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問題

沐小王爺帶著援軍接替了追擊工作, 疲憊的大軍得以回營休整。

蕭聞璟回到帳中,開始清理傷口。

每一次休息都是寶貴的,要爭分奪秒的療傷、補充能量, 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次衝鋒陷陣是什麽時候。

阮靈萱不敢看蕭聞璟血淋淋的傷口, 就把腦袋扭到一旁,自己交代起來:

“我阿娘自然是不允的, 但是我大舅舅說沐家血脈就沒有孬種, 很讚成我來呢!”

“胡鬧!”蕭聞璟看了她一眼, 不留意扯動了臂膀, 傷口抽痛,激出一頭冷汗。

“殿下您別動,這傷口剛撒了藥,血還沒有止住。”謹言看了都冒疼。

阮靈萱大步走上前, 擰起秀眉,看著他的傷,眼淚汪汪, “你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 還說你會待在安全的地方, 我看你是不要命地往前衝吧?”

“……”蕭聞璟一時理虧, 解釋道:“我一開始也沒有往裏麵衝。”

“一開始沒有,後麵就輕車熟路了。”謹言心裏也有怨念。

阮靈萱一臉“我就知道”叉著腰。

謹言替蕭聞璟把傷口包紮好後,識趣地退了出去。

營地的帳篷簡陋, 遠不如去秋獵時紮在伊佃獵場時的帳子,不過早有心理準備的阮靈萱也不挑剔這些,搬了個小馬紮就挨著蕭聞璟身邊坐下。

蕭聞璟拿起牛皮水囊, “裏麵是酒,你喝嗎?”

阮靈萱正好渴了, 接過來喝了一小口,發現居然不難喝。

“這就是小將軍說的那種紅果酒吧?”阮靈萱點點頭,“果然和他說的一樣,味道不錯。”

“魏小將軍就在不遠處的大營,我明日把你送到那裏去。”蕭聞璟趁機提起。

雖然看見阮靈萱他心裏也是高興的,但是這個高興還不至於讓他昏了頭,不記得正事。

阮靈萱放下水囊,馬上警惕起來,“你要把我送走,是你要去別的地方了嗎?”

蕭聞璟還沒張口,阮靈萱馬上就道:“我不去別的地方,我就要跟著你,我來就是為了你而來的!”

蕭聞璟心裏感動,麵上卻不動聲色。

“我是要去和晉王匯合,攔截糧道,你去做什麽?”

“有危險嗎?”

“……隻要和晉王的軍隊匯合,就不怕敵人的埋伏和偷襲,沒有什麽危險。”

阮靈萱狡黠,拉住他的手,“這不就是了,既然沒有危險,我跟你一塊去!”

蕭聞璟看她滿眼固執,最終歎了聲氣,退了一大步,“罷了,我也擔心留你在大營,會生出別的事來。”

翌日清晨,一支輕騎隊伍隨著蕭聞璟上路。

阮靈萱像模像樣穿起軟甲戴上頭盔,背起弓箭,像個小戰士一樣,興致勃勃跟著隊伍去截糧道。

北虜人一向缺糧,能有餘力組織這樣大的戰事必有蹊蹺,這條糧道正是其中的關鍵,若是蕭聞璟預料不錯,隻要截斷這條糧道,不出半個月,北虜軍自己便會撐不下去,不戰而敗。

行了大約三天的路程,在靠近鳴沙泉、月牙穀的地方,他們駐紮了下來。

一方麵是等著與晉王的軍隊合圍,一方麵也是等待糧草隊到達。

草原遼闊,天地開闊,壯麗無比。

若到了夏天,這裏會是水草肥美的牧場,蓄養著牛羊馬群,也難怪北虜人戀戀不舍這塊寶地。

在耐心等待的時間裏,蕭聞璟也不敢掉以輕心,每日分不同時段,必派出斥候四處偵查,以防有敵人靠近。

斥候按時回稟,一直都安全無事,直到第四日的傍晚,西邊斥候到了時間遲遲未歸,蕭聞璟察覺不對,立即讓所有人棄營上馬,準備轉移。

然風雲變化隻在轉瞬,逆著光無聲息湧來了一支騎兵,蕭聞璟回眸往落日的方向分辨敵友,眼卻被餘暉刺得一閉目。

突然間,箭雨先至,猛如蝗蟲。

“小心!”阮靈萱騎馬撞開了他。

北境太冷了,一到夜裏,枯草上都結滿了冰霜,晨曦照在晶瑩的冰體上麵,猶如璀璨的寶石。

幾匹馬奔來匯合到一塊,其中一人拱起手道:

“王爺,公主那邊已經安全出境,我們現在應當要去和太子殿下匯合,幫助殿下截斷北虜的糧隊了……”

“汪平,你沒看見王爺也受了很重的傷嗎?”晉王身邊的長隨忍不住紅了眼眶,打斷他的話。

蕭宗瑋背上被砍了那麽大一道口子,他是一聲疼都沒有喊,旁邊人難道就真當他沒有事嗎?

