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綿綿

這一晚上阮靈萱輾轉反側。

腦海裏都是蕭聞璟那張可惡的笑臉,越想越氣,真恨不得現在就翻牆去拙園,把蕭聞璟從睡夢裏搖起來,讓他賠自己的良機。

他壓根就不知道她沒能去成這一年的龍舟賽,沒有看見魏小將軍,此後不知道後悔了多久。

不過,就算蕭聞璟知道,估計也不會感到抱歉。

經過今日的事,阮靈萱算是開了眼,有些了解蕭聞璟是什麽人了。

他分明就是那種平日裏無事高高掛起,一旦想踩你幾腳的時候反常地關注你,和你說話的那種人。

就像在書院,齊夫子考她的時候,倘若他好心提心,這些是夫子還沒教的內容,她便可以理直氣壯說不會,而不是傻愣愣的,任由夫子把她糊弄過去。

更過分的是他還放馬後炮,讓她撓心撓肺,追悔莫及。

著實可惡!

不過仔細想了想,也怪她,誰讓她從前表現不好。

齊夫子就是知道她三天兩頭不來上課,定然對學的內容不熟悉,才這般刁難她。

雖然蕭聞璟小人,但終歸自己也有錯,阮靈萱氣鼓鼓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罷了,明日再去找夫子好好保證一番,日後都認真上課學習就是了,夫子想必會對她網開一麵的吧!

翌日清晨。

阮靈萱睡眼朦朧地揉著眼睛坐起來,雲片拿了塊濕好的帕子給她洗臉。

“姑娘昨夜沒有睡好?莫不是想到今日有騎射課,興奮的?”

“騎射課?”阮靈萱眼睛一轉,就見一旁的木施上搭著一件銀紅色的新騎服,是雲片預備著待會要給她換上的衣裳。

這時候阮靈萱才想起東籬書院是教騎射的,還是她最喜歡並且堂堂不落的課,所以雲片不等她發話就早早做好她今日要出門上學的準備。

“哦……我困迷糊了。”阮靈萱在雲片疑惑且關懷的目光下再打了一個哈欠。

她困是真,迷糊也是真。

這都過去幾年的事情,她哪能樣樣都記得那麽清楚。

等阮靈萱梳洗完,去正屋和爹娘用了早飯,才由牛八二趕牛車送到書院去。

坐在搖晃的牛車上,阮靈萱還在細細盤算著自己今後的計劃。

近一點的就是去龍舟賽看魏小將軍,遠一些的就是如何順利跟著調職回盛京的爹爹一起回去。

說來也奇怪,爹娘感情如此好,可在上一世任期滿後,爹卻是一個人返回盛京,並沒有帶她們母女倆,這就導致後頭她們回去才發現二房的後院裏多了個柳小娘,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尤為被動。

這次她一定要想法子讓爹帶著她們一起回去才行。

阮靈萱撐著雪腮仔細琢磨,眼睛眨了一眨,又想起件重要的事。

上一世蕭聞璟就是與她爹一道返回盛京,這次他們或許要同路而行了。

沙沙沙——

清晨,書院裏的小廝正在掃灑庭院。

蕭聞璟到學堂的時間一般都比較早,甚至早過一些就住在書院齋舍的學生。

他從小明白,順天帝是一個很嚴格的父親,若不想籍籍無名,被遺忘在角落裏,他就要比旁人更刻苦用功,才能在眾兄弟當中脫穎而出。

上一世也正是他忍辱負重,步步為營,才獲得最後的勝利。

陽光從直欞窗躍到紙上,他翻看著從前留在書楣書腳的筆記,工工整整。

“公子真是認真。”謹言把書匣裏的用具一一擺出來,口裏讚歎道:“不但功課記著筆記,就連平日裏做了什麽都要記下來,就怕一日自己不刻苦用功的。”

蕭聞璟目光一移,發現夾在書本裏有一本比成人巴掌略大的冊子,外麵用梔子黃色的紙皮包著,封麵上並沒有題字,可他一眼就知道這冊子是離開盛京後用以記錄學習和生活心得的劄記。

哐當——

有人在進門的不下心被絆了一腳。

書堂的門檻做的比別的居室都要高,時常進出的學子都知曉,每每出入的時候總是會慢下腳步,注意抬腳,才不會當眾摔個大字趴。

“怎麽是你。”謹言一下就認出兩隻手小心翼翼抱牢木盆的陳十四。

陳十四低下頭,沒敢亂看,低聲道:“不知小公子還在用書堂,小人多有打攪。”

蕭聞璟合起手裏的冊子,“你叫什麽?”

陳十四有些驚訝,微抬起眼。

在最裏邊靠窗的位置上,穿著一身綾光緞圓領袍的小公子正望著他,即便被窗外的光照著,那雙眼睛也仿佛深沉得像是化不開的濃墨。

聽家裏的老人說過,這樣的人難免心思深沉,不好深交。

可對方隻是一個六歲大的孩子,陳十四暗怪自己多想,低頭回話:“小人叫陳十四。”

貧苦人家大多不識字,父母給孩子取名的時候隻能用有限認識的字為孩子取名,比如屋門口的石頭、家裏養的豬狗,更有偷懶者會以家中生辰或者長幼次序取名,所以常常會出現張三李四之類的名字。

陳十四這個名字無疑就彰顯出他的出身不好。

蕭聞璟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須臾,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別的名字?”

