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東冶沒一會就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主子,是雲芝與董婆婆,雲芝被人打了,奴才聽她們二人間的對話,是範妾氏的女兒蔚芙蘿今天過來緋月閣與蔚小姐起了衝突,將蔚昌禾擅改戶籍的事告訴了蔚小姐。”
謝秉安看著前院的方向,平靜的神色裏窺探不到一絲除冷漠以外的情緒,隻眼底的陰戾比漆黑的夜還要駭人。
子時剛過,蠟燭燃盡最後一絲燈油,噗呲一聲歸為黑寂。
董婆婆與雲芝肩挨著肩,靠在柱子邊上睡著了。
屋裏黑了一會,稍許的功夫又恢複亮色,一道纖細單薄的影子投在門窗上,靜默的站了許久,才見一道黑影拋上房梁,又緩緩垂落。
蔚姝站在繡墩上,雙手緊緊抓著打成死結的白綾,眼底是決意赴死的決心,咬牙將頭伸進白綾裏。
就這樣吧。
早晚都有一死,倒不如讓自己死的有價值一點,能在死後拉上整個尚書府的人陪命,也算死得其所。
蔚姝閉上眼,咬牙踢倒繡墩,沒了繡墩的支撐,脆弱的身子孤零零的掛在白綾上,勒的脖子疼痛無比,呼吸也在一瞬間被外力阻隔,一張小臉憋得紫紅,那種頻臨死亡的痛苦如排山倒海一樣襲來。
這一刻她腦海裏想了許多,有雲芝,有董婆婆,還有被她救下的溫九。
他說他要走,明日才回來。
誰也沒想到,今日的一麵會是他們二人最後一次相見。
一根銀針淩空穿透門扇,刺破了緊緊繃直的白綾,被外力阻隔的呼吸瞬間回籠,蔚姝的身子也毫無預兆的朝地上墜去,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她還來不及喊痛,喉嚨裏就湧出一陣接一陣的咳嗽聲。
房門從外麵推開。
蔚姝抬起頭,看向走進來的人,泠泠月光朦朧了男人昳麗的容貌,她微眯著眼盯了稍許才看清他的樣貌,不由驚呼:“溫……咳咳咳”
一開口就是止不住的咳嗽聲,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謝秉安蹲下身撿起白綾握在掌心,他握的這一端是勒住蔚姝脖子的位置,上麵還殘留著淡淡的餘溫,慶幸的是他今晚回來了,否則這抹即將消逝的餘溫不是在白綾上,而是在蔚姝身上。
這個蠢女人,也隻有她才會笨到用折磨自己的法子去對付敵人。
蔚姝終於止住咳嗽,用手捏了捏疼痛的脖子,問道:“你不是說有事要去辦,要明日才回來嗎?”
謝秉安掀起眼簾,冷冷看了蔚姝一眼:“明日回來給你收屍?”
蔚姝:……
難受陰鬱的心情竟是被溫九的一句話給氣消了一半。
她換了個姿勢坐好,雙臂抱膝,下額擱在膝上,一雙杏眸濕漉漉的看著溫九,眼睫上掛著淚珠,臉上淌著淚痕,脖頸兩側是被白綾勒過後的紅痕,活像是被淩虐一番又被丟棄的小動物。
謝秉安眉峰皺了一下,下意識避開她的視線,垂眸看向手中的白綾。
蔚姝眨了眨眼,嬌軟的嗓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溫九,我今天才知道,最想讓我跳進火坑的不是範姨娘,也不是蔚芙蘿,而是那個帶了十三年慈父麵具的蔚昌禾,我原本不用進宮的,但他卻為了另一個女兒,親手把我送進火坑裏。”
話沒說完,蔚姝就繃不住哭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頃刻間打濕了一小截袖子,抬起淚眼模糊的杏眸看著溫九,這一刻儼然把他當成了傾訴對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足以讓尚書府所有人都掉腦袋的秘密。”
謝秉安垂眸聽著,平靜的反應好像知道她要說什麽秘密。
“我娘死了,就死在聖旨頒下的那一天,臨到咽氣那個負心漢都沒來看娘一眼,堂堂楊家將門之後,戶部尚書之妻,死後隻有一方木桌,一個靈牌和一具薄棺,死的悄無聲息,埋的潦草,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被我爹埋在哪裏。”
蔚姝哭的渾身抽搐,在謝秉安給她遞巾帕時,撲過去埋在男人的頸窩處大哭起來。
突如其來的軟香撲入懷中,謝秉安有一刹那的怔神。
頸窩頻頻有著灼熱的氣息擦過,貼著肌膚的衣襟也感覺到了濕潤,懷中女人哭的嬌軀顫顫,濃重的鼻音模糊不清的說了一句:“憑什麽我娘連死也是一種罪?”
