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筵喜殿內亮著一盞盞琉璃燈火, 將大殿照的明亮光潔,也照出每個人眼底對掌印大人的畏懼與忌憚。
先映入蔚姝視野的是一個身穿群青色太監服的男人,袖邊與衣領用金絲滾邊, 衣裳下邊一層層折邊垂直落下, 帶著一頂三山帽,走在另一人的左前方,正好擋住了那人的臉,她隻看到那人露出來的手臂, 護腕暗扣下的手掌白皙如玉, 骨節修長如竹,讓她不由想起了溫九的手。
他的手也是如此的好看。
可謝狗永遠也比不上一個溫九。
蔚姝不知這兩個人誰才是謝秉安, 她忽然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 恨了謝秉安三年, 卻不知本尊長什麽模樣。
“蔚小姐,皇後娘娘讓奴才帶您前去筵喜殿外的八角亭下坐著, 娘娘待會有話要同蔚小姐說。”
身後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 是宮裏太監獨有的偏細的嗓音。
蔚姝轉頭看向左後方立著的小太監,頗為疑惑:“皇後娘娘找我?”
小太監道:“是。”
她轉身看了一眼上位的皇後娘娘,隻見皇後娘娘的目光落在進殿的兩人身上。
小太監催促:“蔚小姐,跟奴才走罷。”
蔚姝起身, 小太監則走在她身後,在蔚姝想要回頭看向謝秉安時,小太監卻嚴嚴實實的擋住了她的視線, 朝她和善的笑了笑。
她隻好作罷, 悄悄走出筵喜殿。
八角亭四麵蔥蔚洇潤, 是個乘涼的好地方。
蔚姝安靜的坐在石凳上,看了一眼桌上的清茶點心便看向別處。
娘說過, 宮裏的醃臢事有許多,凡是宮裏的食物,能不碰便不碰。
她轉頭,透過葳蕤的枝葉看向筵喜殿的方向,那邊似乎傳來爭吵,隱隱約約的聽不清楚,今日最可惜的便是沒有親眼看見謝狗的模樣,不然她回去紮小人腦子裏也能有一個泄憤的對象。
過了快一個時辰,小太監終於回來了,他擦了擦額上的汗,低伏著身子:“蔚小姐,皇後娘娘讓奴才過來傳話,娘娘身子不適,先回坤寧宮了,改日再與蔚小姐說說話,宮宴差不多散了,奴才送蔚小姐出宮。”
蔚姝:……
這哪裏是身子不舒服,怕是急著去見謝狗罷。
宮裏人人皆知皇後與謝狗關係匪淺,舅舅還曾在她跟前罵過,說皇後貴為國母,竟跟一個閹人來往甚密,簡直丟盡了大周朝的臉麵。
她雖不知舅舅從哪得來的消息,可他既然罵了,那消息應是八九不離十。
筵喜殿陸陸續續的走出大臣,每個人的神情各不一樣,走在最前麵的燕王臉色鐵青難看,三年前楊家沒出事前,她跟著外祖父見過幾麵燕王,燕王是先帝最小的兒子,比季宴書大不了幾歲。
蔚姝起身跟著小太監朝宮外走去,途徑幽長的紅牆宮道時,被身後的鄭公公攔住去路,小太監看見鄭公公,臉色微微變了變。
“蔚小姐,陛下要見你,正在長明宮等著你過去。”鄭公公麵上帶著笑:“走罷,別讓陛下等急了。”
蔚姝的指尖緊緊捏著繡帕,一顆心高高懸起,臉色也變的蒼白,想到在筵喜殿皇帝赤/裸/裸的看著她的眼神,就忍不住想要逃離這裏。
可是,她現在無依無靠,又能逃到哪裏去?
蔚姝緊抿著唇畔,跟著鄭察前去長明宮。
越靠近長明宮,心揪的越厲害,捏著繡帕的手心也汗津津的,鄭察聽出蔚姝略顯緊張急促的呼吸聲,回頭道:“蔚小姐放寬心,陛下隻是想見見蔚小姐而已,再過些時日蔚小姐就要入宮了,侍候陛下也是遲早的事,今日就權當是蔚小姐提早適應了。”
蔚姝低著頭,眼睫顫了又顫,隻低低的回了一個“嗯”。
皇帝荒**無度,整日裏不是鑽在女人堆裏,就是與李道長待在一起看他煉丹藥,外祖父最不齒這個禍國禍民的皇帝,沒想到終有一日,身為楊家的外孫女,竟要去侍候他。
蔚姝的指甲刺破了嬌嫩的手心,刺痛感讓她有了一絲理智。
如果要為楊家報仇,就得先在宮裏活下去,而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或許隻有皇帝了,隻要能博得皇帝的喜歡,還懼怕謝狗作甚?
如此一來,若要尋機會殺謝狗,豈不是多了幾分勝算?
她雖如此想著,可真到了長明宮跟前,卻被眼前的懼怕嚇到退縮。
鄭察朝著緊閉的殿門恭敬道:“陛下,奴才把蔚小姐帶過來了,就在殿外候著。”
“讓她進來。”
聽到殿內傳來皇帝的聲音,蔚姝害怕的再次攥緊手心,掌心的汗漬和血漬混在一起,腐蝕的傷口火燒刺痛,她的眼睫不停的打顫,眼圈微紅,但在強忍著不讓自己露怯。
鄭察推開殿門,笑看著蔚姝:“蔚小姐,進去吧。”
蔚姝緊抿著蒼白的唇,抬眼看向光線偏暗的長明宮殿。
見她未動,鄭察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話裏也多了幾分冷意:“蔚小姐還愣著做什麽?若是讓陛下等急了,是要動怒的。”
蔚姝垂下眼,緩慢走上台階。
她知道,今日一旦踏入這扇門,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都是她不能自控的。
今日筵喜殿內發生的事,和掌印謝秉安沒死的事已經傳到了長安城。
東冶走進巡監司,袖子邊的金絲滾邊在太陽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閃瞬即逝後,他摘下三山帽遞給迎上來的小太監,問:“主子呢?”
小太監道:“掌印大人在機要閣裏。”
“主子——”
東冶推開機要閣的門,看向麵朝著牆壁的謝秉安,牆壁上繪著一幅皇宮裏最詳細的布局圖,他轉身關上門扇,走到謝秉安身後:“主子,皇後娘娘身邊的銀霜來了巡監司,說奉了皇後的命令,請主子去一趟鳳儀宮。”
謝秉安扭動櫃子上擺放的茶具,繪著布局圖的牆壁翻轉了一麵,變成了與房中牆壁一致的顏色,他依舊懶散的靠坐在案桌邊,拿起桌上未看完的奏折繼續翻閱:“告訴銀霜,讓她回稟皇後,巡監司沉積了許多事物,待我處理完,再去鳳儀宮向皇後娘娘請安。”
“奴才這就去回話。”
東冶轉身出去,順帶將門扇關上。
機要閣內光線偏暗,屋內燭火灼灼,謝秉安合上奏折,捏了捏疲乏的眉心,剛將奏折丟到案桌上,門扇再度被推開,他冷下臉色,冰冷的語氣盡是不耐:“又有何事?”
小太監嚇得跪在地上:“掌印息怒,奴才也是一時著急才忘了叩門。”
謝秉安轉身乜了眼跪地發抖的小太監:“讓你送蔚小姐出宮,怎地這麽快回來了?”
小太監伏地,聲音哆嗦又急切:“回掌印,奴才帶著蔚小姐已經快出宮門了,誰知半道上被鄭公公給攔住了,鄭公公說陛下要見蔚小姐,已經領著蔚小姐去了長明宮,奴才一時無法,這才急忙趕回來告知掌印。”
他說完,悄悄抬頭打量掌印的神色。
掌印搭著眼皮,狹長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瞳眸,不知他此刻是什麽反應,但他又隱約間從掌印的眉宇間瞧出一縷陰冷的戾氣,讓人生覺毛骨悚然。
東冶從外麵進來,察覺到不對:“主子,出了何事?”
他小心翼翼的觀察主子的神情,在主子眼皮抬起時,看到了他眼底波動的陰戾,登時嚇得脊梁骨僵住,看著主子的薄唇冷冷的吐出一句話:“去靜萱宮。”
長明宮內彌漫著讓人不適的藥味,這股味道與溫九罩房裏的藥香味截然不同,外祖父曾說過,皇帝為了長生不老,吃了不少丹藥,以至於他長久待過的地方都殘留著藥味。
大殿內點燃著兩排燭火,搖曳的燭光將她的身影逐漸拉長,她低著頭,僵硬的邁著腳步往裏走,殿前上方傳來女人嫵媚的笑聲:“陛下,你弄疼妾身了。”
嬌嬌柔柔的聲音,膩到骨子裏。
皇帝在女人的軟腰上捏了捏,沿著往下大笑:“愛妃的身子真軟,朕甚是喜歡。”
蔚姝聽著二人的對話,不僅是唇上的血色,就連臉蛋上的血色也在快速流逝。
即使在踏進這扇門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在親眼看到皇帝的荒誕行為時,她恨不得拔腿就跑,離這位惡心的皇帝越遠越好。
讓她委身於這種人,她真的做不到!
待在皇帝懷裏的女人掃了眼下方的蔚姝,眼底升起一抹譏嘲,摟著皇帝的脖子,在他臉上親昵的蹭了蹭:“陛下,讓她來做什麽?不覺得晦氣嗎?”
“晦氣?”
皇帝看著懷裏的女人:“李醇覽為她算過命數,此女可助朕福長壽,你說她是個晦氣東西,是在詛咒朕嗎?”
女人臉色驟然一變,眼神裏布滿驚恐:“陛下,妾身——”
她想要求饒,可脖子被皇帝死死的掐住,一雙眼驚恐的瞪大,不過一息間就沒了氣息,身子軟軟的從皇帝懷裏滾到地上,她的頭朝著殿門的方向,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蔚姝。
“啊!”
蔚姝嚇得驚叫,反應過來又趕緊捂住嘴,看向起身朝她笑著走來的皇帝。
“別怕,朕不會殺你,你可是朕的福星。”
皇帝靠近她,在她身上貪戀的聞了聞:“知道朕叫你來做什麽嗎?”
蔚姝搖搖頭,盡量掩飾住眼底的恐懼:“回陛下,臣、臣女不知。”
即使知道,這一刻也不能說不出來。
以前都是從外祖父和舅舅嘴裏聽來皇帝有多暴戾殘忍,並沒有太強烈的感受,今日親眼所見,才真切的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種君王,根本不值得大周朝的忠臣良將為他效命!
皇帝捏住蔚姝的手腕,手指在她瑩潤的肌膚上貪//婪的撫摸:“不知沒事,朕現在告訴你也不遲。”
手腕上的觸感就像是被毒蛇觸碰過一樣,滑膩又惡心,看著眼底充滿/欲//色的皇帝,蔚姝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逃離這裏,外麵忽的傳來鄭察的聲音:“陛下,靜萱宮的桃青過來了,說麗妃娘娘動了胎氣,太醫說有小產征兆,麗妃娘娘讓陛下過去一趟。”
皇帝眉頭緊緊擰起,沒有猶豫的鬆開蔚姝的手,走出殿門衝鄭察說了一句:“去靜萱宮!”
空****的大殿隻剩下蔚姝與一具死屍。
外麵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蔚姝一直緊繃的呼吸一下子放鬆,開始劫後餘生的大喘氣,她捂住胸口,抬眼又與女人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對上,嚇得往後退了幾步,直到後背撞在門框上才停下。
活生生的一條人命眨眼間就死了。
昏君!
暴君!
他根本不配為大周朝的君王!
蔚姝踉蹌的走出大殿,臉色蒼白,神情恍惚,可見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她抬頭望天,光線刺的眼睛幹澀難受,殿外沒有刺鼻的藥味,沒有死人殘留的怨氣。
“小姐。”
熟悉的聲音傳來。
蔚姝恍惚垂眸,看到雲芝從長階下小跑著上來,直到人到跟前了她才回過神來,訥訥出聲:“你、你怎麽入宮了?”