都似沒瞧見他那張臉都快白得像紙了。

“可是……可是太子那邊也需要我們援助。”汪平更擔心自己,萬一沒有按時會合,延誤軍機,那可是掉腦袋的罪。

蕭宗瑋看向天空,天空湛藍,萬裏無雲。

他忽然問:“今日是什麽時候了?”

副將不解還是如實道:“已經是霜降,馬上就要立冬,這裏會越來越冷,不說將士受不住寒冷就是馬也會凍死……”

蕭宗瑋把腰間藏著的半邊虎符扔給副將,“你帶軍去和太子匯合,剩下就交給你了。”

汪平手忙腳亂接住虎符,大驚失色:“王爺這是何意?難道要臨陣逃脫嗎?!——”

他的聲音偏尖銳,蕭宗瑋捂住半邊耳朵,等到一陣耳鳴後,才重新聽到周邊的聲響。

他不動聲色。

“能做的我已經做了,隨你們怎麽告吧!”

蕭宗瑋扭頭看他,那慘白的臉真的毫無血色,也沒有表情,猶如冷酷的冰雕,讓人不寒而栗。

其實給汪平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攔著這位王爺。

“王爺?”不過這會,就連他自己的親信也摸不清他的意思,“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蕭宗瑋一揮馬鞭,轉身上路。

“王爺您的傷!”長隨心急如焚,隻能點了其他親兵跟上,與目瞪口呆的汪平等人匆匆分別。

天氣逐漸寒冷,行人卻不少,遊商和學子都要趕在下雪前回家。

路邊停著的送親隊是一道亮眼的景色。

“新娘子哦!看新娘子哦!”

裴家公子金榜題名、迎娶新婦,喜事成雙。

路上孩童湊熱鬧,他也高高興興給每人封了吉祥如意的利是。

孩子們一窩蜂跑走了,裴仲安笑著抬起頭,目光正對著路邊的林子,那兒不知何時多出了幾個騎著馬的男子,風塵仆仆、身上血跡斑斑,看起來就像是來者不善,他心裏猛然一咯噔。

待他細看,最前麵的那青年雖然形容狼狽,但依稀還能看出模樣。

“……晉王殿下?”

小蝶端了水和幹果腳步輕盈地走向喜轎,喜滋滋道:

“小姐,您沒看見剛剛姑爺對那些孩子可好了,我娘說了,七歲八歲討狗嫌,姑爺還能這麽有耐心,將來一定會對小姐也很好。”

阮靈徵微笑著朝她看了眼,眉目之間還憂心忡忡。

“小姐,您是不是坐轎子累著了?”小蝶環顧四周,道:“不如我讓他們回避一下,小姐您下來透口氣?”

阮靈徵捏著喜扇,緩緩搖了搖頭。

“還是不了,都到了這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節外生枝……”

“小姐您就是太擔心了,現在還能生什麽枝呀?”小蝶極力寬慰,聽見後麵有腳步聲,馬上停止了話,回頭看見正是她們的好姑爺一臉猶豫地站在轎子邊上。

“靈徵……”

阮靈徵用喜扇稍微擋了一下臉,抬手掀開簾子,往外看去,輕聲問道:“怎麽了?”

裴仲安抿了抿唇,抬眼對她淺笑道:“晉王殿下來了,你可要去見他一麵?”

阮靈徵手指一鬆,喜扇都險些從她手指間掉落。

“若你不想見,我這就去回絕了他。”裴仲安沒有錯過她眼裏那瞬間迸發的光亮,又苦澀地補充道:“若你想見,我讓人回避。”

阮靈徵低垂下眼睫,緩緩道:“他平安便好,見與不見也沒有什麽區別。”

裴仲安心裏鬆了口氣,道:“其實晉王也說了,他隻是來看一眼,是來祝福我們……”

阮靈徵怔然抬眼。

“小姐!”小蝶雖然不想再和大皇子扯上什麽關聯,但是猛然看見那麽高大的人從馬背上滑了下來,還是嚇得什麽顧及都拋之腦後。

阮靈徵眼睛越過裴仲安,看向遠處,手指緊緊扣在車窗台上,臉色瞬間變白。

裴仲安連聲喊車隊裏的大夫,餘光一花,一襲紅衣從他身邊掠過,小蝶緊追其後。

“小姐!等等我!”