謝秉安輕輕環住蔚姝纖弱的身子,在她單薄的脊背上溫柔的拍了拍。
寂默無言。
唯有蔚姝哭泣的可憐聲。
蔚姝哭累了,眼睛又紅又幹,狠狠發泄後,心裏的痛苦與壓抑也沒有了白日裏那般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絕望,她眨了眨眼,看了眼溫九的衣襟被自己淚水打濕了一半,羞臊的紅了臉。
幾次難堪都被溫九撞上,細數下來,她這十幾年的臉麵都在溫九麵前丟盡了。
蔚姝往後退開又坐在地上,低著頭,抬手胡亂的抹去臉上的淚,視線裏出現一隻白皙如玉的手,拿著巾帕的手指骨節修長如竹。
“用這個擦。”
“謝謝。”蔚姝迅速接過在臉上擦了擦,眼睛一直看著溫九收回去的手,他的手很好看,與他之前所處的環境完全違和,單看這雙手就給人一種矜貴凜然的感覺。
謝秉安以為蔚姝在看他手中的白綾,眉峰攏著冷意:“人在絕境中有許多路可以走,不是隻有一條死路,你的死隻會換來敵人對你的嘲笑。”
蔚姝指尖捏緊巾帕,臉上的緋色瞬間被蒼白覆蓋,她苦笑道:“可擺在我眼前的隻有一條死路,不過是早點死與晚點死的區別罷了,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宮裏頭那位隻手遮天的掌印嗎?”
她抬頭看向溫九,溫九卻低著頭擺弄手裏的白綾,語氣清冷回道:“記得。”
蔚姝道:“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大周朝這幾年落在這奸宦手中,不知謀害了多少忠臣良將,其中就有我外祖楊家,楊家世代忠良,為大周朝戎馬一生,立下汗血功勞,可再多的豐功偉績都不敵那奸宦在陛下心裏重要,他輕信奸宦,說我外祖楊家謀反,殺了楊家一百多口人!我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謝秉安皺眉,壓下眼底湧起的森森寒意,抬眼看向蔚姝:“你可有直接證據證明是那人所為?”
蔚姝眼裏都是恨意,憤恨道:“這件事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周朝的人都知道,還需要什麽證據?!”
謝秉安:……
他斂了口氣,垂下眼,狹長的眼睫遮住眸底的煩躁與不耐。
蔚姝續道:“我是楊家外親女,謝狗知道我的身份,我若進了宮,他又豈會放過我?與其進宮後被謝狗磋磨死,不如現在死了好,還能把蔚家拉下水,這樣也死得其所。”
謝秉安薄唇緊抿,兩鬢青筋繃得極緊,手中的白綾“刺啦”一聲從中斷開。
他有點後悔救下這個女人,方才就該冷眼看著她被活活吊死。
“咦?”蔚姝撿起斷成好幾節的白綾,泄氣的歎了聲:“果然,人倒黴的時候連白綾都欺負我,難怪剛才我會無緣無故的掉下來,原來是這白綾不結實。”
謝秉安:……
他起身離開房間,蔚姝衝著他背影喊道:“溫九,你做什麽去?”
“睡覺。”
他怕再不走,會忍不住親手捏斷她的脖子。
蔚姝看著地上散落幾節的白綾,也沒了自戕的決心,摸了摸被勒疼的脖子,絕望的窒息感在心裏揮之不去,其實在臨死的那一瞬間,她是有一點後悔的。
溫九有句話說的很對,她的死隻會換來敵人對她的嘲笑,同樣也會讓在意她的人難受悲傷,是她今日被蔚芙蘿說出的真相擊垮了心房,腦子一根筋鑽進了死胡同,差點鑄成大錯。
也是她考慮不周,她若死在尚書府,董婆婆與雲芝也難辭其咎。
蔚姝想通這些理,心裏的陰霾也散去了一些,撿起地上的白綾放在蠟燭上點燃燒了,免得董婆婆和雲芝看到了又為她擔心。
屋外。
謝秉安走後不久,董婆婆與雲芝迷迷糊糊醒來,聞到一股煙味,兩人嚇得轉頭看去,就見白色的煙霧從門縫裏蔓延出來。
“小姐!!”
