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暗室內, 燈火灼灼。
蔚姝雙手捧著溫熱的茶盞,嫋嫋熱氣朦朧上升,險些遮住了視線, 她眨了眨眼, 仔細看著被錦衣衛帶進來的秦雷。
他低著頭坐在對麵,雙手與腳腕上銬著鎖鏈,穿著白色的囚服,頭發淩亂不堪, 臉上胡子也亂糟糟的, 與街上的乞丐別無一二,若不是秦雷朝她看來, 她看到他眉骨那裏一道熟悉的疤痕, 都險些認不出眼前的人就是三年前威風凜凜的秦叔叔。
“秦叔叔?”
蔚姝如羽的眼睫顫了顫, 試探的開口問。
三年不見,一個人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秦雷始終低著頭, 眉心籠著最痛苦的悔恨, 秦叔叔三個字就是一把親情刀,狠狠剜著秦雷的心,他忽然起身跪到蔚姝腳邊,頭重重磕在地上, 蔚姝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到,起身往後退了幾步,就連一旁的錦衣衛也拔刀擋在蔚姝身前, 以防秦雷忽然謀害姝妃娘娘。
“你真的是秦叔叔?”
蔚姝讓錦衣衛後退, 走上前低頭看秦雷, 秦雷抬起頭,一雙充滿悔恨痛苦的眼睛撞入蔚姝眼裏, 她清楚的看到秦叔叔的瞳孔裏布滿紅血絲,整個人蒼老憔悴了許多。
“小姐。”秦雷眉峰緊皺,一個大男人說話時帶著哭聲:“正是秦雷。”
蔚姝心尖一顫,將茶盞放在桌上,伸手去扶秦雷,秦雷膝行後退避開蔚姝幹淨雪白的小手,雙手撐地,頭重重的磕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聲。
“秦叔叔,你起來說話。”
蔚姝僵在半空的手微微蜷起,心疼的看著秦雷。
秦雷不敢抬頭,滄桑的聲音裏都是道不盡的悔恨與痛苦:“小姐,秦雷有罪,秦雷該死啊,秦雷該死該死啊!”他自責的悔恨,頭不停地撞在地上,看的蔚姝難受的紅了杏眸。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泣:“秦叔叔,你當年不是死了嗎?怎麽……”蔚姝哽住,又問道:“當年楊府裏究竟還發生了什麽事?”
秦雷握拳砸地,須臾,抬起頭看向蔚姝,眼睛紅的能滴出血:“是我害了老將軍,是我害了楊氏一族,都是因為我。”
蔚姝秀眉緊蹙:“怎麽會是秦叔叔呢,害死楊氏一族的人是謝秉安才對,秦叔叔也是受害者,我就想知道,秦叔叔為何死而複生後不向世人揭穿謝秉安陷害楊家的罪證?為何要讓外祖父和舅舅死後都要背著謀反的罵名?”
“錯了,都錯了。”
秦雷搖頭,撐在地上的雙手用力攥緊:“小姐從一開始就恨錯了人,從一開始那個人的計劃就是要讓大周朝的所有百姓都痛恨掌印,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掌印才是陷害楊氏一族的罪人,三年的時間,他的目的達成了,從淮南到長安城的這一路,我聽到最多的話便是這天下遲早要毀在大奸宦手中。”
那……個人?
蔚姝怔住,在秦叔叔進來時,她已經做好踏出這道暗室門後,便與謝秉安徹底一刀兩斷,也想過離開詔獄後去外祖父墳前自戕,她無法狠下心殺謝秉安,無法報楊家被滅門的仇,那便懲罰自己,等到了底下再向外祖父請罪。
她想了許多,可眼下竟從秦叔叔嘴裏聽到的是另一個人。
蔚姝蜷緊手指,顫聲問:“秦叔叔,那個人是誰?”
秦雷道:“是燕王。”
——燕王?
蔚姝踉蹌後退,伸手扶住圈椅扶手,淚珠滾落臉頰:“你騙我的是不是?我恨了三年的人,你告訴我恨錯了?是不是謝秉安讓你這麽說的?是不是他逼你的?”