“大殿下!”

蕭宗瑋耳朵裏全是嗡鳴,近在耳畔的呼叫也像是隔了很遠,又或者像是淹沒在水底,聽見水麵之上的模糊聲響。

他手扶著頭,睜開眼睛,麵前是午夜夢回總是難以忘懷的那張臉。

著紅妝,點朱唇,戴著他親手所製的九龍九鳳冠,耀若春華。

“大殿下,你怎麽了?”阮靈徵見他目不轉睛看著自己但不出聲,以目光求助他的長隨,長隨紅著眼睛衝她搖頭,“殿下剛從與北虜的戰場下來,馬不停蹄地往這邊趕,他身上的傷還沒好……”

蕭宗瑋輕握住阮靈徵的手腕,阮靈徵緊蹙著秀眉望向他。

“你戴這個果然很美。”蕭宗瑋微揚起唇角,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阮靈徵也有些生氣了,語氣急迫:“這個時候你還說這個,受了傷就該去治療,別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阿徵,我不疼,真的不疼……”

他的臉除了慘白之外,的確沒有半點痛苦之色,可還是讓人瞧了心驚。

蕭宗瑋何曾有過這樣的臉色,簡直……簡直不像是活人。

“靈徵,大夫來了,你讓他給晉王殿下看看吧?”裴仲安領著人上前。

一個年約四十的大夫被帶了上來,他一看晉王的臉心裏就約莫清楚了,都不用切脈就直搖起了頭。

“大夫您看看他。”

大夫被少女祈求的眼睛看著,還是於心不忍,蹲下身就伸手想給病人切脈。

蕭宗瑋把手蜷了起來,聲音很低,好似遊絲般隨時就要崩斷,“不必麻煩了。”

他的臉上十分寧靜,像是一潭水,無波無瀾,淡泊了生與死。

阮靈徵察覺了,咬住了下唇,手指微顫。

“晉王殿下!”裴仲安不想看見他死在這裏,還想勸一勸。

阮靈徵拉住他的袖子,搖搖頭,輕聲道:“仲安,帶大夫回去吧。”

“好,那你……待一會吧。”裴仲安看她實在難過,不忍拂了她的意。

蕭宗瑋靠在石頭上,呼吸略急,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好似身處暗室,燭光奄奄一息,那微薄的一點亮光漸漸被黑暗吞噬。

“戰事還順利嗎?公主可安全了?”

“嗯,還算順利……七妹膽子變大了……沒有臨陣脫逃,我們接回了安寧姑姑,又放火燒了北虜的一座糧倉,趁著混亂把七妹接了出來,她受了一點小傷……”

“那你呢?”

“我……我殺了很多北虜人,刀都砍出豁口來了就搶北虜人的刀,他們的刀很重很重,也難怪砍我們的馬時那麽利索……”他勉強撐起精神,不想早早失去這個寶貴的機會。

他們已經有太久都沒有這樣平和地坐在一塊說著話,似乎將時間一下拉回到了小的時候,他們還是那半大不大的孩子。

一個因為不喜交際而逃出宮宴的小姐,一個因為身體不好躲在角落裏閉目休息的皇子,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打發著了個鳥語花香的下午。

幾隻鳥從林間飛了出來,躍上枝頭,嘰喳嘰喳叫著,聲音清脆。

阮靈徵眼睛越來越模糊,有溫熱的**緩緩從臉頰流下。

想起從前,她不禁抽泣起來。

“阿徵……”蕭宗瑋的聲音已經輕得似有若無,阮靈徵要低下頭才能勉強聽清。

“倘若……倘若我是一個好人,你會,你會愛我嗎?”蕭宗瑋斟酌了又斟酌,低垂下眼睛,緩緩問出執念最深的一個問題。

他靜靜等待,可萬籟俱寂,沒有了阮靈徵的抽泣聲,沒有了呼呼的風聲,就連頭頂上聒噪的鳥叫也消失了。

一滴眼淚無聲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原來是他聽不了。

蕭宗瑋怔然抬起眼睛,看著臉頰濕潤的阮靈徵,微微一笑,閉上眼睛。

也好。

聽不見也好。

因為他既怕她說不會……

更怕她說,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