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誤會

風吹動廊下的鐵馬,金石的聲音好像不知不覺擴大了數倍。

乃至影響到了胸腔裏那顆平穩跳躍的心髒。

少女頭上的珠釵還在震顫,寶石折出來的光讓人目眩神迷。

讓蕭聞璟一時間都陷入了怔愣當中。

他說了那麽多過分的話,為什麽阮靈萱還會站出來。

她是有點笨的。

當場下大皇子麵子的事情還從未有人做過,不說蕭聞璟,就連旁邊的人都不知該做何反應,齊齊靜默在當場。

仿佛在等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

阮靈萱啪得一聲把喝完的酒杯又扔回到托盤上,小內監被這道聲音嚇得腿腳一軟,當即撲通跪在了地上,生怕被主子的怒火波及。

蕭宗瑋頭微微往左側傾斜,好似這般他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才能看見矮他一大截的小姑娘。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喝本宮給蕭聞璟的酒?”從他壓低而拖緩的嗓音裏也能聽出此刻的大殿下氣不輕。

阮靈萱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吐了兩口酒氣,也是靠酒壯膽,還要杠他一嘴:“這哪是皇後娘娘準備的果酒,分明是烈酒!”

“你竟還敢誣陷本宮!”他一甩袖子,怒目喝道:“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四個字擲地有聲,把阮靈萱都嚇得剛上頭的酒都醒了一半。

蕭宗瑋會是這樣的反應大出她所料。

阮靈萱還以為大姐姐在這,他應該會收斂一二,誰知道他這個人顯然是跋扈慣了!

此刻他那極具威脅的目光死死盯著阮靈萱,哪怕膽子再肥,阮靈萱也開始有些發怵。

自己不過喝杯酒,倒好像是猛抽了大皇子一嘴巴子般。

蕭宗瑋並不以恃強淩弱為恥,反而仗著年歲長,故意向著阮靈萱迫近一步,見小姑娘眼底開始露出怯意,他嘴邊的冷笑就越發深。

就在阮靈萱都快頂不住那歹毒目光時,她的手腕被人重重一握,隨即身子往後一個趔趄,眼前一晃,視線就被一個背影牢牢擋住了。

她被蕭聞璟拉到了身後。

“一杯酒而已,皇兄何必大動肝火。”

蕭聞璟嗓音平淡,即便現在還要仰起臉來才能對上他的這位大皇兄,可那神情不見有半點畏懼。

“真稀奇,你居然會為別人出頭了?”蕭宗瑋慢慢盤起了手,再次輕眯起眼睛,“以前你犯事,母後打死隨你長大的宮人你都不敢說半個不字,不過出去野混了幾個月,倒是把你的膽子養肥了?”

蕭聞璟神色未變,就是被蕭宗瑋提起不堪回首的舊事於他也是不痛不癢,讓人氣得牙癢。

“你看你還是這副樣子,也難怪你身邊沒幾個人了,就連最親近之人死在麵前,你都能無動於衷,還真是怪物。”

“大皇兄說的對,今日是七皇妹的生辰,是該慶祝。”蕭聞璟並不接他的話,而是偏頭吩咐,“把酒拿上來。”

“不行,你不能喝酒!”阮靈萱口裏還帶著酒的辛辣,這酒絕不是女兒家小打小鬧的果酒,蕭宗瑋是存了心要整他。

以蕭聞璟的身體,更不應該喝這酒。

“這裏輪的到你插嘴?來人,把她拖下去!”蕭宗瑋早就看不慣阮靈萱,此刻不發作就不是他的脾性。

阮靈萱緊緊扒著蕭聞璟,“我不走!”

但是兩邊的內監不敢不聽大皇子的話,紛紛上來拉阮靈萱。

“大殿下。”阮靈徵走出來,站在蕭聞璟身邊,溫聲道:“我六妹妹尚年幼,宮裏的規矩不熟,還是由我帶她離開吧!”

“你要為了她走?”

這是何話?

