊的被褥。

原來溫九還未入睡。

罩房門大開,謝秉安站在門邊,輕搭著眼簾看向蔚姝。

她坐在椅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青煙色的裙擺逶迤在地,白玉珠耳墜輕輕墜在纖細的脖頸處搖晃,明澈的杏眸裏倒映著閃爍的燭火。

蔚姝抬起頭看他:“你的傷怎麽樣了?”

謝秉安:“好些了。”

蔚姝抿了抿唇,交疊在腿上的雙手握在一起:“那你接下來怎麽打算的?”怕他誤認為要趕走他,又補充道:“你別誤會,我不是要趕你走,就是想聽聽你的打算。”

她的目光認真且真誠。

謝秉安垂下眼避開蔚姝的視線,似在細想接下來的打算。

巡監司的事就快塵埃落定,屆時他便離開,在緋月閣也待不了多久,於這女人的救命之恩……

想到白日裏蔚姝一口一個謝狗,恨不得將他殺之而後快,謝秉安眼底忽的泛起冷意,蔚姝察覺到溫九忽然冷下的臉色,怔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怕離開尚書府後,鬼市的人又來找你麻煩?”

不等謝秉安開口,她又跟著補了幾句:“這點你不必擔心,到時你假扮成尚書府的侍衛跟著我,我送你出城,保證他們認不出你。”

謝秉安:……

蔚姝繼續道:“你離開長安城後,找一個偏遠的小地方住下,日後隻要不出現在長安城,鬼市的人就不會找到你。”

從進屋後,她的嘴就未停下過。

謝秉安掀起眼皮,對上蔚姝真誠的目光:“等我傷養好了再離開。”

他頓了一下,又問一句:“你可有什麽想要做的事?”

若她有,幫她做了她想要的事,也算是還了她的恩。

蔚姝眼睫輕輕一顫,她最想做的事便是替楊家平冤昭雪,給娘辦一次正大風光的葬禮,將娘的靈牌接回楊家,此生再不踏入蔚家半步。

可是這些她都做不到。

現下唯一能做的事也就隻有護住董婆婆和雲芝,在她進宮送死之前,妥善安置好她們。

蔚姝想到溫九是個孤兒,無依無靠,心裏起了個念頭:“我可以和你商量個事嗎?你不答應也沒事,我不強求你。”

謝秉安:“你說。”

隻要不是讓他刺殺她口中的‘謝狗’,其他的事,他都能辦到。

蔚姝眸底絞著糾結,抿了抿唇,道:“我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就要進宮了,以後無論生與死都逃不開那座囚籠,在我離開後,你可以帶著董婆婆和雲芝一起離開長安城嗎?你們三人一起在路上也有個照應。”

謝秉安:……

蔚姝眼含期盼的看著他。

謝秉安皺了皺眉,隨口扯了兩句:“我習慣獨來獨往,不喜與旁人同行,不過我會將董婆婆和雲芝安置好再離開。”

蔚姝杏眸一彎,笑道:“謝謝。”

她的笑容純粹幹淨,對他全然不設防,甚至將身邊最在意的人托付給他。

她就不怕董婆婆和雲芝死在他手上?

一個多月後她入宮,屆時他們還會以另一種身份再見,到那時她還會說得出‘謝謝’二字嗎?

謝秉安搭下眼簾,避開蔚姝澄澈明亮的杏眸。

正事說完,董婆婆和雲芝的去處有了著落,蔚姝也鬆了一口氣,她站起身:“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謝秉安始終站在門內一側,低垂的視線中,青煙色的裙裾剛出了屋外,卻在下一瞬又湧入他的視野裏。

蔚姝尷尬的揪著手指,臉蛋透著難堪的羞紅,支支吾吾道:“溫九,你、你能送我、去前院嗎?”

說完,她的頭垂的更低了。

謝秉安:……

罩房門大開著,燭光映在院外的青石磚上。

蔚姝緊跟著溫九的步伐,幾乎快要與他腳尖貼著腳跟的距離了。

風迎麵拂來,男人身上淺淡的藥香味沁入鼻尖,莫名的撫平了她對黑暗的恐懼。

離前院越近,視野裏的亮度就越廣泛。

看到前院屋簷下掛著的一排紙紗燈後,蔚姝繞到溫九身前,極快的說了“謝謝”二字,頭也不回的沿著紙紗燈的亮光跑回房間。

她跑得很快,嬌小單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外,倒真應了他先前那句‘被鬼攆了’的話。

謝秉安看著合上的房門,轉身朝後院走去。

他前腳進了屋子,東冶後腳就跟進來,關上屋門後,轉身站在一旁,將這幾日宮裏發生的事向主子一一稟報,稟報完後,又好奇的問了一句:“主子,您就不怕日後蔚小姐進了宮知道您的真實身份?”

謝秉安涼涼抬眼:“為何要怕?”

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任人宰割的小可憐罷了,有何可懼。

東冶:……

他這些時日觀察,發現主子待蔚小姐與旁人不同,以為蔚小姐在他心裏有些微地位,現下看來,並不是他以為的那回事。

謝秉安坐在椅上,翻看東冶帶來的書信。

燭光映在男人冷俊的側臉上,更顯得涼薄無情。

男人問:“聖旨的事查的如何了?”

