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父女

麵對陶守信的詢問, 陶南風彎腰輕聲道:“向北這段時間出差,去德縣尋訪好醫生。”

陶守信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不在農場也好, 他還懶得見呢!

晚宴準備之後, 農場領導殷勤來請,陶守信禮貌微笑,與場部領導們握手表達謝意。

陶教授體型瘦長,儒雅俊朗,雖然年近五十、鬢邊花白, 言談舉止之間卻自帶一種知識分子的清高與溫柔,令人不由自主便會聽從他的意見。

酒桌上, 不過幾分鍾的閑聊, 陶守信成為人群的中心。

熱鬧過後,晚宴用完,農場最高規格的接待也接近尾聲, 陶守信起身向各位舉杯, 歡迎儀式才正式結束。

江城知青都喜歡陶守信, 拉著他往知青點走。

“陶伯伯, 我好久沒有見到家人了, 您就像我的爸爸一樣, 今晚就住我們那裏吧。雖然是大通鋪, 但保證幹淨衛生。”

“對呀, 也和我們上上課, 告訴我們將來應該怎麽走。”

“陶南風就住隔壁, 你們還能多聊一會, 多好呀。”

陶守信打心眼裏心疼這一批孩子們, 他點點頭:“好, 那就跟你們去住。”

喬亞東去上大學,魏民宿舍便隻剩下三個人。

向永福送來一套全新的**用品,簇新、柔軟,憨厚地笑著幫忙鋪好。

向永福不擅言辭,悶著頭默默做好這一切,垂手而立,態度很是恭謹:“明天,請到家裏吃頓便飯。”

陶南風抓著父親的胳膊搖了搖,一臉的祈求。

陶守信歎了一口氣,客氣地衝向永福一拱手:“多謝,明天晚上過來。”

通鋪上墊了一床新被褥,上麵鋪著一床米色印花新床單,一床農家手縫布麵被子、一個填滿曬幹穀殼的新枕頭。

全都帶著陽光氣息,這是農家質樸的情意。

昏黃的煤油燈下,陶南風給父親打來熱水,陶守信將疲憊的雙腳泡在熱水裏,閉上眼睛再次歎了一口氣。

陶南風拖過靠背竹椅坐在父親身邊,將頭歪在他腰間,悄悄問:“爸,你歎什麽氣?”

夜深了,堂屋隻剩下陶守信父女倆相處。

門外有夜蟲在呢喃,淺綠色的豆娘傻愣愣地往燈罩上撲。涼風吹來,樹葉沙沙作響。

陶守信輕柔地摩挲著女兒的頭頂,心中升起濃濃的憐惜。

“南風啊,爸放心不下你。你還年青,很多事情看不通透。我怕你啊……在農場吃的苦太多,有人給你一顆糖便對他掏心掏肺。是不是真愛,我得親自過來看看才行。”

陶南風坐直,掄起拳頭幫父親輕輕捶打著大腿,笑容顯得有些羞澀。

“爸,你說得對,我聽你的。我和向北談了一段時間,給您寫信,就是想請您掌掌眼、把把關。”

女兒這話聽著順耳,陶守信終於放下心來,低頭看著女兒嬌豔如花的臉蛋,又想歎氣了。

家有女兒初長成,馬上就要麵臨著戀愛、結婚的事情,真是令人惆悵啊。就不能再緩一緩,慢慢長大嗎?

陶守信皺起眉毛:“向北不在農場,我見不到,這件事就先放一放。你收拾收拾,過幾天和我一起回江城。”

陶南風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眸看向父親:“回江城?為什麽?”

陶守信從懷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從裏麵取出一頁蓋了江城建築大學公章的入學通知書,示意陶南風看看。

陶南風接過,一目十行快速瀏覽完。

“這個基建幹部培訓班,到底是什麽章程?文件裏沒有說得很清楚。”

陶守信詫異地看了女兒一眼:“這麽黑,你看得清楚?”

陶南風“啊”了一聲,眼睛不自覺地瞪大了一眼,“鼠性”作祟,她夜視能力超群,不管多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本事她沒有跟旁人提過,連父親也沒有說。

陶南風點點頭:“看得清。”

陶守信倒是沒有多想,認真回答女兒的問題。

“這是學校內部搞的一個大專班,和教育廳合辦、三十個指標,今年十月一號入學,係統培訓兩年,發學校正規的大專文憑。

你是農場基建科科長,符合培訓條件。我這次替你要來一個指標,你和農場領導說一下,跟我回去讀書。”

陶南風愣了一下:“爸,咱不是說明年參加高考嗎?”

陶守信恨鐵不成鋼:“你傻不傻啊?雙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明年高考的事情誰說得準?直接讀書不好?”