阮靈徵輕蹙起了眉。

“臣女身為家中長姐,對於幼妹理應照顧。”

“是、是啊大皇兄,阮六小姐是我請來的客人,請不要責罰於她……”七公主哆哆嗦嗦地開口,被蕭宗瑋一瞪,連忙抱住阮靈萱的手臂,當起了縮頭烏龜。

兩個人開口求情,皇兄為何隻瞪她呀……

不過這樣一來,蕭聞璟身後有阮靈萱,阮靈萱手上掛著蕭燕書,旁邊還站著阮靈徵。

這一大串的,內監們還真不好再動手,就怕傷及誰,隻能時不時打量蕭宗瑋那張越來越難看的臉,想求個準信。

就在僵持之際,宮人傳稟賢德皇太後和丹陽郡主至。

場內僵持的氛圍才為之一鬆。

“怎麽都立在這裏?”賢德皇太後的聲音一傳過來,阮靈萱頓時鬆了口氣。

“沒事皇祖母,孫兒正和皇弟皇妹們說,好久沒有見到六弟了,要和他多多交流才是……”蕭宗瑋微笑看著蕭聞璟,“是不是,六弟?”

賢德皇太後看向蕭聞璟。

蕭聞璟也彎唇淺笑,“大皇兄說的沒錯。”

阮靈萱目瞪口呆,這算是見識到了蕭聞璟口裏兄友弟恭的畫麵。

不過一場幹戈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化去,場麵總算沒有弄得太難看。

丹陽郡主身為長輩,不好多待,很快就借口要料理家事,欲帶阮靈萱出宮。

阮靈萱並不奇怪。

丹陽郡主上一世就很少帶她和宮裏的人來往,幾次進宮都是為了拜見賢德皇太後,並不為其他。

直到冊立太子之後,對她的約束才少了些。

阮靈萱看了眼蕭聞璟,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須臾,又一言不發就轉身離開。

這次阮靈萱並沒有生氣。

也許蕭聞璟並沒有不把她當做朋友,不然剛剛他也不會擋在她的麵前。

蕭燕書追著就要離開的阮靈萱,戀戀不舍地問:“靈萱,我、我們現在能算是朋友了嗎?”

她雖然一向膽子小,可是看見阮靈萱居然敢當麵對抗大皇子,心裏十分敬佩,鼓起勇氣問阮靈萱。

“當然啦!”阮靈萱趕緊點頭。

若是知道這個“當然啦”換來的是成為七公主的陪讀,阮靈萱決計不會答得這麽快。

七公主生辰第二日,一道口諭就傳到了阮府,阮靈萱遭遇了比惹了蕭宗瑋還大的打擊。

丹陽郡主派人去打聽。

原來她們走後,順天帝親召七公主考問功課,公主回答流暢,帝心甚悅,遂許一心願,七公主什麽也不缺,就缺一個能說話談心的朋友,馬上舉薦阮靈萱做了自己的伴讀。

“宋講官學識淵博又博古通今,定能讓妹妹受益匪淺。”

收到消息就趕過來的阮靈徵不知道阮靈萱心裏的苦楚,還在為她高興,又轉頭對丹陽郡主貼心道:“二叔母放心,靈徵會在宮裏照顧好六妹妹。”

聖意已下,丹陽郡主沒有辦法,隻能反複叮囑阮靈萱在宮裏不許任性,要小心謹慎。

先帝以武力開國,但也深諳治國要靠文,所以在宮中設置太學,凡朝中重臣的子女皆可入讀,阮家的兩位嫡子就是在太學就讀。

而宮中皇子和公主們雖年歲不等,則統一另請大儒教導,每位皇子公主還可以請上兩位伴讀。

一大早頂著淚汪汪的睡眼,阮靈萱熟悉了下日後數年直到蕭燕書及笄她都要常來的地方,以及要常遇到的同窗。

幾位皇子都有各自伴讀,都是權臣的子孫,唯有蕭聞璟身邊空空。

“六殿下為何沒有伴讀?”

