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還是
在天邊最後一點餘霞消失前, 東宮點上燈,平日裏隻有太子寢宮、書房處最亮堂,今日暖閣也亮了起來。
阮靈萱吃了寒涼的果子, 月事又不幸早至, 還弄髒了裙子,一時沒有替換的衣物, 隻能讓慎行去阮府通知雲片給她準備, 這一來一回之間少不了耗費些時間, 她幹脆留下, 在暖閣和蕭聞璟一起用晚膳。
她在盛京這幾年,就常與友人在外用飯,二房夫婦少有管教,除了老夫人會說上一兩句對阮靈萱而言不痛不癢的話以外, 幾本沒有大事。
所以在東宮用飯,她也有過幾次。
東宮的禦廚熟知她的喜好,臨時就整出一桌色香味俱全, 又符合她口味的菜肴。
可阮靈萱麵對一桌子美食, 心有餘力不足, 每樣能吃一兩口就不錯了。
蕭聞璟放下筷箸, 吩咐內監去燒個湯婆子來。
阮靈萱偷偷瞅了蕭聞璟幾眼。
蕭聞璟重新拾起筷箸,慢條斯理地用起晚膳:“你想要什麽,可以直接同我說, 沒必要讓自己不舒服,你和我還客氣什麽。”
“你又不怕冷,我還當你東宮裏頭沒有這種東西, 這才沒有要。”阮靈萱解釋。
“殿下雖然用不著,但是阮姑娘你能用得著, 東宮裏少不了要備下!”謹言笑眯眯道:“就好比小石頭愛吃的馬草,咱們也常備,讓它賓至如歸呀!”
“能有這麽全?”阮靈萱狐疑,“那怎麽沒有衣裳……”
“誰說……”謹言兩個字剛脫口,看見太子正盯著自己,猛然打住,馬上就端起手邊的烏雞湯,話音一轉道:“阮姑娘,這烏雞湯補血養身,您要不要喝上一碗。”
蕭聞璟直接道:“給她裝。”
阮靈萱抱著湯婆子,喝完烏雞湯,腰腹的酸疼緩解,好胃口又找回來了,就沒有空和謹言在計較。
暖閣裏時不時傳來幾聲交談,沒有什麽高談闊論,隻有平日裏所聽所聞的小事,一個喜歡講,一個樂意聽,倒也合拍。
月亮攀上院牆,阮靈萱吃飽喝足,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小口小口喝著陳皮茶消食,蕭聞璟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旁邊的小幾上堆著一疊顏色不一的奏章。
用過飯後他已經在這裏看了好一會。
謹言還偷偷說,這隻是太子平日裏不到三分之一的量,阮靈萱都要可憐蕭聞璟了。
太子這位置是一點也不輕鬆啊。
有了蕭聞璟做對比,阮靈萱更加珍惜自己的自由與快樂。
飯飽困乏,阮靈萱邊想著雲片是不是被什麽事給耽擱了,要不然怎麽這麽久了還不來,一邊撐著腦袋打瞌睡,不知不覺中就擁著毯子和湯婆子睡了過去。
“太子妃?”
阮靈萱睜開眼,視野裏就露出雲片的臉,她略顯焦急地望來,語氣裏還有些擔憂。
“您該起來了,殿下都已經起身許久了。”
“我睡著了?”阮靈萱揉了揉眼睛,掀開被子,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嘀咕了一句:“慎行去喊你拿衣服,怎麽拿了這麽久……”
“太子妃您在說什麽呀?”雲片扶著她起來,邁開步子就往梳妝台走,“今天是大婚第二日,您還要趕緊梳妝去見貴妃娘娘……”
大婚?
阮靈萱被雲片的話嚇得一個激靈,腳步一頓,張眼四顧。
她正身處一寢殿,入眼的屋梁上掛滿色澤鮮豔的紅綢,菱格窗上貼著大紅描金的囍字,堆如小山的紅棗、桂圓、蓮子、花生等物都還擱在不遠處的桌子上。
記憶再久遠,她也還能認出這是她當年大婚時的景象。
“太子妃您是不是睡迷糊了?”雲片還嘴裏嘮叨個不停,“昨夜打了好久的雷,娘娘是不是沒有睡好?不如等見完貴妃娘娘再回來補覺吧。”
阮靈萱自己心裏還震驚著,實在沒法和眼前的雲片解釋自己身上的怪事,因為她表現的是那麽自然,一點也不像是在做戲。
自然到停留在阮靈萱隻能懷疑自己腦海裏的那些事情難道隻是一場夢。
就好比莊公曉夢,她不知道自己是夢到了重生一世,還是重生後又夢到了上一世。
在雲片的催促之下,她像個木頭人一般僵硬地走到隔間,看著鏡子裏容貌豔麗的少女,阮靈萱既陌生又熟悉。
是自己,但好像又少了點什麽。
“見過殿下。”
門口的宮婢通傳了一聲。
蕭聞璟!
太子等同於蕭聞璟這個認知讓阮靈萱立刻就站了起來,顧不上還沒梳起來的頭發,拔腿就朝著殿門口跑去。
剛從屏風繞過來的青年發似鴉羽,麵如冠玉,正是十七歲的蕭聞璟。
“蕭聞璟!”阮靈萱眼睛大亮。
蕭聞璟剛轉過頭,額頭上的翡翠壓魂映著窗外的光,瑩亮澄澈,看著披頭散發還穿著寢衣赤腳跑來的阮靈萱,他眼裏難免閃過一絲驚訝,驚訝過後他又低聲問道:“你喊我什麽?”