她入宮前,宮裏的人將雲芝攔在外麵,不讓她進,怎地這會竟出現在長明宮跟前了?
“宮裏頭派人讓奴婢進來接小姐出宮的,奴婢也沒問那人是誰,隻想著快些見到小姐。”雲芝上前攙扶蔚姝,這才發現她在發抖,她驚訝抬頭,心裏忍不住一梗:“小姐,奴婢攙著你走。”
長明宮外沒有皇帝與鄭察的身影,就隻剩下把守的禁衛軍。
蔚姝順著長階往下走,雙腿打顫,若不是有雲芝扶著,怕是能軟的坐在地上,她始終覺得後背滲涼,就好像女人的那雙眼睛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她。
再有二十日就要入宮了。
她該怎麽辦?
想到日後要委身於這種皇帝,她就覺得渾身都像是在肮髒的淤泥裏滾過一樣,惡心,抗拒,可若是不委身於他,她又如何在宮中立足?如何找謝狗為楊家報仇?
蔚姝回到尚書府,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
到了晚上,雲芝發現她又病了。
宋大夫來看過一次,說她是受了驚嚇,邪火入體,開幾副安神藥慢慢養。
暮色漸深。
支摘窗半開,涼風徐徐吹入。
屋內燭火灼灼,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味。
床榻上,蔚姝猛地睜開雙眼,臉頰上布滿汗漬,失神的望著上方的帷幔,好一會才回籠意識。
她又做噩夢了。
夢中的長明宮被血染得鮮紅,殿中橫倒著數不清的女人屍體,每個人都死不瞑目的瞪著雙眼,耳邊不斷充斥著皇帝□□的聲音與女人慘絕人寰的叫聲。
一聲接一聲,尖利又刺耳。
她想逃,卻無處可逃。
無論是現實與夢中,她都是被困在囚籠裏的人,掙脫不了身上的束縛。
蔚姝蜷縮起來,雙手使勁揪著胸口的衣襟,無助的低聲哭泣。
“叩叩”
寂靜的夜裏,叩門聲突兀響起。
蔚姝的陡地止住哭聲,伸手擦去眼淚,對屋外的人道:“雲芝,你下去歇息吧,我這不用你侍候。”
嬌軟的嗓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聽起來孤獨又可憐。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再次落下來,她翻身麵朝牆壁躺著,抿緊唇畔,不讓自己再哭出聲來。
“是我,溫九。”
屋外響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是獨屬於溫九慣有的冷漠。
蔚姝驚得翻身坐起,怔怔的看著緊閉的屋門,有些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抖著聲音問了一句:“你是誰?!”
“溫九。”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卻讓蔚姝的心跳驟然加快。
不是她的幻覺,消失了幾天的溫九真的回來了。
蔚姝連忙擦掉眼淚,趿拉著鞋子打開房門,看到站在屋外的男人,依舊穿著尚書府裏黑色的侍衛服,一根青木簪束發,其餘墨發垂在身後,他的身姿高大且頎長,站在半開的門前,擋住了夜幕的繁星,星月散出的光鋪設在他的身後,將他的容貌隱匿在暗色中,她隻在那片暗色中看到了一雙漆黑且深邃的眸。
她抿了抿唇,抓著門扉的雙手不由的收緊:“你這幾日去了哪裏?”
手用力按在門扉上,硌疼了手心的傷,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此刻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因為突然出現的溫九。
“去了一趟鬼市,解決之前的舊賬。”
謝秉安看著蔚姝,她的眼睛紅的厲害,眼眶裏蓄滿洇濕潮霧,小巧的鼻尖發紅,臉色蒼白,鬢邊的發絲鬆散微亂,看著比之前消瘦憔悴了許多,眼底也不見之前的明亮清澈,多了些懨懨之色。
他皺了皺眉,看到蔚姝眼底又落下淚。
於是,清冽的語氣溫柔了幾分:“抱歉,走的匆忙,沒與小姐說一聲。”
聽完他的解釋,蔚姝的淚流的止不住。
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蹲下身抱住自己,將臉埋進臂彎裏大哭:“我還以為你走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哭聲與啜泣的嬌音從臂彎裏悶悶傳出,訴盡了她的委屈。
這幾日發生的事一件接一件壓在心底,她找不到傾訴對象,找不到發泄點,這一刻看見溫九,竟是順其自然的將這幾日的難受都哭出來了。
謝秉安垂下眼,看著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女人,取出巾帕遞給她:“我不會走了。”
“真的?”
蔚姝抬起頭,看向那雙始終浸著涼薄的鳳眸。
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最好看的一雙眼睛,亦是最平靜冷漠的一雙眼睛,自從遇見溫九開始,她鮮少從他的眸底窺探出除冷漠以外的情緒。
她想,溫九若是笑起來,這雙眼睛一定很好看。
謝秉安頷首:“嗯。”
他看著蔚姝的眼睛,眼眶裏淚水盈盈,眼睫上掛著淚珠,發絲淩亂的散在眉眼間,有種破碎的淒美感,他的心底好似被羽毛輕輕拂過,帶起一絲陌生的異樣。
男人垂下眼避開她的眸,手腕微動,示意她用巾帕擦擦眼淚。
蔚姝接過巾帕胡亂在臉上擦了擦,手心碰在巾帕上,刺痛了傷口,疼的她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顫了顫手,她低頭看去,白色的巾帕上被手心的血染紅,血腥點點,煞是刺目。
回來時,雲芝為她手上塗過藥,被她不小心擦掉了,此時傷口比在宮裏時還要嚴重。
謝秉安眼皮微動,看了眼她手心的傷,視線又落在那隻纖細的手腕,腕上有一圈紅痕,隱約能看見是手指用力捏過之後的痕跡。
男人眸底湧上難以察覺的陰鷙,身上冷漠的氣息似乎較比方才多些寒意。
蔚姝輕輕蜷起雙手,盡量忽視傷口上的刺痛感,她抬頭看溫九,哭過,發泄過後,腦子逐漸清明,也想到了這幾日未曾去想的事。
她抿了抿唇,垂下手:“溫九,這一次你怕是又得走了。”
謝秉安看著她:“為何?”
蔚姝眼睫輕顫,掛在眼睫上的淚珠終於落下:“蔚昌禾是因為與刺殺掌印一事有關才被東廠的人抓走,今日我進宮得知一個消息,謝狗並沒有死,他還活得好好的,既然他沒事,那東廠就再沒有理由押著他不放,等他回來看到你,定是不會放過你的,不如你今晚就帶著雲芝與董婆婆離開長安城,我去給你拿銀子。”
說罷,她轉身進屋。
謝秉安握住她的腕,止住她,漆黑的眸凝著她:“怕什麽?”
蔚姝杏眸倏地瞪大:“怎會不怕?!你又不是沒見他那晚的架勢,擺明要殺了我們,若不是東廠與鄭公公前來,我們兩早成了緋月閣的冤魂了。”
原來她也知道怕。
既然怕,竟還有膽子擋在他身前。
謝秉安看著她眼底浮上來的懼怕,想到了她今日走出長明宮,站在殿外彷徨的望著午後的日頭,身上散著孤寂,即使她隱藏的再好,他仍舊看出她身子在夏日的風中發抖。
他鬆開手,後退兩步,視線落在她腕間的紅痕,眸色逐漸濃黑冰冷。
“離開的暫且事不急。”
他取出一枚白色瓷瓶遞過去:“這是我從鬼市帶來的藥,可止疼去疤,小姐拿去用罷。”
蔚姝下意識蜷緊雙手,不料又觸碰了傷口,疼的“嘶”了一聲,巾帕也掉在了地上。
她正要伸手接過瓷瓶,可手剛伸出去就被男人溫涼的大手輕輕握住手腕,他的手指潔白幹淨,骨節修長好看,隻是半曲著手指,就已經掌住了她的腕骨。
他的力道不重,卻讓她無法動彈。
蔚姝怔住,半迷糊半猜測的眼神看著他:“你要做什麽?”
“塗藥。”
謝秉安打開藥瓶,在指尖塗上藥膏,輕輕塗抹在蔚姝手心的傷口,剛開始是灼燒的刺痛感,沒過一會,就轉變成涼涼的舒適感,疼痛一下子就緩解了許多。
她驚奇的瞪大了眼:“鬼市的藥竟是這般神奇?!”
下午雲芝為她塗藥時,塗在手上,一直是燒呼呼的刺痛,她當時心思懨懨,並未過多去在意手上的疼。
塗完一隻手,謝秉安為她塗另一隻手:“鬼市雖是長安城大多數人談之色變的可怕之地,可裏麵的東西卻是一等的好。”
他的指尖輕輕的撫著她的手心,她肌膚嬌/嫩,白皙細膩,襯的手腕的紅痕也愈發明顯。
謝秉安在指尖上又塗了藥膏,順著她腕上的紅痕塗抹,被狹長眼睫遮住的眸底湧動著比暗色還要黑沉的冷意。
“你今日入宮了?”
他明知故問,卻想聽在長明宮裏,裴立象對她做了什麽。
提起這個,蔚姝眼睫猛地一顫,眼底又泛起潮霧,軟糯的聲音帶起哭腔:“嗯,進宮了。”
她吸了吸鼻子,續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差點就回不來了”說到這裏,眼底再度浮上恐懼:“他就是個荒**無度、喜怒無常的暴君,前一刻還與妃子談笑,下一刻就冷血無情的殺了她,他就不配為大周朝的君王,更不配大周朝的忠臣良將為他效命!”
蔚姝氣的小臉蒼白。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麽樣的皇帝就有什麽樣的奴才,那謝狗與皇帝都是一丘之貉,一樣的可恨…嘶、好疼。”
她動了下手腕,秀眉緊擰:“溫九,你輕點,弄疼我了。”
謝秉安:……
男人的眸因為她這句話,突然間濃黑幽暗了許多。
他搭著眼簾,指腹在她腕間的紅痕又塗了些藥膏:“宮裏既是龍潭虎穴,那小姐可有想過與我一起離開長安城?”
一起…離開長安城?
她有想過逃離長安城,卻從未想過與溫九一起離開。
整個大周朝都在謝狗的掌控中,無論她逃到哪裏都會落入他手中,是以她一早就將這個念頭扼殺了,更別提是與溫九一道離開,如此一來,她豈不是將溫九與雲芝她們又拽入火坑了。
蔚姝道:“我不會走的。”
她要讓溫九打消這個念頭,她已經深陷龍潭了,不能再連累到他。
“如果今日是宴世子來問小姐,小姐會怎麽答?”
謝秉安目光平靜的看著她,昳麗冷俊的容貌上窺探不出一絲除冷漠以外的情緒,就好像,他隻是隨意的問出這句話而已。
他的手指緩慢地按在她的命脈,輕而柔的按壓。
蔚姝看向花藤架的方向,腦海裏浮出有關她與季宴書的種種過往,他是一個溫潤、謙和、風光霽月的君子,是與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在楊家沒出事前,她一度以為自己對季宴書的感情是男女主之情,是喜歡,是傾慕,在楊家出事後,所有人都拋棄了她,唯獨季宴書對她不離不棄,他堅守承諾,等她及笄後要娶她為妻。
那時,她是感激的,可仍以為那是喜歡。
她真正認清自己內心對季宴書的感情是在那日去國公府的時候,知道他要與鄭小姐說親,她沒有痛徹心扉的感覺,亦沒有天塌下來的崩潰與無助,反而隻是平淡的失望,釋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在巷子裏,季宴書對她的那一番說辭,讓她在後來的這幾日裏也漸漸明白,其實她一直將季宴書當做哥哥,當做與舅舅一樣的親人。
院中幽靜,廊簷下的燈籠被風吹的搖晃。
蔚姝望著花藤架沉默良久,謝秉安垂下眼皮,眸底寒涼波動,按著女人命脈的指腹蘊含了些微內力。
“我與他已經劃清界限,再無瓜葛,即便他來找我,我也不會見他。”
她的嗓音軟軟,卻有幾分蒼涼的氣息。
謝秉安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指腹在她腕間的紅痕繞了一圈。
“今日的傷,我會為你討回來。”
他的聲音很低,沉沉的,蔚姝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謝秉安鬆開她的手,將瓷瓶納入掌中:“此藥要塗三日方見效果,這三日小姐來後院,我為小姐塗藥。”
蔚姝垂眸看手心,傷口的血已經幹淨了,手心清清涼涼的,沒有先前的灼燒刺痛感。
隻是,這藥不是要送給她的嗎?怎地到讓她去後院親自為她塗藥了?