“之前也是有過的,隻是……”蕭燕書遲疑了一下,把原本就不大的聲音壓得更低了,“隻是他的伴讀都很倒黴,一個摔折了腿,還有一個走夜路臉被木刺掛爛了,他們都說是六哥身體不好,小鬼纏身,靠近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阮靈萱皺起了眉心:“簡直胡說八道。”

在臨安縣的時候他們就經常一塊,也不見她被小鬼纏上,可見這都是有人將意外惡意栽贓到他身上。

蕭燕書見阮靈萱這樣在意,連連點頭,表示讚同她的話。

正好這時候大皇子蕭宗瑋帶著兩位公子進來。

其實在城門的那天包括蕭燕書生辰那日,阮靈萱有見過這二人,隻是都沒有細看,此刻認真一看,發現其中一人不正是險些與她定親的謝觀令。

此人長著一副斯文俊雅的外皮,學識不錯,家世更是不凡。

還出自陳郡謝氏,是當朝皇太後的母族。

丹陽郡主起初對他也是極為滿意的,要不是阮靈萱撞到他背後是那般看不上自己,當初這門婚事差不多就要定下來了,根本輪不到太子蕭聞璟。

蕭宗瑋看見阮靈萱,冷嗤一聲。

反倒是謝觀令腳一抬,直接朝著阮靈萱走過來。

“阮六姑娘,好久不見。”

阮靈萱莫名其妙。

謝觀令對她彎唇一笑,又神秘兮兮地走了。

蕭燕書忍不住道:“謝觀令跟人說了好幾次你長得好看,我猜他不安好心!你可要提防著些……”

“……”

這麽說起來,他當初既然那麽看不上她,卻還是首肯了婚事,全因她長得還行?

膚淺!

阮靈萱氣憤得輕錘了一下幾案,餘光卻不小心瞥見隔著幾張桌的蕭聞璟。

他捧著書,目光直視前方,那張輪廓還不分明的臉像個玉雪堆塑的仙童般,引人注視。

“殿下?”謹言把書放置好後,忍不住提醒他回神,“謝公子是有什麽不妥麽?”

從他走向阮六小姐起,殿下就一直盯著人家看,這般專注,都讓人以為這位謝公子臉上是不是印了字。

蕭聞璟立刻垂下眼睛,看著手裏的書:“無”

在宮裏上學和在臨安縣沒有多大區別,隻是大儒並不會照顧她們這幾個年紀小的,所教所談都是為了更年長的皇子們,至於她們這些能聽的則聽,不能聽的大多會選擇一邊描紅練字。

這堂課宋講官說到了治國,這是太學學子接觸不到的課,專為皇子們所設。

說到建武帝南征北戰,消耗巨大,立國之初,國庫空虛,捉襟見肘,曆經數載修生養息才換來了如今的家底。

然北虜賊心不死,不斷進犯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大周幾次出征都未能徹底殲滅他們的主力。

主戰派與主和派在朝廷分作兩派,常常吵得不可開交。

蕭宗瑋第一個站起來,神情冷漠道:“戰爭所耗巨大,賦稅和徭役加重百姓負擔,所以學生以為,應當主和。”

阮靈萱有點意外,這個大皇子成日一天什麽壞事都是他幹的臭臉,居然還會有為百姓著想的一天。

宋講官道:“那要如何才能和?”

蕭宗瑋胸有成竹:“送以金銀錢帛,嫁以和親公主,就像是祖父建武皇帝所為。”

在場唯二的兩名公主齊齊抬起頭,蕭燕書眼圈都紅了。

“大皇兄怎麽能這樣……安寧長公主被送到北虜的時候才十五歲,聽說現在已經輾轉了三位可汗了。”

那位生未謀麵姑姑的悲慘遭遇讓七公主感同身受,倍感同情。

宋講官又詢問了其他兩位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平日裏都對大皇子唯命是聽,自然也是全力主和,與近幾年來對北虜態度日漸和緩的順天帝所下達的國策是一致的。

這樣的回答妥當,且並無大錯。

輪到蕭聞璟,他站起身,嗓音清潤,緩聲道:“北虜野心勃勃,非錢財可以收買,舉國安穩寄托在無辜女子之身,也難長久,所以學生認為對待北虜,還需——以戰止戰!”

以戰止戰四個字從年幼且病弱的六皇子口中說出,學堂上一陣寂靜。

不知道是誰先“噗嗤”一聲笑出來,緊接著高低起伏的低笑聲四起。

四皇子開口諷道:“蕭聞璟,你說打仗就打仗,難不成你能上?”