阮靈萱仰起臉,觸及他那對古井無波的眸子,心漸漸沉了下去。
他眼裏沒有笑,冷冰冰的,這不是她所熟悉的蕭聞璟。
“殿下恕罪!”雲片和一幹殿內伺候的宮婢齊齊跪下,叩首在地,誠惶誠恐。
阮靈萱一直站著沒有反應,像是嚇傻了,又好像心裏想著別的事,出了神。
“直呼孤名諱是為不敬,太子妃也不可如此。”蕭聞璟對她道。
阮靈萱咬住下唇,鼻腔泛酸,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
蕭聞璟才不會對她這麽嚴苛,還不許她叫他的名字,眼前這人不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蕭聞璟,而是原來的太子蕭聞璟。
太子蕭聞璟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一句話就把阮靈萱惹哭了,明明昨天大婚那晚,她還越挫越勇,一副不會輕易被他打擊到的模樣。
“……”蕭聞璟看了眼左右,其他人都趴在地上,沒有人會站出來,他也無從知道自己這個新婚妻子為何滿臉委屈,隻能自己猜測道:“是害怕見我母妃?”
阮靈萱不答。
他遲疑了片刻,微微蹙眉道:“無妨,待會孤陪你去,她不會為難你。”
阮靈萱委屈得又豈是這個,她看著眼神陌生的蕭聞璟,悲從心來,眼淚很快就決堤落了下來。
蕭聞璟朝她伸出手,好似要給她拭淚,看見他伸出來的手指,阮靈萱下意識不想被他觸碰到,心裏還存著一分若是夢境,就不會有觸感吧,可若不是夢境,她又該如何?
即便是同樣一張臉,同樣一個人,她好似——更喜歡另一個蕭聞璟。
就在她身體往後躲避的時候,後腰撞到了擺放瓷瓶的架子,架子傾倒,汝瓷瓶鐺得一聲砸到了地上。
明顯的下墜感把她再一次驚醒。
“綿綿。”熟悉的嗓音近在耳畔,阮靈萱喘著大氣重新睜開眼睛,蕭聞璟關切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做噩夢了?”
阮靈萱飛快環視周圍,是她睡著前的暖閣。
她之前果然是在做夢,所以她醒了又回到了現實,身邊還是那個蕭聞璟。
“蕭聞璟!太好了!”阮靈萱揪住他的衣襟,整個腦袋都埋了過去,就好像一隻走丟的小狗又回到了家,嗚嗚咽咽,“還是你好……”
蕭聞璟心弦微動,不知她夢到了什麽,但是這幅樣子顯然是被嚇到了,他用手輕柔地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道:“沒事了,我在這。”
鐺——
殿外傳來沉悶的鍾聲,悠長肅穆。
蕭聞璟手一頓,傾聽著外麵的鍾聲。
阮靈萱也從蕭聞璟懷裏抬起頭,扭頭看向窗外,“這是什麽聲音,鍾?”
就在她還在想的時候,鍾聲間隔一段時間就會敲響一次。
一次、兩次……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阮靈萱慢慢將眼睛轉了過來,與蕭聞璟對視上。
蕭聞璟握住她的手,唇瓣蠕動了幾下,才緩緩道:“大喪之音,宮中貴人崩。”
宮中……
阮靈萱大驚:“是皇曾祖母?!”
很意外,但也早有過準備。
賢德皇太後的身體從伊佃獵場回來後就大不如前,好在宮裏太醫用上最好的藥為她調養,才勉強能支撐住,每到冬日,都是老人最難熬的季節。
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個冬天,她們都鬆了口氣,以為皇太後又能挺過一個難過,但她還未見到真正春暖花開的時候,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去了。
雲片趕來,阮靈萱換好衣裳就隨蕭聞璟一道入宮。
賢德皇太後走得很快,身邊除了皇帝嬪妃,隻有蕭燕書一個孫輩來得及看她最後一眼。
阮靈萱上前和她互相握住手,兩人都是淚流滿麵。
作為最受賢德皇太後疼愛的兩個孩子,也最難接受她的突然離開。
蕭燕書落著眼淚,說道:
“皇祖母臨終前說,她很想安寧姑姑,可是天地一方,終不得見,抱恨終身。”
“綿綿,父皇答應了皇祖母要把安寧姑姑接回來,而我答應了皇祖母,要替姑姑到北虜去。”
國之大喪,都衝淡了三年一次科舉考試的熱度。
這次的三甲,狀元陳斯遠、榜眼賈鼎亮、探花裴仲安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定下。
婚嫁、歌舞等熱鬧都是不允許在國喪期間舉行的,一些想著在開榜之日來個榜下捉婿的人家也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
更何況北虜那邊的局麵已經穩定下來,年輕的親王不敵老奸巨猾的可汗,侄子最後也沒能鬥贏叔叔,已經被圈禁起來,形同廢人,再也掀不起什麽浪花。
朝廷內每天都吵得不可開交。
北虜始終是一根刺,杵在大周最柔軟的部位,讓人寢食難安,如鯁在喉。
解決了內患的北虜下一步必然是集結重兵,威壓大周邊境。
它在內鬥裏損失的東西,必然要在大周身上找補回來,猶如一口饑腸轆轆的野狼徘徊不走,隨時隨刻準備狠狠咬上一口。
是戰還是和就成了朝廷爭論的兩個方向。
蕭聞璟變得異常忙碌,就連阮靈萱去東宮也未必能見到他幾次,一些不合時宜卻想告訴他的話都沒有辦法好好說給他聽。
轉眼又到了四月,魏小將軍給她送來了一份“大禮”。
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