她眨了眨眸,頗為不解:“溫九,你……”
“天色不早了,小姐該歇息了。”
謝秉安朝她頷首,轉身走入後院。
蔚姝怔怔的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前院拐角,她在門外站了許久,隨後走入後院,站在院外看向裏麵,一連黑了幾日的燈籠終於亮了,在濃黑的院裏散著幽幽的光。
她按住心口,感受著那顆跳動的心髒因為這兩束幽光,覺得踏實了許多。
夜深寧靜。
院外樹葉颯颯,屋內燭火搖曳。
謝秉安坐在椅上,翻看桌上的文書,修長如竹的手指在火焰下透著冷白,須臾,他放下文書,將一枚黑色瓷瓶置於桌上:“交給李醇覽,他知道怎麽做。”
東冶看著桌上黑色瓷瓶,心裏咯噔一跳:“主子是要對陛下下手嗎?”
謝秉安以手支額,另一隻手把玩著翠綠的葉子,狹長的眼尾挑著漫不經心的涼薄。
“在燕王沒有徹底失勢之前,就先讓他多活些時日。”
東冶道:“那這藥……”
謝秉安懶懶地抬了下眼皮,指尖輕動的間隙,葉子如最鋒利的刀刃飛出窗外,在樹幹上穿出一道細如絲的洞:“做了錯事,就該為自己犯下的錯承擔後果。”
東冶:……
他算是聽出來了,主子這是在為蔚小姐出氣呢。
陛下今日讓鄭公公將蔚小姐帶到長明宮,主子為此事讓他速去靜萱宮,利用麗妃娘娘肚子裏的孩子引走陛下,讓人領雲芝入宮帶走蔚小姐,且吩咐他暗中跟著,以防宮裏其他人再攔住蔚小姐出宮的路。
當初主子那般堅定的不懼被蔚小姐發現身份,可今日在宮裏,他又命人支走蔚小姐,怕蔚小姐知道他掌印的身份,眼下又扮做溫九回到緋月閣與蔚小姐相處,不是在意她又是什麽?
東冶心裏忍不住‘嘖嘖’兩聲,他明日定要將這些事在潘史跟前說道說道。
他收起桌上的黑色瓷瓶,續道:“主子,亥時初刻,燕王的馬車經過詔獄,奴才覺著他應是怕那些人供出他的把柄,想尋進去找機會滅口。”
荊州動亂,前去赴任的官員都死於非命。
主子命潘史前去荊州暗查,扯出燕王暗中養兵,結黨營私的秘事。
潘史回長安城的路上險些命喪於燕王部下,若不是主子讓他去接應潘史,他怕是已經成了亡魂,燕王也是個老謀深算的滑頭,利用書信來往在荊州秘密養兵,卻從不在書信中暴露自己的筆跡,也不曾提及過有關他的任何蛛絲馬跡,可謂是把自己摘的幹幹淨淨。
今日在筵喜殿,燕王麾下的人都被牽連進去,被東廠錦衣衛押入詔獄,荊州那邊的兵都被發配充軍,燕王雖無事,可對荊州多年來的心血都付諸東流了,今日在殿上,燕王看主子的眼神都恨不得將主子給生吞活剝了。
東冶一想燕王的遭遇,便覺解氣。
謝秉安屈指在桌上輕叩,眼皮懶散的搭著:“荊州的事他做的天衣無縫,就是把那些人的嘴撬開也問不出什麽,你隻需將按插在巡監司與東廠內的暗樁單獨關押,我明日親自審問。”
東冶:“是。”
他收起文書裝進匣子裏,正要離開,又聽主子說了一句:“鄭察年紀大了,該回鄉養老了。”
東冶頓時明白:“奴才這就去辦。”
“還有一件事。”謝秉安眼皮輕抬,指尖輕點鬢角:“放了蔚昌禾,讓潘史以保護娘娘之名調動東廠錦衣衛守在尚書府,凡是從尚書府出入的人與物一律嚴查,蔚姝知道他改動戶籍的事,以他現在的處境,定會想法子聯係他背後的人助他脫困,接下來我隻需靜等便可,我倒想看看,是誰能在那麽多人的眼皮下進機要閣篡改聖旨。”
東冶道:“奴才明白。”
主子這一招是把蔚昌禾架在火上烤,他們都以為主子會容不下蔚小姐,等蔚小姐入宮後,都想看她被主子如何磋磨死的,可主子這一舉動無疑告訴所有人,他不會殺蔚小姐,反而會護住她。
如此一來,最先慌的可不就是蔚昌禾嗎。
窗戶開著,延伸在窗前的樹枝搖曳晃動。
謝秉安起身走到窗牖前,手指勾起那一截細細的樹枝,想到被他握在掌中的那一截腕骨。
白皙,纖細,且脆弱的不堪一擊。
先前在屋外的那一刻,他是動了殺心的,如果她敢說出會跟季宴書走,他會毫不猶豫捏斷她的骨頭。
“寧寧”
謝秉安指尖撥動了下綠葉,薄唇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翌日一早。
蔚姝難得起了個早,她發現手心的傷已經沒有那麽疼了,且傷口已經好了大半。
不得不說,鬼市的東西果真是難得的好物。
她披上外衫,趿拉著鞋子走到支摘窗前,探出半個身子看向前院拐角的方向,這個時辰,溫九應該醒了罷?
她捋了捋鬢邊微亂的發絲,站起身,正要喚雲芝,外麵卻先一步傳來雲芝慌亂的叫聲:“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尚書府怕是要完了!”
雲芝氣喘籲籲地跑來,臉上的驚恐之色讓蔚姝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情再度緊繃,她問:“出何事了?”
董婆婆也聽到了雲芝咋咋呼呼的聲音,手裏捏著麵團就趕來了,焦急的問:“這是怎麽了?”
“老爺回來了!”
雲芝喘氣,手指向外麵:“除了老爺,還有、還有東廠的錦衣衛也來了,那群人跟土匪一樣把尚書府圍起來,進進出出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董婆婆嚇得一哆嗦,手裏的麵團也掉在地上:“這群閹狗怎地又來了?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是啊,他們到底要做什麽?
蔚姝秀眉緊皺,垂下眼睫思慮,蔚昌禾已經回來了,那就說明他沒事了,可東廠如此大動幹戈的,又好像發生了什麽大事。
她現在就怕溫九與雲芝她們因為東廠此番行為,無法離開長安城。
外麵傳來腳步聲,主仆三人齊齊看向緋月閣的院門。
何管家從外麵走進來,看向蔚姝,道:“大小姐,潘督史讓奴才喚你去前堂,說有話要對咱們府上的人交代。”
蔚姝心中開始不安,她有些害怕是宮裏傳來的話,想到皇帝那張臉,她就渾身不適,心底發寒。
梳洗打扮一番後,蔚姝領著雲芝去了前堂。
前堂的前方是大庭,直通府邸大門,她轉頭看了眼府門方向,府中的侍衛已經撤下,換成了東廠錦衣衛把守,他們穿著黑色的飛魚服,手按著刀柄,麵孔森嚴冷厲。
蔚姝走進前堂,一眼就看見堂中顯眼的紅色飛魚服,潘史頭戴冠帽,臉上的肌膚透著冷白,看見蔚姝進來,朝她行了一禮:“蔚小姐。”
蔚姝腳步頓住,前堂裏還有誰她壓根沒看,隻戒備的看著潘史,聲音裏帶著幾分敵意:“你找我來想說什麽?”
潘史:……
他們總共就見過兩麵,且兩次他都客客氣氣的,怎地蔚小姐對他的敵意還這般大。
他道:“既然蔚小姐來了,那我就說了,我是奉了掌印大人的命令,前來尚書府保護蔚小姐安危,蔚小姐不多日便要入宮,安危自是最重要的,凡是出入尚書府的人與物,都要經過錦衣衛一一排查方可通行,待蔚小姐入宮後,錦衣衛自會撤離。”
潘史看向蔚昌禾:“蔚大人可有什麽不滿的,盡管說出來,我好回稟掌印。”
蔚昌禾險些捏碎了手指骨頭,他別有深意的看了眼蔚姝,道:“掌印為寧寧著想,我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有不滿。”
這段時間他真是觸了大黴頭,三番兩次被東廠的人帶走,現在掌印安然無恙,他也算無事了,可眼下還有蔚姝這個禍端,她知道他偷改戶籍的事,若等她入宮後說到陛下那裏,那整個蔚家就完了。
今早他被送回府上時,本想著尋機會取了蔚姝的性命,而後找那人幫他躲過這次災禍,誰曾想到,東廠這次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蔚姝這下被東廠的人護著,他再想動手難如登天。
範蓉與蔚芙蘿站在邊上,看向蔚姝的眼神裏都跟浸了冰刀子似的。
不是說掌印大人與楊家有仇嗎?楊老將軍在世時,與掌印大人那是互看不順眼,楊家的死也是掌印一手鑄成的,怎地現在還來護著蔚姝了?
蔚姝垂著眸,唇畔緊抿,雙手不受控製的攥緊,指甲再次刺破了原本快好的傷口,一陣陣刺痛感襲來,讓她既覺暈眩,又覺呼吸困難。
謝狗是怕她逃走,所以派了錦衣衛來監視她嗎?
大可不必。
她不會逃,相反,她會安安分分的進宮,將蔚昌禾所做的事捅到皇帝麵前,拉著蔚家一起死,隻是這樣一來,就沒有辦法為楊家報仇了,到頭來還是便宜了謝狗。
這頓早飯,主仆三人都沒吃。
蔚姝心事重重的坐在花藤架下,望著前院拐角的方向。
尚書府有錦衣衛把守也有利處,至少蔚昌禾不敢明目張膽的闖入緋月閣殺了她與溫九,她數了數日子,再有十幾日就要入宮了,必須要把溫九與雲芝她們離開的事提早做準備,決不能再拖下去了。
蔚姝這一天過得渾渾噩噩,到了晚上天下起了小雨,潮濕的雨露驅散了白日裏悶熱,她坐在支摘窗前,意興闌珊的望著淅瀝的雨幕。
外麵響起一道極輕極淺的腳步聲,在窗牖前停下。
男人頎長挺拔的身姿擋住了雨幕,她的視線正好落在對方勁瘦的腰上,黑色的侍衛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雨夜的涼意襯的他周身的氣息更為涼薄。
“在想什麽?”
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被淅瀝的雨水衝刷後,多了幾分涼意。
蔚姝抬眸,視線上移,先看到的是溫九剛毅冷俊的下額,隨後是輕抿的薄唇,在往上看,她便與一雙漆黑的眸對上。
“今日府裏出了大事。”
她站起身,依舊得仰頭看他。
謝秉安眸色閃了一瞬,問:“出了何事?”
蔚姝鬱悶了一天的心情抓住了宣泄口,倒豆子似的憤憤道:“蔚昌禾回來了,和他一道來的還有東廠的潘史和錦衣衛,他們包圍尚書府,嚴查每日進出的人與物,你猜謝狗想幹什麽?”
她看著溫九,杏眸裏盈滿怒氣。
謝秉安凝著她眸底漸變的情緒,默了一息:“想做什麽?”
“哼!”蔚姝氣道:“當然是為了監視我,他一定是怕我逃跑,所以才讓錦衣衛把守尚書府,好等我進宮後,再慢慢折磨死我。”
謝秉安:……
“或許,他並不是這個意思?”