他抬起手在女兒頭頂拍了一記,微笑道:“再說了,如果高考製度恢複,研究生招生不也會開始?你到時候大專畢業,以同等學曆申請,跟著我讀研……我們父女倆一起編書、一起設計、教書育人,多好。”

不知道為什麽,陶南風感覺眼眶有熱氣洇染而上。

來農場當知青之前,父親在書房裏也曾經說過對自己未來的安排:進學院圖書室工作兩年,申請在職攻讀本科,等畢業後爭取留校當老師,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

現在自己在農場三年之後,父親依然在為自己的前途操心受累。這一份入學通知書莫看隻有薄薄一張,恐怕耗盡了父親所有的交際能力。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仔細將入學通知書收進信封,鄭重收好。

伸開手環抱住父親的腰,陶南風撒著嬌:“爸,謝謝你,我聽你的,去讀書,明天就找場部人事那邊出函蓋章。”

這類幹部培訓班不存在轉戶口關係,算是脫產帶薪讀書,是單位培養幹部的一種方式。陶南風在農場好歹也算是中層幹部,隻要她想讀,一般是沒什麽問題的。

唯一麻煩一點的,是農場的各項基建工程還在進行中,需要先交接好,寒假、暑假得兩邊跑。

另外,自己與向北不得不麵臨暫時性的分離。

陶南風低下頭,心中暗暗尋思如何處理眼前這個狀況。

陶守信見女兒聽話,一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輕鬆下來。

借著那豆大的煤油燈,陶守信端詳著女兒的臉龐,這才嚴肅地說道:“接下來我們討論一下你的感情問題。”

陶南風看父親的眼神變得嚴厲,心裏開始敲鼓,不自覺地坐得端正了些,吞了一口口水:“爸,您……是不是不同意?”

陶守信點了點頭。

陶南風與向北相互愛戀,正是情濃之時,原以為隻要是自己喜歡的,父親一定會支持,沒想到剛一開口就遭到反對。

“為什麽?”

陶守信看得出來女兒的緊張,有些不忍,但大是大非麵前,他隻得硬起心腸。

“一個在沙漠裏行走的旅人,給他一杯水,他會覺得珍貴無比;一個餓了三天的乞丐,給他一塊餅,他會感恩戴德。可是,對於一個吃飽喝足的人,一杯水、一塊餅隻是尋常物品,不值得一提。

同樣的,在你缺愛的時候遇到一個人說愛你,在你痛苦的時候遇到一個人關心照顧你,你會將對方的好無限放大。

隻有當你見識過世間繁華,走遍萬水千山之後,他依然愛你、你依然愛他,那個時候的愛,才是真正的愛,才經得起考驗。

上山下鄉當知青,人生地不熟、條件艱苦、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這個時候你說愛他,是真正的愛嗎?”

陶守信語重心長地看著女兒,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我不同意。”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這個道理陶南風懂。

陶南風沒有反駁父親的話,而是起身從灶上提來一壺熱水倒進腳盆裏,熱氣蒸騰而上,模糊了她的臉。

等到確認盆中水微燙之後,陶南風坐在父親身邊,將腦袋歪在他雙膝之上,輕輕歎了一聲。

陶守信拍了拍女兒的肩,放柔了聲音:“南風啊,你是不是不喜歡聽爸爸這樣評價你們的愛?”

父親很瘦,隔著褲子能夠感覺到腿上沒什麽肉。泡在水裏的腳背青筋暴露,腳掌兩側因為一直窩在襪子裏被汗水泡得發白。

因為自己的事情,讓父親擔憂、受累了。

陶南風輕輕閉上眼睛,緩緩講述著自己與向北認識的過程。

剛分到修路隊展示神力時,向北遞過來一把鐵鏟;

暴風雨來臨時,向北一身透濕過來報訊;

竹林偷聽到向北與楊先勇的對話,原本打算平靜過日子的他決定幫助江城知青;

隧洞塌方,陶南風走進去探查,向北默默跟隨;

偷臘肉事件之後,向北拍桌子訓話,讓自己學會拒絕;

去省城請教茶油廠設計,向北一路隨行,照顧有加。

陶南風講到動情處,抬起頭看著父親,勇敢地表達出自己的意願。

“識於微時、莫逆於心。爸,如果共患難的情感還不是愛,那什麽是愛?

我知道,您和母親青梅竹馬、自小訂親,又一起求學、出國深造,你們倆有共同語言,一起在大學教書。如果不是這一場運動襲來,你倆應該是琴瑟和諧、恩愛般配的一對夫妻。

或許,您說的要看慣世間繁華之後依然覺得愛他才是愛,應該就是基於您的人生經驗得出的結論吧?

人都說,寧要雪中送炭,莫求錦上添花。為什麽到了談戀愛,您卻要將患難之情比喻成沙漠旅人的一杯水、乞丐的一塊餅?”

陶守信第一次聽到女兒說出這麽多話,想要撫摸她頭頂的手懸在半空,半天沒有言語。

陶南風微微一笑,笑容似蓮花盛開、清香滿湖。

“爸,我長大了。讀書這件事,我聽你的。但是……愛誰、不愛誰、未來要和誰一起共度餘生,請尊重我的意願,好嗎?”

作者有話說:

吾家有女初長成——陶教授之所以不同意,更多的是父親對女兒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