他們笑,也不外乎上蕭聞璟在他們都能騎馬拉弓的年紀還成日裏要喝藥臥床,口裏卻敢喊打喊殺,讓人笑話。

“真可笑!”蕭宗瑋冷冷道:“忘記了沈侯爺不顧皇命,丟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葬送了數萬將士一事嗎?”

沈侯爺一意孤行,讓數萬沈家軍全軍覆滅,可所謂是大周史上最慘烈的一戰。

眾學子都交頭接耳,大搖其頭。

其他人的不讚同,蕭聞璟習以為常,上一世他也是這樣說的,他們的反應也是如此。

“我覺得六皇子說的也有道理!”

一道清亮的聲音在笑聲中突兀傳出。

蕭聞璟眼睫微顫了一下。

他倒是一時忘了,還有她這個不同。

看見阮靈萱站起來說話,蕭宗瑋更加不屑,“你一臭丫頭,打仗的事情輪不到你,就少說話。”

“學官說了各抒己見,是要我們自由發言,沒說非要遵一家之言。”阮靈徵不滿蕭宗瑋就抓著自己妹妹欺負,忍不住開口。

“就是說呀……”蕭燕書見狀,跟著點頭。

蕭宗瑋看了眼阮靈徵,忍著沒有反駁,隻是臉色鐵青。

阮靈萱睫毛垂了下去,雖然蕭宗瑋說話難聽,不過倒也是大實話。

她的確不懂打仗的事情,娘親雖然允她練武,卻也說過這並非女孩子該做之事,就是箭射得再好,馬術再高,也不值得誇耀。

蕭聞璟看了眼蔫頭耷腦的阮靈萱。

“古有巾幗不讓須眉的穆將軍代夫出戰,近有堅毅果敢的康王妃堅守城池,衛國安民本不該分男女,隻要願意,沒有女子做不到的事情。”

蕭聞璟的聲音如潺潺流水,緩緩淌入心窩,阮靈萱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又炯炯有神地看向蕭聞璟。

雖然蕭聞璟的目光與她的一觸即離,好像故意避開她。

但剛剛那一眼阮靈萱堅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他絕對是在幫她、安慰她,並且鼓勵她!

果然這就是友誼了吧?!

“殿下。”

文華殿外,阮靈徵提裙匆匆趕來。

大皇子總是這樣針對阮靈萱,她實在放心不下。

蕭宗瑋聞聲停步,等她上前。

阮靈徵卻發現轉身那瞬的蕭宗瑋似有些不同,再看見他手裏捏著塊灰撲撲小石牌,聽人說起這是沈侯爺一次北伐從極寒之北帶回來的尖墨晶,被他精心打磨成一塊可供把玩的石牌。

“有事?”

阮靈徵回過神來,開口道:“臣女的六妹先前是否得罪過殿下,臣女……”

聽她開口,就知道她的來意,蕭宗瑋唇角一牽:

“你才和她熟悉幾日,就這樣維護於她?倒是把我當了一個大惡人?”

“什麽?”

蕭宗瑋尖銳的話讓阮靈徵愣住,他也不再解釋,大步走開,顯得怒極。

鍾粹宮。

謹言先將今天要溫的書一一放在殿下順手的位置上,一邊說道:

“今日殿下對阮六姑娘出言解圍,就怕大殿下心存不滿。”

蕭聞璟坐在書房的窗邊,外邊涼風蕭瑟,樹杈失去了蔥鬱的綠葉妝點,隻有外皮皸裂的枝幹,在暮色裏就好像遲暮的老人在苟延殘喘。

不過若讓阮靈萱來看,這些枯枝敗葉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

她的眼睛看這個世間,好像和他的不一樣,總能使人感到驚喜。

“殿下,您有在聽屬下說話嗎?”

蕭聞璟回眼,“何事?”

“屬下說,殿下提醒過多次,阮六小姐為何還要如此維護殿下?”

殿下一番好心她卻不能領會,真讓人著急啊!

謹言也是擔心阮靈萱的處境。

蕭聞璟眼睫覆下,沉思起來。

為了什麽?

莫不是因為上一世的緣故,所以她以為等他們長大之後,還會像上一世那般——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