蔚姝倏地瞪圓了眼睛:“你又不是他,怎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況且我與他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難不成腦子壞掉了,會對仇人的外孫女好心到隻是單純的保護我?你若說他沒壞心思,鬼才會信!”
謝秉安:……
他皺了皺眉,薄唇微抿,不再言語。
蔚姝杏眸微眯,上下打量著溫九:“你今天怎麽幫著謝狗說話?”她傾身向前:“難道你被謝狗的人收買了?”
謝秉安:……
他真覺得這女人腦子裏都是水。
雨持續下著,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廊簷下的燭火被雨水的潮霧浸透,透著薄薄的朦朧光線,謝秉安取出白色瓷瓶,目光落在她搭在窗沿的雙手:“小姐的傷該上藥了。”
經他一提,蔚姝才後知後覺到手心傳來的痛感,她渾渾噩噩的過了一天,把塗藥的事都給忘了。
她攤開雙手,白日裏已逐漸好轉的傷再次破開,手心被指甲刺破的痕跡與未塗藥前一樣,謝秉安眉峰緊皺:“怎麽回事?”
蔚姝低著頭,也不知是被白日裏東廠的人給氣到了,還是因為手心的傷疼的,眼圈忽然就紅了,軟糯的嗓音帶了一絲鼻音:“我今日在前堂被潘史說的話給氣到了,一時忍不住又弄破傷口了。”
謝秉安用指腹沾了藥膏輕輕塗抹在她手心的傷處,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別動。”
蔚姝想要退縮的手止住了:“溫九,現在尚書府局勢緊張,你們離開的事宜早不宜晚,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這兩日我想法子送你們出府,你帶著雲芝與董婆婆盡快離開長安城,走得越遠越好。”
“嘶,你輕點!”
蔚姝疼的縮了下手,手腕被溫九握著,動憚不得。
謝秉安握住她另一隻手繼續塗藥,他垂著眸,狹長的眼睫落在眼瞼處,留下一排濃密交錯的剪影,也遮住了眸底劃過的煩躁。
“我還有事情沒辦完,暫時走不了。”
他用指腹又沾了些藥膏抹在她手腕的紅痕處,續道:“我可以送雲芝與董婆婆先離開長安城,至於我的去留,小姐不必操心。”
蔚姝一怔,好奇問道:“是鬼市的事嗎?”
他上次消失了幾日,回來後說去鬼市處理之前的舊賬,難道是找人尋仇去了?
“嗯。”
謝秉安的聲音極淡。
蔚姝想到她第一次看見溫九時,是在普關街的巷子裏,渾身是血,不省人事,如果那日她沒有遇見溫九,他會怎麽樣?
會被別人救下,還是會死在那裏?
隔著一扇窗,她看著溫九,想勸他不要再執迷鬼市的恩怨,可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下去,她都做不到放下與謝狗之間的恩怨,又憑什麽去勸別人?
謝秉安掀起眼皮,對上蔚姝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的眸清亮好看,眸底倒映著廊簷下的燭光與淅瀝的雨幕,他的身影在她的瞳孔裏逐漸放大,兩人的呼吸絞在一起,分不清誰的呼吸更灼熱。
蔚姝震驚的瞪圓了眼,看著忽然間就靠近她的溫九,她眨了眨眼,心口沒來由的猛烈跳動了幾下,緊張的吞咽著喉嚨,好一會才訥訥出聲:“溫、溫九,你要、要做什麽?”
紅唇吞吐,馨香的氣息彌漫在二人的鼻息間。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她再往前探一點點,他們的唇便能碰在一起,意識到這一點,蔚姝的臉頰騰的一紅,連耳根子都浮起豔麗的紅色。
謝秉安垂下眼,避開蔚姝洇濕明澈的眸,指腹在她腕間輕輕按下,感受到肌膚下劇烈跳動的脈搏後,眸底**開了幾許難得的笑意。
“想從小姐的眼睛裏看一看我是否衣冠整潔,以免又在小姐麵前失了儀態。”
蔚姝:……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想到前兩次闖入溫九房裏都撞見他赤/**上身,臉上的血色非但沒有褪去,反而更紅了。
她快速抽回手轉過身去,背對著溫九,催促道:“藥也塗完了,天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要歇息了。”
“好。”
腳步聲輕而緩的離開,直到周圍隻剩下雨聲,蔚姝才敢轉過身來,她看了眼窗外兩邊,確認溫九已經走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臉蛋,試圖驅散臉上的熱意。
這場雨下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才漸漸停下。
蔚姝這一晚睡了個好覺,洗漱過後,去前廳為楊氏上了一炷香,看著冷冰冰的靈牌,眸底泛起潮霧,娘死的那一日痛苦且不甘,臨到最後都在擔心她,放心不下她。
再過些時日就是楊家的忌日,以往都是娘帶著她去祭拜外祖父他們,可今年就隻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了,最可悲的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道蔚昌禾將娘的屍骨葬在哪裏,她連去娘的墳頭祭拜都是一種奢望。
“小姐,該用早膳了。”
董婆婆的聲音從前廳外傳進來。
蔚姝道:“好。”
她走出前廳,抬頭看了眼天色,昨晚下過一場雨,今早上才停下,天色陰沉沉的,有些悶熱,讓人覺出一種難以掙脫束縛的壓抑,她看了眼前院拐角的方向,耳邊又響起董婆婆的聲音:“老奴方才給溫九送過早膳了,先前老奴和雲芝也以為他走了呢,原來是我們誤會他了。”
是啊,都誤會他了。
為此,她心中還埋怨過溫九,怨他言而無信。
蔚姝看了眼手心的傷,鬼市的藥的確是好藥,經過一夜的時間,傷口已經好了許多。
“雲芝呢?”
董婆婆道:“那丫頭閑不住,一早醒來又跑出緋月閣看熱鬧去了。”
蔚姝坐在桌前拿起雙箸,聞言,疑惑蹙眉:“府中又出什麽熱鬧了?”
董婆婆添了一碗粥放在蔚姝麵前,覷了眼門外,低聲道:“天不亮那會兒老奴與雲芝剛起,就聽緋月閣外麵有吵鬧聲,離得挺遠的,也不知誰在嚷嚷,雲芝就跑出去看熱鬧去了,估摸著快回來了。”
蔚姝心不在焉的吃著早膳,心中思緒繁雜。
自打蔚昌禾與謝狗被刺殺一案有牽扯後,尚書府就沒太平過,隔幾日就會被東廠的人找麻煩,待會她得去找一趟蔚昌禾,問出娘葬在哪裏,在進宮前的這十幾日,把董婆婆與雲芝安置好,再將娘的屍骨葬入楊氏祖墳,娘是楊家女,就該入楊家墳,她不該被困在蔚家這座囚牢裏。
蔚姝用過早膳後,雲芝也回來了,看著雲芝幸災樂禍的小臉,她就知應是與範蓉有關。
果不其然,雲芝一進來就開始倒豆子似的把外麵的事繪聲繪色的講出來:“奴婢聽著是今早天不亮潘督史有事要找何管家,問一些有關尚書府下人的事,結果找遍全府都沒找到何管家的影子,潘督史就命人將尚書府翻個底朝天,下了死令要找出何管家。最後錦衣衛是在範姨娘的房裏找到何管家的,兩個人赤/條條的躺在榻上被錦衣衛連人帶被子丟到院裏,驚動了老爺,老爺過來看到那一幕氣吐血了,命人封了碧霞苑,奴婢熱鬧還沒看完就被趕出來了。”
董婆婆冷笑道:“真是老天有眼,終於讓這個賤人露出了真麵目!”
雲芝的話讓蔚姝想到一件事,那晚蔚昌禾被東廠的人送回來,也是範蓉與何管家帶著蔚芙蘿打算離開長安城的時間,他們二人怕是早已謀和在一起,何管家一手操辦變賣尚書府的房屋地契換成金銀珠寶,與她們母女一塊走。
她忽然間覺得這是上天給蔚昌禾的懲罰,讓他所愛之人背叛他,讓愛他之人認出他的真麵目,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臨近戌時,天依舊陰沉沉的。
蔚姝去了後院,看到廊簷下掛著的兩隻燈籠已被點亮,在朦朧暗色中散著幽幽的光,那壓在心底的沉悶也好像被這束光驅散了。
“溫九。”
罩房門開著,蔚姝走進去,看見溫九站在方桌前提筆寫字,她走到跟前低頭去看,一縷頭發劃過肩頭落在溫九紮著護腕的手腕上,幾根發絲如羽毛般輕輕擦過他的手背。
謝秉安動作微頓,筆尖一端在宣紙上落下一點墨漬。
蔚姝並未注意到謝秉安的變化,而是抬頭看他:“你的字跡迥勁有力,又暗藏鋒芒,與舅舅的字跡一樣好看。”
之前溫九在桌上以水寫字,她並未細看過。
她讓雲芝買了筆墨紙硯送過來,算是第一次認真觀摩他的字跡。
謝秉安擱下筆,看了眼搭在蔚姝身前的一縷頭發,漆黑的眸比方才深了幾許。
“小姐坐那罷。”
“嗯。”
蔚姝坐在椅上,自然的朝他攤開雙手:“傷已經好多了,這個藥可真管用。”
謝秉安:“再管用也經不起小姐的折騰。”
蔚姝:……
她就知道從溫九嘴裏說不出什麽好話。
謝秉安指尖沾著藥膏塗抹在她手心,動作輕而柔,如羽毛般拂過的酥麻從手心向上蔓延傳遞到心口,蔚姝的的心倏地一跳,下意識就想抽回手,手剛動了一下就被溫九握住,男人低斥:“別動。”
蔚姝臉頰燥紅,她垂下眸,眸底略顯慌張局促。
明明昨日還沒感覺的,怎地今晚就覺得怪怪的了?尤其溫九為她塗藥時,讓她又想起昨晚兩人挨得極近時,互相呼出的灼熱氣息。
右手塗完藥,謝秉安道:“左手。”
蔚姝的左手陡地蜷起藏在袖中,她低著頭不敢看溫九:“你把、把藥給我。”她攤著右手朝他伸了伸,抬起頭看向溫九,聲細如絲:“我、我自己來。”
謝秉安平靜的看著她,目光坦然清冷:“小姐是覺得我做的不夠好?”
蔚姝一怔,搖頭:“不是。”
“既然不是,就請小姐伸出左手。”
謝秉安指尖沾出藥膏,上身微彎,靜靜等待著。
蔚姝:……
她躊躇一息才伸出左手,手腕被溫九握住,男人的手掌明明是溫熱的,可蔚姝卻覺得灼燙無比,她快速低下頭,緊抿著唇畔,盡量忽略手心傳來的異樣觸感。
謝秉安的手往上移了一些,指尖上的藥在她手腕的紅痕上緩慢塗抹。
天徹底暗下,屋內燭火曳曳。
蔚姝盯著握住她小手臂的手掌,男人手指修長幹淨,黑色的護腕紮在手腕,更襯得手掌肌膚白皙好看,她看的出神,連溫九說的話也未能細聽,不由抬頭,疑惑蹙眉:“你說什麽?”
謝秉安看著她,眸底浮光點點:“小姐脈搏跳的有些不尋常。”
蔚姝:……
騰的一下!
這下不僅是臉紅了,就連耳尖也漫上淡淡的緋色。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心跳的如此之快,從昨晚溫九靠近她後,她就覺得自己有些不太尋常。
“我、我還有事。”
蔚姝快速抽回手,起身避開溫九離開罩房,頗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謝秉安撚磨指腹,薄唇扯出一抹笑。
一場雨似乎收尾了最炎熱的夏季,從夜裏開始,天就比往常要涼一些。
翌日蔚姝起了個早,用過早膳,等蔚昌禾下朝回來後,去往青監閣找他。
蔚姝走到青監閣的書房外,聽見裏麵傳來重物砸地的沉悶聲,緊跟著又響起蔚昌禾憤怒的咆哮:“賤/婦!”