她抓緊扶手,小臉蒼白孱弱。
秦雷道:“從一開始掌印就未參與過此事,當年燕王幾次來找老將軍,想讓老將軍入他麾下,老將軍向來不齒朝中拉幫結派之事,便拒絕燕王,燕王因此記恨老將軍,明裏暗裏給老將軍使了不少絆子,最後他……”說著,秦雷低下頭,一拳捶在胸口:“他找到我,用我家人性命威脅我,讓我幫他裏應外合陷害老將軍通敵叛國,意圖謀反,在楊家被抄家那一日,燕王助我假死,送我離開長安城去往淮南,我就在燕王舅舅的眼皮子底下待了整整三年。”
蔚姝身子一顫,眼淚頻頻滑落,若不是有扶手撐著,她險些跌坐在地上:“那你與鄭文兵通信是怎麽回事?”
季宴書說過,看到他與鄭文兵的密切來信。
秦雷低著頭,手在胸口不停的捶:“我兒子被燕王放在大理寺的牢獄中任命獄卒,常年不得踏出牢獄一步,我隻能靠寫信與鄭文兵聯係,從他那裏得知我孩兒的近況,我老秦家就這一顆獨苗,我不忍心看著他死啊,小姐,是我老秦對不起你們楊家,等我到了底下,我一定向老將軍賠罪,像楊氏的列宗列宗們賠罪。”
“秦叔叔,你…”蔚姝唇畔顫抖的厲害,她想說出責怪秦雷的話,可怎麽也張不開口。
她在乎家人,可秦叔叔同樣在意。
他為了家人性命答應燕王的陰謀,害死楊氏一族,害的外祖父一世英名被扣上謀反的帽子,是不可原諒的大罪,她該恨秦雷,該怨他的,可理智告訴她,她應該怨恨的人是燕王,他才是這場災禍裏的罪魁禍首。
蔚姝如何也沒想到,真相竟然是這樣。
她恨了三年的人,原來都是別人刻意引導的。
想到這兩個月她對謝秉安的冷落、傷害,想到那支金釵刺入謝秉安的體內,這一刻就像是刺在她身上,穿心刺骨的疼,他明明也是被誣陷的,他明明也是無辜的,可所有的罪名都落在他身上。
他從未與她吐露過半句,是料到了即便他說出來她也不會信嗎?
蔚姝哭的揪心,淚水迷惘了視線。
承乾宮的兩巴掌,巡監司裏刺入他身體的金釵,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剜著她的血肉,在那晚樂明宮識破他身份,在用金釵刺傷他後,她從未再關心過他的傷勢,也從未問過一句他疼不疼。
那個傻子,在她麵前從未暴露過自己脆弱的一麵,甘之如飴的任由她滿身的刺刺傷他。
蔚姝撐著扶手,哭的泣不成聲。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秦雷:“你可知這三年我娘是怎麽熬過來的?外祖父死後,蔚昌禾將養在外麵的外室與私生女接回來,縱容她們欺辱我們母女,我娘鬱鬱寡歡,最終還被蔚昌禾的所作所為活生生氣死,我娘何其無辜啊,她夜夜坐在窗邊望著夜空,嘴裏念叨的都是你們,是你們啊!”
蔚姝推開圈椅,踉蹌著步子走出暗室。
“小姐,是秦雷虧欠了楊家,是秦雷狼心狗肺——”
直到蔚姝徹底離開詔獄,秦雷悔恨的聲音才終於消失。
蔚姝站在詔獄外,望著白皚皚的一片雪色,迫切的想要見到謝秉安。
“娘娘。”
東冶走到她身後,見她轉過身,一雙瀲灩的杏眸淚眼朦朧,他僵了一下,道:“主子有事先離開了,奴才送娘娘回宮。”
“我要見謝秉安。”
蔚姝捏緊衣袖,看著東冶怔楞的神情,又重複一遍:“我要見他,帶我去。”
東冶道:“主子去了梁府,娘娘請上馬車,奴才這就帶娘娘過去。”
水榭涼亭下。
丫鬟將溫好的酒倒進酒盞中,梁世濤連著飲了三盞,見他還要繼續,李醇覽伸手壓在酒壺上,衝梁老搖頭:“酒多傷身,你還真當自己是從前的身子呐?”
梁世濤聞言,爽朗大笑:“老頭子我今日高興!”