陳十四一愣,抬起頭,在小公子的盯視之下,又啞聲擠出三個字:“陳斯遠。”

蕭聞璟瞳仁微縮。

陳十四解釋道:“是齊夫子為小人取的,小人卑賤,讓公子見笑了。”

“不。”蕭聞璟道:“這名字很好。”

謹言不由好奇地打量陳十四,自家公子很少會對旁人感興趣,更別說是個掃灑的小廝,想必還是因為此人與阮靈萱有關係的緣故吧。

陳斯遠唇瓣蠕動了幾下,靦腆道:“多謝公子。”

蕭聞璟問完話便不理會他了,低頭又打開了一本書,外麵的晨光剛好照了進來,半間學堂都透亮。

他打算趁這個時間把書看上一遍。

陳斯遠放下手裏的木盆,和謹言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眼那病弱的小公子,忍不住道:“公子不去上騎射課嗎?”

蕭聞璟抬眼。

陳斯遠局促道:“大周科舉雖以文試為主,可偶爾還會考騎射功夫,光會讀書還不夠。”

謹言趁機道:“是啊公子,這書是讀不完的,應該適當放鬆一些。”

他早就想勸公子多出去活動活動,一張臉白得像鬼一樣,夜裏冷不丁看見都要把他嚇一跳。

他聽人說,常常運動的人身體才好,看隔壁的阮靈萱能爬能跳,掉進水裏隔天就像沒事人一樣,他都羨慕得很。

“而且阮小姐必不會錯過騎射課,想必這會已經到了……”陳斯遠看向窗外,遠處依稀還能聽見比試場裏的熱鬧。

“阮靈萱?”

陳斯遠點頭,“阮小姐喜歡騎射,家裏還有專人教導。”

阮知府家中的事都不是什麽秘密,學堂裏總是被傳來傳去。

蕭聞璟仔細一想,也不奇怪。

阮靈萱的外祖父曾與建武帝征戰四方,她的母親丹陽郡主更擅騎射。

阮家二房一直帶著位軍中經驗豐富的傷退先鋒,教導阮靈萱,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師父。

謹言仔細觀察了一下蕭聞璟的神情,忍不住彎起嘴角,“公子,要不要去看一眼?”

蕭聞璟手指依次點了點桌麵,思忖須臾。

上一世他一直遵醫囑喝藥養病,可卻從來沒有養好身體,除了因為為人放血續命之外,還有人不想看見他好。

畢竟一個身體虛弱的皇子、太子甚至皇帝才容易被操控。

想著想著,腦海裏不知怎的蹦出阮靈萱的聲音。

——“……不瞞你說,我更喜歡英武一點的男兒!”

蕭聞璟默默揮去腦海裏的雜音。

他隻是不想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困境,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去看看。”

東籬書院有一塊比試場。

大約三十丈長,十丈寬,平日裏可供騎馬躍障、射箭投壺。

算是書院除了教書之外,讓公子小姐們強身健體之地。

人還未走近,就聽見裏頭人聲鼎沸。

“好!——”

有人啪啪鼓掌,歡聲雀躍。

教騎射的師父是從衛所請來的一名百夫長,聲音洪亮。

“阮小姐小小年紀能拉開這弓,還能把箭到鵠上,真是了不起!”

“師父!她的箭都沒有射穿布侯!”有人不滿阮靈萱被誇,急忙告狀。

蕭聞璟的視線掠過亂糟糟的人群,看向遠處的靶子。

一支鵝毛短箭正垂在布侯上,險險掛著。

“欸!先儒有雲:“禮射不主皮”,隻以中與不中為主,無需射穿布侯!”①

阮靈萱辯道:“我隻是年紀小,現在沒有力氣,等我長大肯定能射穿布侯的!”

蕭聞璟的目光重落到阮靈萱臉上。

她的臉雪白一團,兩頰帶粉,就仿佛是被朝霞映紅的梨花,嬌嫩俏麗。

而且她的眼睛也比旁人的都要烏亮,似是太陽就追著她照著一般,總是神采奕奕。

阮靈萱極力在為自己挽尊,可蕭聞璟卻想起關於她的另一樁事。

之前在宮中就聽賢德皇太後說起過,阮靈萱有個小名叫綿綿,是她外祖父沐王爺給所取。

據聞在阮靈萱還被抱在手上的時候,沐王爺愛不釋手,總是拿胡子蹭她的小臉,挨了她幾個巴掌,丹陽郡主擔心親爹。

沐王爺大笑道:“綿綿數掌,何足掛齒!”

阮靈萱這才得了這樣的小名。

“咦!沈玠怎也來了,他不是從不來上騎射課的嘛!”有人眼尖,看見不曾上騎射課的人出現大為驚奇,連忙呼朋喚友去看。

阮靈萱從人群裏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望了出來。

她堂堂不落下的騎射課裏,堂堂不見蕭聞璟,這就說明她們兩人半斤八兩。

一個不喜歡讀書,一個不喜歡練武。

真是誰也別笑話誰!

謹言捧起一張弓送到蕭聞璟手上。

百夫長拍了拍巴掌,“好了,既然人都到了,今天大家都試著用所學的法子射鵠!”

眾學子開開心心地嚐試起來,阮靈萱拿著自己的小弓,趾高氣揚地走到蕭聞璟身邊。

“你會射鵠嗎?”

蕭聞璟用手拉了拉弓弦。

謹言雖然想他多活動,但是太了解他體弱,又害怕他逞強,關切道:“公子千萬別勉強自己。”

阮靈萱打量蕭聞璟並不熟練的動作,炫耀地指著快要從布侯上掉下來的短箭道:“不會我可以教你呀!”

蕭聞璟看了短箭一眼,並沒有被她刺激到,反而溫聲說:“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阮靈萱警惕起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