範蓉跪在地上哭著搖頭,一身粗布簡衣,臉色蒼白憔悴,整個人一夜之間仿佛老了許多:“老爺,妾身都是被何餘迷了心竅才犯下大錯,這一切都是何餘的錯,妾身也是受害者啊,求求老爺就看在我們這幾十年的情分上,原諒妾身這一次吧。”
蔚昌禾目光陰森森的盯著她:“你真當我是好哄的傻子嗎?我被東廠送回府的那一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與何餘要逃走的事,我在府邸這些年積攢的家產都叫你們變賣成了金銀珠寶,全被東廠搜刮走了!你以為我會信你的一番說辭嗎?!當年我來長安城趕考時找過何餘,讓他多照看你,我看你們那個時候就勾搭在一起了!當年我若是沒有回去接你,你怕是都要嫁給他了吧?”
範蓉眼底一震,膝行到蔚昌禾腳邊攥住他的衣角:“老爺,你冤枉我了啊,你真的冤枉…啊!”
蔚昌禾踹開她,臉上盡是厭惡:“來人!將範妾氏關到後院,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給她送飯!”見範蓉還想說話,他續道:“你若再廢話,休怪我打斷你的腿!”
範蓉想到何餘被打斷四肢活活疼死的下場,嚇得止住聲,被侍衛架起走出書房,正好與站在外麵的蔚姝撞個正著,最狼狽落魄的一麵被蔚姝看見,範蓉的臉青白難看,眼底流露出惡毒,顯得那張臉有些猙獰。
蔚姝對範蓉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越過她走進書房,侍衛帶走範蓉,長長的廊道下徘徊著範蓉嘶吼的怒罵聲。
“你來做什麽?”
蔚昌禾尚未平息的怒火看到走進來的蔚姝,臉色陰沉難看。
蔚姝蜷緊手心,冷漠的看著他:“我來隻是想問你把我娘葬在哪裏?”
蔚昌禾眸色微微一眯,視線在蔚姝臉上看了看。
她以為蔚昌禾不會告訴她,亦或是會為難他,沒想到他未曾猶豫的說道:“嶺南村山頭。”
蔚姝轉身離開時,蔚昌禾叫住她,問了一句話:“寧寧,如果爹知道錯了,你會原諒爹嗎?”
蔚姝沒有回答,冷漠的走出書房,走到青監閣外遇見了靠牆哭泣的蔚芙蘿,她身上的衣裳再不複以往的綾羅綢緞,就連金釵玉簪也沒有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高門大戶裏,最為平常,三年前的她是如此,三年後的蔚芙蘿亦是如此。
她不屑於落井下石,更不屑變成與蔚芙蘿一樣的人。
蔚姝從她身邊經過,卻被蔚芙蘿攔住去路,她擦掉眼淚,目光怨恨的瞪著她:“我現在這樣,你心裏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在嘲笑我?!”
“我不是你。”
蔚姝越過她要走,蔚芙蘿拽住她的手臂,高高揚起手臂,蔚姝絲毫不懼的看著她:“我是陛下欽定的妃子,府中又有錦衣衛把守,你可得好好想一想,這一巴掌落下,你能不能完好的回到香珊苑?”
蔚芙蘿的手僵在半空,手掌用力攥緊,咬牙切齒道:“你別得意太早!我遲早會爬到你頭上,用腳把你踩到泥裏!”
蔚姝撥開她的手:“拭目以待。”
她回到緋月閣,為楊氏上了一炷香,眸含淚水的看著靈牌,軟軟的嗓音悲戚可憐:“娘,寧寧明日就去看你,將您的屍骨遷到楊家祖墳,與外祖父他們團聚。”
她不知道嶺南村在哪裏,讓雲芝出去打聽,雲芝是晌午回來的,嶺南村在長安城外的南邊,坐馬車要駛小一個時辰才能到。
濃鬱的夜色有些涼意。
屋內燭火灼灼。
蔚姝躺在榻上,看著手心已好的差不多的傷,微微蜷起搭在薄被上,沒有去後院找溫九塗藥,前兩次異樣的反常讓她覺得有些心慌,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叩叩。”
敲門聲乍然間響徹在寂靜的夜裏。
蔚姝嚇得眼睫顫了幾下,看向緊閉的房門:“誰?是雲芝嗎?”
“我。”
清冷的聲音落下,緊跟著又響起:“小姐今日沒來塗藥。”
蔚姝的心不受控製的劇烈跳動了幾下,緊張的抓緊薄被邊角,軟糯的音深藏幾許薄顫:“我、我已經睡下了,你先回吧。”
門外靜默一息,傳來溫九淡漠的聲音:“好。”
蔚姝拉過薄被蒙住頭,封閉的空間裏呼吸短促,呼出的氣息也熱乎乎的徘徊在臉上,沒一會她就覺得鼻息間燙呼呼的,於是掀開薄被透氣,又凝神仔細聽外麵的動靜。
除了偶爾響起蟬鳴的叫聲,再沒有其它聲音。
她猶豫了稍許,掀開薄被,趿拉著鞋子走到門前,先趴在門上聽了聽,又輕輕打開一絲門縫看外麵,目之所及沒有看見溫九的影子。
“小姐不是睡下了嗎?”
門外倏地響起溫九微涼的聲音,門縫的光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擋住,蔚姝被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驚呼尖叫,下意識就要關上房門,卻被謝秉安伸進的腳抵住了門。
他站在門外,黑冷的眸乜她一眼:“小姐是在躲我?”
“沒、沒有!”
蔚姝底氣不足的回了一句,鬆開門扇往後退去。
謝秉安推開門走進來,高大的身姿侵染著夜色的涼意,陰鬱的眸冷颼颼的凝著蔚姝:“可是我哪裏做錯了?惹得小姐不喜?”
蔚姝堅定搖頭:“沒有!”
“真的沒有。”
她又強調一遍。
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寢衣,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的青煙色小衣,單衣下方勾勒出女人嬌軟纖細的腰肢,細到盈盈一握。
謝秉安陰鬱的眸底墨化了幾許幽幽暗色,他斂下眼:“小姐坐下罷,我為你塗藥。”
蔚姝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乖乖的坐在椅上,伸出雙手攤開,目光閃爍的看了眼朝她走來的溫九,心髒又開始不受控製的亂跳。
她恐自己失態,又快速垂下眼,抿緊唇畔。
謝秉安在指腹上沾上藥膏,手掌握住蔚姝的手腕,在她手心傷處輕柔塗抹,感受到掌中的細膩柔軟,男人眸底的冷意逐漸消融。
屋內很靜,靜到蔚姝幾乎能聽到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手心癢澀酥麻,對她來說,就像是在經曆一場酷刑。
右手塗完藥塗左手,溫九的手指在她手心輕柔的塗抹,肌膚相處的觸感讓她身子繃住,手心的酥麻異樣在她身體裏無限擴大,讓她的臉蛋也不受控製的浮上豔麗的緋紅。
“好了…”
蔚姝掙紮,卻被謝秉安握緊:“還有手腕。”
蔚姝:……
她看著溫九的手往上移了移,露出早已沒了紅色痕跡的腕骨,本想著繼續阻止,他卻先一步將藥膏塗在她腕上慢慢暈開,用行動堵住了她即將阻止的話。
燭光將他們二人的影子倒映在牆上,兩人的頭緊挨相貼,旖旎的氣息忽然間就湧入他們之間,蔚姝極度緊張的咬緊下唇,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就在她僵硬、不知所措時,謝秉安鬆開手,將白色瓷瓶放在桌上:“每日塗一次,直到疤消除方可。”
蔚姝盯著藥瓶,直到房門關上才回過神來。
她看向緊閉的屋門,怔怔垂眸看向手心,肌膚上似乎還殘留著溫九的觸感,酥酥麻麻的,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屋外。
謝秉安回到後院,一直等在罩房外的潘史看見主子回來,恭聲道:“主子,奴才查清了,蔚昌禾在嶺南村的路上布下殺手,就等蔚小姐明日過去,這些人已被奴才清掃了。”
“嗯。”
極輕極淡的一聲,聽不出情緒。
潘史抬頭,悄悄覷了眼主子,又聽主子問:“東冶那邊如何?”
他道:“東冶兩刻鍾前派人來傳信,說皇後娘娘去了巡監司,他以主子去東廠處理要事之由瞞過皇後,皇後說,讓主子明日先拋開要事來一趟鳳儀宮。”
謝秉安聲音冰冷:“明日皇後再來,讓東冶以我在詔獄審查荊州一事回絕她。”
潘史:……
荊州一事已快結案,燕王最近也偃旗息鼓了,主子如此推辭,無非是想守在蔚小姐身邊罷了。
翌日一早,蔚姝用過早膳,為楊氏上過一炷香,帶著雲芝離開尚書府。
府外停著一輛馬車,車夫站在車轅邊,低著頭,頭上的鬥笠遮住了他的容貌,她沒有過多在意,搭著雲芝的手坐進馬車。
馬車緩緩行駛離開。
潘史從尚書府走出來,望著逐漸遠去的馬車,堂堂司禮監掌印,執掌風雲的東廠督主,竟然給一個女子當馬夫,之前東冶在他麵前說主子對蔚小姐的種種,他還以為隻是東冶誇大其詞罷了,眼下他親眼所見,還真如東冶所說。
嘖嘖。
這還是他們的主子嗎?
馬車駛出長安城,朝著嶺南村而去。
經過嶺南村,蔚姝讓車夫停下,讓雲芝去村裏找些壯漢,花點銀子來山頭為娘遷墳。
嶺南村地勢偏僻陡峭,馬車在山下便走不動了,隻能步行走到山頭。
蔚姝掀簾走出馬車,眼前伸來一隻紮著護腕的手臂。
“小姐。”
還是那道熟悉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冷漠。
車夫抬頭,露出鬥笠下的容顏,蔚姝錯愕的瞪圓了眼睛:“怎麽是你?!”
“為何不能是我?”
謝秉安看著她,眼底浸著涼薄。
蔚姝抿住唇畔,蜷了蜷手指,看著地上淩亂的碎石,隻能將手搭在溫九腕上,借著他的力道走下馬車,隔著護腕,依舊能感覺到手心下緊實有力的小臂。
她站在碎石上,收回手攏在袖子裏:“我是問,你怎麽來了?”
謝秉安道:“蔚昌禾因東廠插手無法殺你,你眼下脫離東廠的掌控,他怎會放過這次殺你的機會?”
蔚姝臉色微變,身子也一下子緊張的繃住,謹慎戒備的望著四周。
“不用看了,周圍沒人。”
聽到溫九的話,蔚姝緊繃的精神微微鬆懈了幾分。
娘的墳在山頭,從這裏上去,要經過一段蜿蜒陡峭的碎石路,蔚姝提著裙裾,三步一踉蹌五步一絆腳的走著,沒一會腳底就開始發疼,就像踩在刀刃上刮著皮肉骨頭的疼痛感。
手臂驀地一緊,眼前劃過暗色,下一刻身子騰空,等她反應過來已經在溫九的背上了,男人後背堅硬如鐵,手掌輕而穩的護著她雙腿,走在碎石山道上,氣息平穩,沒有一絲疲態。
“溫九”
蔚姝為難的叫著他的名字,看著眼前剛毅鋒利的下額,心口像是被碎石撞了一下,再次不受控製的劇烈跳動,她哽了一下,眼眶發燙,忍不住想落淚。
他的後背讓她想起了外祖父與舅舅,他們二人在世時,時常背著她穿過山林水道,長廊大庭,寵溺的喚她寧寧。
“謝謝你。”
她喃喃道。
謝秉安沒有言語,背著她走上山頭,山頭錯落著許多墳頭,每個墳頭前都立著一塊用石頭或樹幹雕刻的墓碑,蔚姝在紛亂的墓碑裏尋找娘,她還未找到,就已經被謝秉安帶到了一座墳頭前,眼前用樹幹雕刻了一個墓碑,上麵寫了楊氏之女四個字。
蔚姝跳到地上,跪撲在墓碑前,淚一滴滴落下,哭的抽噎不止。
“娘,寧寧來接你了。”
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痛恨蔚昌禾,十幾年夫妻,利用娘,背叛娘,到娘死了,連蔚家的祖墳都沒入,竟是被他隨意埋到亂葬崗的山頭,死後連一塊像樣的墓碑、名字都沒有。
謝秉安看著跪地哭的身子顫抖的女人,眸底的寒意一點點匯聚,凝成最鋒利的尖刃。
紛亂的墳頭後方忽然衝上來三個人,手中握著利劍,泛著森森寒光直逼蔚姝而來。
蔚姝哭聲一梗,在突然的危險中愣住了。
下一瞬,手腕一緊,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被溫九拽起抱在懷裏,臉頰貼著男人堅硬的胸膛,耳邊是來自對方震**的心跳聲,如擂鼓一樣,莫名的讓她心安。
身後傳來幾道悶哼,蔚姝緊張的捏緊溫九的衣角,想起那晚在禹金山溫九來救她時,殺了外麵的守衛,血濺在柵欄窗上的一幕仍記憶猶新。
周圍安靜下來,頭頂清冷的嗓音夾著一絲揶揄:“小姐還要抱多久?”