他推開李醇覽的手,又續了一杯,對坐在邊上沉默未語的謝秉安揚了揚手:“阿九,咱兩喝一杯。”
謝秉安笑道:“好。”
又下起了雪,大片的雪飄在涼亭外,覆在來時走過的腳印上。
梁老道:“阿九,陳年舊賬都清算完了,接下來該繼續走後麵的事了。”他頓了一下,續道:“當年便是我們輔佐溫氏一脈,你是溫室皇族遺孤,亦是太子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阿九,你該繼續走溫家當年未走完的一條路了。”
謝秉安指腹摩挲著酒盞邊緣,看向李醇覽:“舅舅怎麽說?”
李醇覽看著謝秉安平靜無波的眉眼,想到他這麽多年的身不由己,千言萬語最終隻道出一句:“隨你的心走。”
梁老皺眉:“李老頭,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醇覽笑道:“我這人懶散慣了,讓我說個大是大非的道理來,我也不會說,倒不如就看阿九自己的想法罷。”
梁老瞪他一眼,看向謝秉安。
謝秉安獨自飲了一盞酒,望著白茫茫的雪天:“世人都道我是奸宦,即便我恢複溫九辭的身份,我仍然是人人畏懼的奸宦謝秉安。”
他端起重新倒滿的酒盞,將溫酒灑向地麵,唇邊噙著釋然的笑:“梁老也說了,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溫家既然已經沒了,那就讓它留在過去罷,我還是做世人眼中憎恨的奸宦,這個地位該由合適的人來坐,趁我還未厭倦官場,可以輔佐他幾年。”
梁世濤第一個不願意:“不行!堅決不行!”
謝秉安抬眼看他:“梁老是想讓世人再罵溫氏一脈嗎?”
梁世濤一梗,臉色憋的難看。
李醇覽問道:“聽你這意思,是有帝位的人選了?”
謝秉安看向遠處的長廊,李醇覽與梁世濤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長廊下,梁文籌與梁秋雪兄妹二人走過,茫茫白雪中傳來梁秋雪輕靈的笑聲。
李醇覽撫著胡須沒有言語,梁世濤一下子站起身,抬手怒拍石桌:“不成不成,堅決不成!!”
從梁府出來,謝秉安還能聽到梁老憤怒的吼叫聲,李醇覽留在梁府,陪著精神備受震撼的梁世濤。
潘史走上前,將雪青色鶴氅披在謝秉安身上:“主子,咱們去哪裏?”
“回宮。”
寧寧該是回去了。
遠處車輪滾滾的聲音止住謝秉安的步子,馬車停在梁府門前,東冶剛擺好腳蹬,蔚姝便急匆匆的從裏麵跳下來,她一抬頭便看到立於風雪中的謝秉安,他就像是孤傲於寒山雪頂的一棵鬆柏,無論世人怎麽誤會他,謾罵他,都迎風矗立,從不在意這世間的一切汙言穢語。
“溫九。”
蔚姝哭紅了眼,鼻尖通紅,張嘴說話時,嘴裏冒著白氣。
“對不起。”
她提起裙擺跑向謝秉安。
謝秉安張開雙臂,將撲入懷裏的人兒緊緊抱住,下頷在小姑娘落了雪花的發髻上蹭了蹭:“跑這麽快做什麽。”
蔚姝聞著謝秉安身上的氣息,細弱的手臂用力抱住男人勁瘦的腰身,她不管不顧的大哭,哭到嬌軀發顫,聲音沙啞。
是她誤會了謝秉安。
是她傷了他。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杏眸斥責的看向謝秉安,嬌軟的嗓音帶著鼻音:“你、你為什、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謝秉安拭去她眼睫的淚:“寧寧現在知道了也不晚。”
“謝秉安…”
蔚姝喚他。
謝秉安道:“我在。”
蔚姝紅著眼,伸手摸向謝秉安的胸膛,那個位置是她兩個月前用金釵刺過的地方。
“疼嗎?”
她啜泣,聲音軟糯。
謝秉安骨節修長的手掌覆在小姑娘冰涼的柔荑上,唇邊抿著笑意:“疼。”
蔚姝眉心顰蹙,抬頭見男人眉眼裏浮著笑意,伸手搭在他肩上,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
她也疼。
心疼。
潘史與東冶識趣的背過身去。
風雪漸大。
謝秉安抱起蔚姝,指腹在她後頸按了按:“外麵冷,我們回宮。”
蔚姝埋首在他懷裏,乖巧點頭。
回宮。
回到屬於隻有她和謝秉安的地方。
“寧寧。”
“嗯?”
“溫九是我真正的名字,全名叫溫九辭。”
“從一開始,我告訴你的便是我的真實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