雲芝豁然起身衝過去撞開房門,房門被撞開後帶起的風吹卷了地上燒了一半的白綾,蔚姝坐在繡墩上,抬頭看向跑進來端起一盆水就潑在火上的雲芝。
董婆婆半邊身子有些麻了,起身時趔趄了兩步,急的喊道:“哎喲喲,小姐!你可不能想不開啊!你要是尋了短見,可讓老奴怎麽活啊!”
她一瘸一拐的跑進屋裏,就看見蔚姝好端端的坐在繡墩上,與雲芝大眼瞪小眼,屋裏還有嗆人的煙味,三個人不約而同的咳嗽起來。
雲芝反應過來,跪坐在蔚姝腳邊,看到她脖頸被勒過的痕跡,心裏咯噔一下,顫聲問道:“小姐,你要尋短見?!”
蔚姝索性也不瞞著了,將剛才的事告訴她們二人。
雲芝與董婆婆麵麵相覷,心裏都在懊惱自己怎會睡的這麽死,連溫九進來與小姐說了那麽久的話都不知道,今晚若不是溫九,小姐怕是都進閻羅殿了。
董婆婆看著蔚姝脖子上觸目驚心的勒痕,憂心道:“小姐這幅樣子不便視人,要不明日國公府的赴宴就別去了。”
蔚姝搭在腿上的雙手下意識捏緊,她先前隻想著以死解脫,並沒有想後麵的事,眼下決不能被人瞧見脖子上的勒痕,否則隻會換來旁人嘲笑的眼光。
可明日國公府赴宴她需得去,否則會被長公主拿柄嘲笑。
無論何時,她都不能丟了楊家的臉麵。
她抿了抿唇道:“明日國公府赴宴我必須要去,請帖已接,自是沒有退縮的道理。”
雲芝道:“小姐,你脖子的勒痕太過醒目,胭脂怕是不能完全蓋住,咱們得想個法子遮住才行。”
蔚姝這一刻無比後悔先前自戕的舉動,留下眼前這個麻煩,著實想不到一個好法子遮住痕跡。
思來想去,她想到了溫九。
溫九之前在鬼市,她聽外祖父說過,長安城買不到的東西一般在鬼市能夠買到,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她掐滅,溫九好不容易才逃脫那座魔窟,她怎能為了一己私欲再讓他陷進去。
離天亮不過幾個時辰,蔚姝躺在榻上輾轉難眠,臨到天亮才起了睡意,她又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見了讓她恨得牙癢癢的謝狗。
夢裏的謝狗是個年過四十的老太監,他吩咐小太監把她綁到巡監司,要好好折磨她,讓楊家人的魂魄都看看她是如何被他折磨死的。
蔚姝在老太監逼近的那一瞬間尖叫著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時,嘴裏還嚷嚷著:“謝狗!死太監!老太監!滾開啊啊!”
看著眼前熟悉的景物,她才回過神來,原來是一場夢。
——還是一場噩夢!
蔚姝轉身抱起枕頭,揮著小拳頭在枕頭上砸了砸,將夢裏受的驚嚇和委屈都發泄出來:“陰魂不散的閹狗,活該你不是個男人!”
“小姐。”
雲芝走進來:“溫九在房外候著,說有事要見小姐。”
蔚姝止住動作,想到昨晚她對溫九說了許多話,也說了尚書府的秘密,想了想,決定給溫九說一下,讓他忘掉昨晚的事。
在雲芝的侍候下,蔚姝穿戴洗漱好,朝屋外走去,看到站在花架下的溫九,遠遠一瞥,在觸及到男人漆黑涼薄的鳳眸時,單薄的脊背陡地竄起一股寒意。
蔚姝不適的皺了下眉。
她怎麽覺得今日的溫九怪怪的,尤其那雙眼看人時,就像是淬了毒的銀針,刺進人的身體裏,讓人遍布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