蔚姝驀地抬頭,與謝秉安幽深的眸對上,她又回頭看後麵,以為會看到慘不忍睹的屍體,結果空無一人,隻有錯落的墳堆。
“人呢?”
她看向溫九,眸底驚疑不定。
謝秉安道:“踢下山了。”
蔚姝:……
正好山下傳來雲芝的喊叫聲:“小姐,奴婢把人找來了。”
蔚姝慌忙退開溫九的懷裏,看向前方山下,雲芝帶著四名壯漢扛著鋤頭與鐵鍬往上走,山下沒有屍體,那應是被溫九踢到後方的山下了。
懷裏嬌軀退開,連帶著那縷海棠花的馨香也淡去了,謝秉安垂下手,看了眼蔚姝哭的發紅的眼睛。
雲芝氣喘籲籲的走上來,累的坐在石頭上擦額頭的汗。
來的四名壯漢身形魁梧有力,他們先是看了眼謝秉安,眼底皆藏著蔚姝與雲芝難以察覺的恭敬,其中一人問蔚姝,指向左邊的墳堆:“姑娘,要我們挖的是這座墳嗎?”
蔚姝點頭。
四名壯漢挖墳的動作很快,沒一會就挖出裏麵的屍體,隻是沒有找到棺材,隻找到一卷破爛的草席與早已腐爛的白骨,這裏根本不是楊氏的墳。
蔚姝的臉色刹那間變得蒼白,纖弱的身子晃了晃,在要摔到地上時,被謝秉安扶住手臂穩住了身子,她抬頭看溫九,顫抖的伸出手用力捏住他的手臂,哭的抽噎痛苦:“這不是我娘!他騙我!他騙我!”
“小姐…”
雲芝也氣的掉眼淚,心疼的看著自家小姐。
謝秉安抱住哭的幾度昏厥的蔚姝,眼底浮出陰戾殺意,身上冷冽的氣息讓身後的四名壯漢臉色愈發嚴謹冰冷,心底嗖嗖冒著寒氣。
他們不是嶺南村的村民,隻是被潘督史安插在嶺南村的錦衣衛假扮的村民。
蔚姝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著,無論雲芝怎麽與她說話,她都懨懨的低著頭,不言一語。
回到尚書府已是下午。
蔚姝徑直去往青監閣,蔚昌禾看到蔚姝安然無恙的出現在他的書房,臉色有一瞬間的僵滯,很快又恢複原樣,皺了皺眉,道:“你給誰擺臉色呢?我可是你爹!”
“我爹?”
蔚姝冷笑,與他對立而戰:“你配當我的父親嗎?有誰的父親整日裏想殺了自己的女兒?有誰的父親會如此薄情寡義的對待自己已逝的夫人?”
“混賬!”
蔚昌禾惱羞成怒,越過案桌朝蔚姝走過去,揚手又朝她臉上扇過去。
蔚姝單薄的肩微縮,就在那巴掌落下時,蔚昌禾的手腕陡地傳來刺痛,那隻手臂最終無力的垂下去,疼痛感使他的手臂不受控製的抖著,他怒瞪眼睛盯著外麵:“是誰?出來!別在外麵給我裝神弄鬼!”
身著侍衛服的謝秉安出現在書房外,臉上帶著黑色麵具,隻露著一雙冰冷的鳳目。
“溫九”
蔚姝轉頭喚他,眼眶竟是一紅,莫名的委屈想落淚。
她沒想到溫九會跟著過來,他明知道蔚昌禾不會放過他,卻仍然為了她甘願冒這個險。
謝秉安看著她發紅的眼,聲音微輕:“我在。”
“原來是你!”
蔚昌禾在看到他臉上的麵具時,氣的臉色鐵青,這個賤奴三翻四次的挑釁他的底線,他治不了蔚姝,還治不了這賤奴嗎?!
蔚姝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定是有這賤奴護著!
他沒料到這賤奴的武功如此之高,竟輕而易舉的殺了他埋伏的兩撥人。
“來人!”
蔚昌禾憤怒喚人,蔚姝緊跟著道:“你想讓人抓走溫九,那我便喊來潘督史,當著他的麵質問你,你為何騙我?又為何要殺我!”
蔚昌禾緊咬著後槽牙,看著蔚姝的眼睛裏迸發著怒火:“你敢威脅我?!”
蔚姝道:“是你逼我的。”
蔚昌禾氣極反笑:“好、好、好!那麽多人都沒能殺得了你,你還真是命大!你想知道你娘葬在哪裏,我偏不告訴你,她現在可是我唯一的籌碼,你若想知道她在哪,最好安分聽話,等入宮後,不該說的最好別亂說,否則,我若是出事,必定將你娘的屍骨挖出來,讓她死後連堆白骨也別想存於世上!”
蔚姝纖弱的身子不停的發抖:“蔚昌禾,你枉為人夫,枉為人父!”
蔚姝離開青監閣,穿過長廊步入拐角時,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蹲下身抱膝埋入臂彎悶聲的哭,許多無法訴說的委屈與疼痛充斥在心口積鬱不散,讓她難受,喘不上氣。
謝秉安站在邊上,靜靜的陪著她。
從遠處途徑的下人都被錦衣衛攔住,讓他們另走別的道,周圍靜悄悄的,隻剩下他們二人。
蔚姝哭了許久,到最後哭累了,隻剩下低低的抽噎聲從臂彎裏傳出。
“擦擦罷。”
眼前伸來幹淨的巾帕,蔚姝從臂彎裏抬起頭,看著遞在眼前的帕子,接過擦了擦臉上的淚,又塞進溫九手中,悶悶的說了聲“謝謝”。
帕子濕潤,謝秉安攥進手中,薄唇微抿著。
蔚姝緩了一會,抬頭看溫九,他臉上仍帶著黑色麵具。
“溫九”
她喚他,眼圈發紅:“我們都是可憐人。”
謝秉安平靜的看著她:“失去疼愛你的親人是可憐,能認清身邊人的真偽,才是你的幸運。”
蔚姝抿緊唇畔,低下頭靜默了許久。
須臾,她站起身,卻因為蹲的太久,哭的太久,腦袋一下子暈眩,身子也不受控製的往後倒去,謝秉安扶住她,彎腰穿過她的雙膝,抱起她朝緋月閣走去。
身子陡然騰空,蔚姝驚呼一聲,看著溫九剛毅的下額弧線與微抿的薄唇,心噗通噗通的開始劇烈跳動,臉頰飛速的彌漫出緋色,她快速低下頭,輕咬著下唇,盡量讓自己忽略掉心底陌生的異樣。
哭的太久,使她一路上不斷打著哭嗝。
快到緋月閣時,謝秉安看了眼低頭安靜的蔚姝:“我會幫你找到你娘的屍骨。”
蔚姝驀然抬頭,撞入一雙漆黑濃墨的鳳眸裏,雖然隔著一張麵具,可她好像覺得溫九昳麗俊美的容貌竟毫無阻隔的出現在她眼前。
她問:“長安城這麽大,你如何找?”
謝秉安道:“小姐怕是忘了我是從鬼市出來的,尋人方麵異於常人。”
對啊。
她差點忘了,之前她被別人帶走關在禹金山,正是溫九找到她的。
蔚姝激動的抓住溫九的衣襟,仰著小臉迫切的問:“你能在我入宮之前找到我娘嗎?我怕等我入宮後謝狗會殺了我,這樣我就沒機會將我娘的屍骨遷到楊家祖墳了。”
謝秉安:……
他看著前方,眸底暈染著涼意:“不能。”
蔚姝:……
八月中旬的天,逐漸轉涼。
連著熱了兩天,天又陰沉下來,黑雲滾滾,像是要來一場暴風雨。
蔚姝坐在花藤架下,咬了一口點心,看了眼前院拐角的方向,秀眉微皺,問一旁的董婆婆:“溫九還沒回來嗎?”
董婆婆搖頭:“老奴早上去送早膳時看過了,還未回來。”
蔚姝垂下眼睫,心不在焉的喝了一口茶。
自從前兩日溫九說幫她尋找母親屍骨後,就連著失蹤了兩日。
“小姐,府裏又發生大事了!”雲芝從外麵跑進來,喘著氣道:“奴婢聽府裏的下人說,二小姐要成親了,不知許配給了哪家公子。”
董婆婆一怔,隨即怒道:“她竟還能心安理得的嫁人?若不是因為她,小姐能落得個替嫁入宮的境地嗎!”
蔚姝問道:“消息可靠嗎?”
雲芝點頭:“府裏都傳遍了,一定準沒錯。”
蔚姝秀眉微皺,之前什麽消息都沒有,怎地這兩日就匆匆的要嫁人了?她也沒聽說蔚芙蘿要說親的事,且範蓉出了那等醜事,她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成親?
暮色降臨。
風聲簌簌,枝葉颯颯作響。
蔚姝打著燈籠走到後院拐角,望著漆黑的後院,心裏的失落感逐漸加重。
今日是第三天了,他又一次不告而別。
蔚姝轉身走回前院,燈籠裏的燭火縹緲搖曳,她的衣袖與長發被風吹的獵獵鼓舞,走到前院,她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花藤架下,冷冷的看著她。
“你來做什麽?”
她頓住腳步,冷聲質問。
蔚芙蘿的臉隱匿在暗色中,五官輪廓陰影重重,細看之下竟有幾分猙獰,她幽幽問:“你想不想知道你娘埋在哪裏?”
蔚姝雙手微緊:“你知道?”
蔚芙蘿微揚著下額,冷笑:“爹互換我們戶籍生辰的事我都知道,這等小事怎會不知。”
一遇到娘的事蔚姝就失了理智,她走過去,繃著聲音問:“我娘埋在哪裏?”
蔚芙蘿道:“你跟我來看一樣東西,看過之後你自會知曉。”
她轉身走出緋月閣,蔚姝抿緊唇畔,站在原地猶豫,蔚芙蘿轉身看向她,眼底流露出濃濃的輕蔑:“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娘葬在哪裏嗎?況且整個府邸都有錦衣衛把守,我能拿你怎麽樣?”
蔚姝跟著她離開緋月閣,她們去的方向是尚書府的後院。
正是關著範姨娘的地方。
院門推開,蔚芙蘿走進去,蔚姝則站在院外,謹慎的望著漆黑的後院,心裏莫名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她冷聲質問。
蔚芙蘿轉過身看她,燈籠裏散著幽暗的光,朦朦朧朧的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眉眼下籠罩了一層陰影:“你不是想知道你娘葬在哪兒嗎?那讓我娘親口告訴你。”
蔚姝抿緊唇畔,後退兩步,渾身充滿戒備:“我不會再信你。”
她轉身就走。
蔚芙蘿忽然衝上來,手裏不知何時多了個沾著藥水的帕子捂住蔚姝的口鼻,蔚姝隻覺身上的力氣在迅速流失,不過一息間就暈倒在地。
蔚姝是被冷水潑醒的,她搖了搖昏沉發疼的腦袋,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感覺到手腳傳來異樣,她掙紮了一下,才在偏暗的光線裏看清自己的手腳都被捆綁著。
“醒了?”