主子若不提這事,他差點給忘了。

東冶道:“潘史查到了一點眉目,之前李道長選的生辰八字的女子是蔚尚書府上的蔚芙蘿,而非蔚姝,雖尚未查出是誰闖入機要閣篡改了聖旨上的名字,但潘史去查了蔚芙蘿與蔚姝的戶籍,發現她們二人的生辰八字有被改過的痕跡,能悄無聲息的換掉二人的身份信息還不被人發現,怕是隻有身為戶部尚書的蔚昌禾了。”

謝秉安鳳眸微眯,疊起書信放在燈芯上點燃,看著燃燒的火焰陷入深思。

東冶又道:“主子,蔚昌禾背後之人定是宮裏的人,能避過我們的耳目進入機要閣篡改聖旨上的名字,此人不可小覷。”

謝秉安輕輕揮手便散去了桌上的灰屑:“告訴潘史,讓他在蔚昌禾麵前提一嘴聖旨上的疑點,以這個由頭把他關到詔獄裏吃點苦頭,折磨上幾日再放出來。”

東冶一怔,甚是疑惑:“主子,咱們既然發現了聖旨上的問題,也查出蔚昌禾在戶籍上動的手腳,為何不以此直接降罪於他?跟他兜什麽圈子?”

謝秉安走到窗前,隔著漆黑的後院看向前院拐角。

“先讓蔚昌禾自亂陣腳,擊潰他的內心,等他快招時再找個由頭放了,派人暗中跟著他,他自會聯係背後之人,屆時隻需順藤摸瓜便能查出那人是誰。”

其實,他可以直接降罪蔚昌禾,不必這般彎繞。

但篡改聖旨乃是死罪,且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那個女人於他有救命之恩,又是這場陰謀裏的受害者,她不該被牽連喪命。

等她入宮脫離蔚家後,篡改聖旨的事再找蔚昌禾清算也不遲。

如此,他也算是還了蔚姝一命。

距離蔚昌禾被抓走已經過去七日,下人們私底下都傳開了,何管家去了幾次東廠,吃了閉門羹不說,還被東廠的潘督史警告了,後麵這幾日,再沒見何管家出去過。

雲芝每天樂此不疲的在緋月閣外偷偷打聽消息,將打聽來的都告訴蔚姝與董婆婆,說範姨娘因為此事著急上火,已經連著喝了三日去火的藥膳。

日頭偏西,紅霞滿天。

今日的天比往日炎熱的多,屋裏悶熱的待不住。

董婆婆做了些綠豆冰糕,蔚姝端了一碟去往後院,打算讓溫九嚐嚐,從他來到緋月閣後,跟著她們每日吃的都是粗茶淡飯,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後院樹木枝葉葳蕤繁茂,剛走進去就感受到一股涼意。

罩房門關著,有了前兩次的教訓,蔚姝長了記性,在外叩了叩門,直到裏麵傳來“進”的聲音,她才推門而入,一進去便看到溫九背對著門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在桌前不知做著什麽。

她好奇的走過去,便見溫九的食指沾著茶水在桌上寫字,他的字遒勁有力,字跡尾處藏著鋒銳,和他身上涼薄冰冷的氣息頗有些相像。

蔚姝有些意外:“沒想到你還識字,不知你師承何處?”

謝秉安看了眼低頭研究他字跡的蔚姝,她今日穿著白色的衣裙,許是今日天熱,外頭隻罩著單薄的外衫,腕肩挽著白色紗質披帛,上麵繡了幾朵海棠花,看衣裳的款式像是幾年前的。

他知她在府中的日子不好過,可好歹也是尚書府堂堂正正的嫡長女,沒想到蔚昌禾與範妾氏會對她苛待到連一件像樣的款式衣裳也沒給她。

未等到溫九回話,蔚姝疑惑抬頭,正對上謝秉安看著她的鳳眸,男人的眸泠泠清清,眼尾透著涼薄,從他的眸裏絲毫看不出任何窺探之意。

蔚姝問:“怎麽了?”

“小姐似乎很偏愛海棠花。”

謝秉安垂下眼睫,用袍角擦去食指上的水漬,黑色衣袍愈發襯的指尖白皙如玉。

蔚姝眼睫一顫,眼底浮上一抹憂傷,很快又被她掩去:“我娘偏愛海棠花,是以,我衣裳的海棠花都是我娘親手繡的。”

謝秉安動作一頓,眉峰微皺了一下:“抱歉。”

蔚姝臉上的笑意很是勉強,故作輕鬆道:“我娘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沒見過她,不知道這些實屬正常,不必跟我抱歉,你嚐嚐董婆婆做的綠豆冰糕,可清涼解暑。”

她將小碟放在桌上,眉眼彎彎的看著他。

謝秉安看了眼碟子裏尚不算精致的冰糕,淡聲道:“謝謝。”

屋外傳來急促地腳步聲,緊跟著雲芝跑進來,皺眉道:“小姐,岑時來了,說宴世子在府外後門等著,想見小姐。”

她又不滿的哼了一聲:“國公府都退婚了,他這時候還假惺惺的跑來做什麽?”

謝秉安看到蔚姝陡然間蒼白的臉色,冷俊的眉峰微微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