蔚芙蘿扔掉木盆,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額讓她看向躺在榻上的人:“你不是想知道你娘葬在哪嗎?那我就送你下去問我娘吧。”
蔚姝這才看清那榻上之人是範蓉。
僅僅隻是一個側麵,她就能看出範蓉瘦了一大圈,而且手臂與腿的姿勢很怪異,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躺著,有點像…像木偶被人折斷了四肢。
想到這個可能,她身上乍然間起了一層冷汗。
蔚芙蘿從桌上拿出一條白綾纏在蔚姝的脖子上,臉上的笑容陰狠猙獰,眼底透著病態一樣的瘋狂:“我最恨的就是你這張臉,你靠著這張臉先是勾搭宴世子,現在又勾搭潘督史,使東廠的人護著你,我們都姓蔚,憑什麽你擁有的永遠比我多?我究竟比你差在哪裏?”
白綾繞在脖子上,讓蔚姝想到了上一次懸梁自盡的痛苦。
她忍著心悸,道:“你殺了我,你也活不了。”
蔚芙蘿悲戚的大笑,眼角猩紅,淚珠從眼睫上落下,她恨恨的瞪著蔚姝:“在決定好殺你之前,我就沒想過要活下去!”
“你知道我今夜為何如此偏執嗎?”蔚芙蘿恨恨的笑:“陛下下令,要將我和親到蠻夷之地的北拓,那裏的男人野蠻粗俗,兄弟共妻,以生肉為食,以殺人為樂,他們沒有一國禮法,隻有嗜好殺伐的首領,把我嫁去那裏,無異於是把我往火坑裏推!我娘不顧侍衛阻攔,去求爹救我,可是爹當著我的麵,把我娘活活打死了!”
蔚姝眸底溢滿震驚。
蔚昌禾冷血無情的麵孔她早已看清,她震驚的是,陛下怎會忽然對尚書府下這道命令?還偏偏指定蔚芙蘿?
脖子一緊,呼吸瞬間被外力阻隔。
蔚姝難受的咳嗽,臉色漲紅,眼睛裏開始充血,蔚芙蘿咬牙惡狠狠的看她:“爹既然不救我,那我也就拉著你們所有人一起死,想把我嫁到北拓,做夢!”
眼前猙獰的麵容開始模糊,蔚姝眼眶裏聚滿了生理性的眼淚,緊閉的屋門被外力撞開,屋子裏走進來一人,眼前的蔚芙蘿慘叫一聲,身子毫無預兆的撞在一旁的牆壁上。
蔚姝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張熟悉冷俊的臉。
“溫九…”
她喃喃囈語,眼睛閉上徹底失去了意識。
地上的人兒衣裳被冷水浸透,露出裏麵薄薄的小衣,鬢邊的發濕漉漉的貼在臉頰,臉色異於往常的蒼白,脖頸上紅痕刺目,有些地方已有淤青。
謝秉安脫/下侍衛外衫整個罩住蔚姝,抱起她走出屋子,潘史與四名錦衣衛低頭拱手站在外麵,潘史神情緊繃,額頭冒了一層冷汗。
蔚芙蘿震驚的看著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一下子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潘督史怎會出現在這裏?
緋月閣帶著麵具的奴才為何也會在這裏?
而且,為什麽潘督史與守在外麵的錦衣衛對這個奴才這般恭敬懼怕?
他究竟是誰?!
屋外。
謝秉安平靜的看著潘史,深邃幽冷的鳳目裏浸染著陰翳,冷厲駭人:“我不在的這幾日,你就是這麽保護她的?”
潘史瞬間跪下,連同錦衣衛也跪在地上。
他道:“是奴才保護蔚小姐不周,請主子責罰。”
謝秉安道:“自己去詔獄領罰。”
潘史低頭:“是!”
風聲嗚咽,漆黑的後院詭異冷肅。
“你、你到底是誰?!”
蔚芙蘿忍著胸腔裏被撞擊的劇痛,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向屋門,被一名錦衣衛伸手攔住,押著她跪在地上,蔚芙蘿掙紮不開,眼睛死死的盯著身上披灑著清輝月光的高大背影,即使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可仍是不敢相信。
能讓潘督史自稱奴才的主子,大周朝除了那位隻手遮天的掌印大人,還能有誰?
掌印不是與楊家有仇嗎?蔚姝身為楊家外親,掌印怎會放過她?
周圍靜的可怕,無人理會蔚芙蘿的問題。
潘史冷漠的看了一眼蔚芙蘿,問道:“主子,蔚芙蘿如何處置?”
謝秉安垂眸,看了眼蔚姝純白無血的唇,眸底殺意昭然:“割舌斷腿,明日丟到北拓迎親的馬車上,派人時刻跟著她,我要讓她活著抵達北拓部落。”
潘史頷首:“奴才明白。”
蔚芙蘿看著麵具男人遠去的背影,渾身的血液刹那間冰冷刺骨,她掙紮著錦衣衛的鉗製,試圖往屋外爬:“不要…不要,我知道錯了,不要傷害我,不要把我嫁到北拓,我好歹也是蔚姝的妹妹……”
絕望的哭聲響徹在屋內,十根手指扣在地上,鮮血淋漓。
潘史走進屋子,居高臨下的看著狼狽可笑的蔚芙蘿,麵無表情的吩咐:“打。”
“不要!”
蔚芙蘿抓住潘史的衣角,抬起頭一張哭的花亂的臉,害怕的搖頭:“潘督史,饒過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把我嫁到北拓,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要把我……啊!”
淒慘的嗚咽聲驚心刺耳。
蔚芙蘿跌在地上,雙手捂著嘴,血從她的指縫裏溢出,瞬間染紅了五指,潘史冷漠的將劍插/回劍鞘,吩咐錦衣衛:“打斷腿,讓人輪流守著。”
一記重響落下,緊閉的屋門裏傳出骨頭斷裂的脆響,嗚咽聲隻響了一下又歸於夜的寧靜。
翌日。
北拓的馬車晌午從尚書府門前出發,蔚姝則是下午醒的,一睜開眼就覺得脖子疼,嗓子也疼的發緊,她看著熟悉的帷帳,後知後覺自己還活著。
她依稀記得,昏迷前看見了溫九。
“雲芝…”
聲音一出,沙啞的厲害。
雲芝從外麵進來,見到蔚姝醒了,高興的端著水過去喂她:“小姐,你終於醒了,可嚇死奴婢了。”
蔚姝坐起身,捧著茶盞喝了兩口,每咽下一口,喉嚨都像是被尖刀刮過一樣的疼,她想起溫九,便問出心中疑慮:“是誰把我帶回來的?”
雲芝道:“是溫九,昨晚小姐不見了,奴婢和董婆婆找了所有地方都不見小姐,正好撞見溫九回來,就把小姐失蹤的事告訴他,沒過多會兒他就抱著小姐回來了。”
想到昨晚小姐奄奄一息的慘狀,雲芝就難受的心梗:“小姐,奴婢以後每晚都守著你,再不會讓昨晚的事發生了,你不知道昨晚找不到小姐時,奴婢都想一頭撞死了自己。”
“溫九呢?”
蔚姝問。
雲芝道:“他又出去了,奴婢一早上都沒見他人,對了小姐,還有一事,二小姐並不是要與長安城的哪家公子成親,而是要和親到北拓,晌午北拓的馬車過來接走了二小姐,隻是很奇怪,二小姐不是自己走出來的,而是被錦衣衛抬出來的。”
蔚姝捧著茶盞的手冰冷僵硬。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尚書府發生了這麽多事,先是她被陛下欽定妃子,娘因此事病逝,後範姨娘母女又落個如此下場,蔚昌禾幾次出入東廠,禍事纏身,如今也落得個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抬手摸著發疼的脖子,心裏忽然生出一種可怕的直覺,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暗中推化這一切,那隻手的主人最終目的會不會就是讓尚書府走入覆滅?
蔚姝在榻上躺到晚上,脖子疼的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咽口水嗓子眼都疼,晚膳也隻隨便吃了幾口。
房門“叩叩”響起。
蔚姝道:“進來。”
她閉著眼睛,聽到門被推開,腳步聲朝她這邊走來,沙啞著聲音:“雲芝,溫九回來了嗎?”
“小姐找我何事?”
腳步聲在榻邊停下,熟悉的聲音是一慣的清冷。
蔚姝猛地睜開眼,看到溫九站在榻邊,高大挺拔的身形擋住了桌上銀燭散著的光線,他的臉隱匿在暗影裏,眉眼涼薄幽深的看著她。
“你這幾日去哪裏了?”
她坐起身,動作太快,牽扯到脖子的傷,疼的吸了口涼氣。
謝秉安坐到榻邊,取出一枚白色的瓷瓶:“去鬼市處理私事,小姐抬下頭,我為你塗藥。”
蔚姝注意到他手上又多了一個白色瓷瓶,她看向妝奩,上麵放著同樣的藥瓶,正是他之前送給她的,沒想到他身上還有藥效這般好的奇藥。
想到前幾次塗藥時的尷尬與異樣,她喃喃低語道:“你、你放那吧,我待會讓、讓雲芝幫我塗。”
謝秉安指腹沾上藥膏,目光微涼的看著她,薄唇輕啟。
“抬頭。”
蔚姝:……
見他如此,蔚姝泄了氣,微微仰起脖子。
溫熱的指腹沾著冰涼的藥膏塗在肌膚上,涼與熱的衝擊感直擊蔚姝的心扉,她呼吸開始緊繃,搭在薄被邊上的雙手也緊張的蜷緊。
溫九離她很近,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覺道溫九平緩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膚上,溫溫的,癢癢的。
她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謝秉安垂著眸,眼底盛著慍怒,手上的動作沒有刻意溫柔,聽到蔚姝低低呼痛的聲音,他皺緊眉,冷笑嘲諷:“小姐跟蔚芙蘿去後院的勇氣哪裏去了?”
蔚姝:……
她抿緊唇畔,心中的異樣被溫九的嘲諷和傷口的疼驅散,眼睫一燙,眼底跟著就泛起濕潤,聲音嬌嬌的可憐:“我以為她會說出我娘葬在哪裏。”
“小姐還是信不過我?”
謝秉安收起瓷瓶,取出帕子從容的擦拭每一根手指,不曾抬頭看蔚姝一眼。
他身上的氣息平靜淡漠,蔚姝竟聽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氣,猶豫了一下:“我不是信不過你,隻是怕我的時間來不及,一時情急才著了她的道。”
“對不起。”
她抬眸看他:“給你添麻煩了。”
謝秉安懶散的掀了下眼皮,眼尾的涼薄比夜裏的月色還要滲骨,他扯了下唇角,笑意未明:“是有點麻煩,不過比起給你收屍的麻煩要簡單一些。”
蔚姝:……
她壓根就不能指望從溫九嘴裏吐出什麽好話來。
脖子抹過藥後,減少了許多疼痛,傷痕處涼颼颼的,舒服了不少,人也精神了些。
謝秉安看她臉頰有了些紅潤,將帕子收起來:“你安心睡罷,你娘屍骨的埋葬地我已經找到了,明日帶你過去。”
蔚姝震驚抬頭看溫九,動作太大牽扯了脖子的傷,她顧不得疼,噌的一下跪在榻上,不敢置信的問:“真的?!”
謝秉安淡淡道:“嗯。”
聽到這個消息,蔚姝終於鬆了一口氣,氤氳在眸底的淚霧也鬆快的落下,劃過臉頰滴落在榻邊。
娘找到了,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樁心願。
等入宮後,她也可以毫無顧慮的揭發蔚昌禾了。
謝秉安抬手揩去她臉上的淚,指腹在她細膩的肌膚上輕輕摩挲擦過,在蔚姝心裏帶起一絲難以抑製的酥麻,她眼睫輕顫,耳尖泛起淡淡粉色。
“哭多了,眼睛會腫跟的核桃一樣。”
謝秉安收回手,看著蔚姝瞬間僵住的神色,眸底掠過難以察覺的笑意。
翌日一早,馬車朝著禹金山出發。
蔚姝坐在馬車裏,緊張的手心都冒著薄汗,溫九說找到了娘埋葬的地方,她一夜輾轉難眠,一直在想到底是真是假?
馬車到達禹金山已是晌午,她讓雲芝在禹金山附近找了幾戶人家的男子過來幫忙遷墳,她跟著溫九來到禹金山的山腳下,在一片竹林中,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墳堆,墳前立著一座墓碑,上麵刻著楊氏之女四個字。
蔚姝跪在墓碑前,眼圈發紅,眸中含淚,她仰頭看溫九:“你是如何找到的?”
謝秉安垂眸看著墳墓:“我自有法子,小姐隻需知道裏麵的屍骨是真是假。”
兩刻鍾後,雲芝帶著四名身著粗布的漢子過來了,他們按照蔚姝的指示,挖開墳,抬出裏麵的棺材,用工具撬開,一股惡臭味從棺材裏散出來,四個漢子屏著氣息,不似尋常農家漢子,好似習慣了這種腐臭的味道。
蔚姝忍著腐臭的味道走進棺材,看到棺材裏的屍體已經腐爛到認不出原本模樣,可屍體的手腕上帶著一對血玉玉鐲,那是娘成親時,外祖父親自給她帶上的。
這個就是娘!
蔚姝渾身一軟,被溫九摟住腰肢穩住,她轉過身用力抱住溫九,將臉緊貼在他堅硬緊實的胸膛上,任由淚落下眼睫。
“謝謝你。”
“溫九,謝謝你。”
她用力的、感激的抱緊他。
謝秉安身軀有一瞬的僵硬,他抬手在蔚姝發間揉了揉,薄唇在她的發髻上輕輕擦過,讓鼻尖充滿她身上獨有的馨香氣息。
蔚姝派人將娘的棺材抬到楊氏祖墳安葬。
天色有些暗了。
她跪在楊老將軍的墳前,紅著眼道:“外祖父,寧寧把娘帶來了,娘這些年受盡了委屈,你們見到她,可要好好疼疼她。再過十日寧寧就要入宮了,以後怕是都沒機會再來看你們了,不過在寧寧入宮前還會再來一次。”
蔚姝磕過頭,手心撐在地上,額頭壓在手背上,哭的抽噎不止。
等哭夠了,她又跪到楊衛釗墳前,擦去眼淚,笑道:“舅舅,寧寧再過不久也會與你們團聚的,你一定要準備好我愛吃的,不然等我過去,一定會讓外祖父打你的。”
她沒有能力找謝狗報仇,那就入宮後,將蔚昌禾幹的事告訴皇帝,與蔚家來個同歸於盡。
如此,也算是完成了一樁事。
謝秉安站在楊嶽武的墳前,垂眸看著墓碑上的字,清冷的聲音浸著雨幕的冷意:“你可有想過為楊家平反?”
蔚姝哭聲一頓,轉頭看溫九,掛在眼睫的淚珠與雨滴一同落下,聲音冷而恨:“皇帝昏庸無能,沉迷女色與長生之道,大周朝都掌在謝狗手中,他隻手遮天,狠戾無情,專以殺忠臣良將為樂,你說,我該找誰為楊家平反?”
那張嬌容在雨中如夭折的海棠花,淒零破碎。
女人眼底流露的出的濃濃仇恨,讓那張嬌容顯出幾分淩厲。
謝秉安垂下眸,看著潮濕的地麵。
第一次無言。
雨勢漸大,蔚姝緩過來沉痛的心情,與溫九走出楊家祖墳,準備上馬車時,聽溫九問了一句:“如果我能給你換個身份,殺了蔚氏一族,你可願意跟我走?”
蔚姝怔住,抬頭看著溫九認真的神色,內心掀起波瀾。
“我也可以為楊家平反,把你想走的路走下去。”
雨落下,蒙住了視線。
她透過雨幕看著對麵的溫九,男人臉上的神色平靜且認真,不似玩笑,明明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卻給她一種承諾。
蔚姝內心止不住的顫動,隨後怔怔的低下頭,特意避開溫九漆黑的眸。
“我……”
“想好了再答複我。”
謝秉安堵住她的話,朝她伸出手:“上車罷。”
蔚姝猶豫了一下,將手搭在他那隻紮著護腕的小臂上走進馬車。
馬車晃晃悠悠的趕回尚書府,天色暗下,車廂內點著油燈,蔚姝背靠著車璧,雙手搭在腿上,腦海裏始終徘徊著溫九方才說的話。
為楊家平反的事難如登天,溫九隻是一個從鬼市出來的小奴隸,如何能與隻手遮天的謝狗鬥?
她一直覺得溫九很神秘,且武功高強。
可再高的武功在麵對眾多的侍衛也是雙拳難敵四腳,更何況是帶著她一個累贅?他說為她換一個身份,可沒有官府蓋過章印的戶籍與通關文牒,她寸步難行,隻能一輩子躲躲藏藏,若有個萬一,還會連累到溫九。
她對溫九的救命之恩他早已還清。
可她欠溫九的,卻已經多到數不清,她不能再為了自己苟活而連累他。
回到緋月閣。
蔚姝讓雲芝先下去備熱水,待雲芝走後,她對站在身邊的溫九道:“謝謝你的好意,可我不能跟你走,再過十日我就要入宮了,這兩日還要勞煩你安排董婆婆與雲芝離開。”
她看著溫九逐漸冷下的眸,軟軟一笑:“能在入宮前交下你這個朋友,是我人生中最幸運的事,溫九,謝謝你。”
謝秉安看著她眼底**開的笑意,隻皺了皺眉,隨後冷漠的越過她走去後院。
屋內。
雲芝侍候蔚姝沐浴。
她撩起蔚姝的頭發搭在木桶邊緣,用濕熱的巾帕輕輕擦拭女子細膩白皙的肌膚,想到小姐入宮後要被老皇帝糟蹋了,就替小姐心疼難受。:
她癟了癟嘴,差點哭出來:“小姐,你快入宮了,奴婢還是那句話,你不能送走奴婢,奴婢就是死也要跟著你。”
她知道小姐方才是故意支走她與溫九說話,之前小姐就說過,要溫九帶她與董婆婆離開,這次怕是又避著她說這件事。
蔚姝抬起被水霧朦朧浸透的水眸,嗓音顫顫:“可是你跟我進宮,真的是一條死路,你與董婆婆都是我最在意的人,我不想看著你們出事。”
雲芝放下巾帕,跪到蔚姝跟前,眼神堅定道:“哪怕前路布滿荊刺,奴婢也要跟著小姐走,求小姐莫要再想著送走奴婢了。”
蔚姝落下淚來,鬆口道:“好。”
雲芝喜極而泣,起身繼續侍候她,又聽小姐道:“等四日後去楊家祖墳祭拜完,你幫我送一下董婆婆,她年紀大了,侍候了娘大半輩子,不該把命葬送在宮裏。”
雲芝紅著眼點頭:“奴婢知道了。”
後院。
廊簷下掛著燈籠,散著幽幽的光。
謝秉安站在窗牖前,指尖捏著搭在窗邊的那一截樹枝,摘下一片葉子,指腹細細碾磨。
屋外進來一名錦衣衛,將一張卷起的字條雙手奉上:“掌印,這信是方才從尚書府中飛出的一群信鴿上搜到的,請掌印過目。”
謝秉安接過字條,懶懶的搭下眼皮。
字條很簡潔的一句話,隻是要蔚姝死在進宮的路上,替蔚昌禾掃清障礙。
他的眸落在字條上的‘貴人’二字,鬱沉的眸微眯:“可知信鴿是朝哪邊飛的?”
錦衣衛道:“回掌印,是朝南邊飛的。”
南邊是去宮裏的必經之路,這條路挨著皇宮,隻有國公府一座府邸,信中的‘貴人’,究竟是國公府的人還是宮裏的人?
謝秉安燒掉字條,語氣散漫的問:“潘史在哪?”
想到潘史,錦衣衛渾身打了個冷顫,頭也更低了:“回掌印,潘督史這會還在榻上躺著,怕是沒有三五日無法下地行走。”
轉眼就到了為楊家祭祀的日子。
這幾日雲芝按照溫九的囑咐,為蔚姝脖頸的傷塗藥,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多打些胭脂便能遮住淺淺的紅痕。
蔚姝將裝好銀子的錢袋子放進小匣子裏,又從妝奩裏取出幾樣首飾放進去,隨後交給雲芝:“等祭拜完外祖父他們,你就將這匣子交給董婆婆,裏麵有五十兩銀子,首飾也能賣些銀子,讓她尋一個偏僻些的小地方,夠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雲芝接過匣子:“奴婢知道了。”
蔚姝走出房間,看向前院拐角,抿了抿唇畔,問道:“溫九在嗎?”
雲芝搖頭:“這幾日溫九都是很晚才回來,天不亮便走了,晨時董婆婆去給溫九送早膳,說溫九已經走了,也不知他一天天在忙什麽,也不見個蹤影。”
蔚姝垂下眸,心底有一處地方忽然間有些空落落的。
她輕輕按住心口,想要壓一壓心底泛上來的酸軟,可卻無濟於事。
自從那晚她拒絕跟溫九走後,他便不曾再來找過她,就好像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相識的狀態,雖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如同陌生人。
安排董婆婆離開的事,便由她自己來罷。
主仆三人走出緋月閣,這次是去楊家祖墳祭拜,蔚姝怕蔚昌禾又跟上次一樣派人殺她,便想在府外問一問把守在門外的錦衣衛,潘督史在何處。
她踏出府門,看到府外候著一輛馬車,而馬車上坐著的正是帶著黑色麵具的溫九。
蔚姝空落落的心在看到溫九時,瞬間被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填補,她笑著走到馬車邊,看著閑散的坐在車轅邊的溫九,開心道:“溫九,你也要去嗎?”
雖是問他,可那雙瀲灩的水眸裏流轉的期盼暴露了她的心思。
謝秉安道:“我答應你的事會如數做到。”
蔚姝知道他指的是安排送走董婆婆的事。
有溫九在,如此一來,她也不必再厚著臉皮詢問潘史在哪。
謝秉安跳下車轅站在邊上,伸出紮著護腕的手臂:“小姐,搭著我的手上車罷。”
他臉上的黑色麵具瞧著森冷冷的,更襯的他的氣息冷而神秘。
“好。”
蔚姝抬手搭在他腕上,手心下的觸感堅硬有力,讓她的心愈發的安定,她輕提裙裾,剛踩向腳蹬,遠處便傳來馬蹄聲。
“寧寧。”
季宴書勒馬停在馬車旁,翻身躍下馬背,清雋的臉上笑意濃情:“你是要去楊家祖墳嗎?”
蔚姝看向許久未見的季宴書,眼睫輕輕顫了下:“是。”她頓了下,續道:“宴世子,我說過了,請喚我蔚小姐。”
季宴書俊朗的臉色微微一白,牽著韁繩的手逐漸收緊:“蔚姝,我可以與你一道去嗎?我與衛釗也是一起長大的,楊老將軍於我亦有半分養育之恩,就算我們的婚事沒有成,但兩家的情分終是在的,於情於理,我也不該落下的。”
蔚姝垂下眸:“好。”
謝秉安聽著女人‘軟軟’的說了一聲好,頓時鳳眸裏暈開陰翳,冷的駭人,他掃了眼搭在腕上的白皙柔夷,眸色暗了暗。
想拆了她的骨頭。
季宴書走上前一步:“蔚姝…”
“啊——”
蔚姝膝窩一麻,右腿頓時失去知覺,不受控製的倒向溫九這邊,被他順勢摟住腰,她的頭撞在對方震**有力的胸膛上,失神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怔怔抬頭。
透過麵具,她看到溫九眸底透著陰鬱的寒意,寒霜如刃,似劃過她的肌膚,帶起刺骨顫抖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