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見家長
陶南風沒有參與工農兵大學的選拔, 張榜公示那一陣正守在醫院施工現場。
毛石基礎已經完工,這段時間正在砌築牆體,因為曲屏鎮就有磚廠, 全部外牆均用普通的粘土磚砌築, 240mm厚的牆體,窗台下設外挑腰線,緩解了外立麵的單調與剛硬。
施工隊的工人都有豐富經驗,專心致誌地用灰刀抹水泥砂漿,再碼放整齊磚塊, 對齊水平線,保證橫平豎直、砂漿飽滿。
陶南風有些著迷地看著泥瓦工的動作, 覺得這樣重複而單調的工作裏充滿著韻律美感。
她也學著開始砌磚, 拿著磚塊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搖了搖頭,太輕。
遇到牆角砌築需要對磚塊進行處理時, 陶南風看準位置, 右手灰刀上下一動, 空中劃過一道殘影, 磚塊應聲斷成兩片。
工人們讚了一句:“切口光滑, 好手藝!”
陶南風哈哈一笑, 胸中生出一股豪氣, 一層一層的磚塊摞起, 牆體就在自己手中慢慢砌築成功, 真的很有成就感。
技藝越來越嫻熟, 忽聽到有人高聲喊:“陶南風, 陶南風——”
站在半人高的磚牆之後, 陶南風抬頭看去, 眼中頓時綻放出極亮的光彩,是李惠蘭和魏民,他們兩個終於回來了!
陶南風放下手中工作,快步迎了上去:“怎麽樣?醫療設備的采購順利嗎?”
李惠蘭興奮地點頭:“很順利!我這次回江城把所有的醫院都跑了一個遍,把所有的設備價格清單都整理成冊。然後開始和醫療設備生產廠家磨價格,可累死我了。”
魏民打斷了她的話:“好了好了,具體過程你等下再匯報,咱先回場部銷假,再回知青點洗澡換身衣服行不行?坐了這麽久的車,我全身上下快要臭死了。”
李惠蘭白了他一眼,對陶南風說:“你放心,我這回從你這兒學到了。新設備采購了一批,已經簽了意向合同。另外,我還從一家醫院買了一批七成新的舊設備,質量過關,絕對便宜。”
她神秘一笑:“等晚上我跟你說,這過程可真是起起伏伏,向場長給我下的預算,我不僅沒超,還節約下來了三分之一,你說我棒不棒?”
陶南風一聽來了精神,衝她翹起了大拇指:“非常棒!”
難怪去了兩個多月,原來李惠蘭為了花最少的錢、買到最好的設備,在江城各大醫院跑了個遍,還想辦法淘了一批七成新的醫療設備。
也對,像病床、擔架、輸液架這類設備用舊的也沒有關係。農場現在百廢待新,能省一點是一點。李惠蘭這一次果然是用了心、費了神,值得大大嘉獎。
魏民兩隻手都不得空,拎著兩個大大的旅行袋,背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汗水從他兩邊太陽穴流下,手掌勒出紫色痕跡,累得直喘粗氣。
他求饒道:“姑奶奶,求你了,少說幾句,咱們先回知青點,放下行李行不行?”
李惠蘭撲哧一笑,輕快地將肩膀上的大挎包往身後一甩,衝陶南風眨眨眼:“這小子挺好用,我們先回去了啊。我給你帶了禮物,等下給你。”
看著李惠蘭活潑的模樣,陶南風嘴角帶笑,心裏暗自為她歡喜。
李惠蘭是家中老大,向來責任心強,處處以大姐自居,習慣性照顧旁人。難得見她如此開朗歡快,像個小姑娘一樣,這是好事。
看樣子,派魏民一路相隨,還真是派對了。
等到了晚上,向北與陶南風一起回到知青點。場長大駕光臨,江城知青都興奮起來。
因為喬亞東順利拿到推薦表格,就連蕭愛雲也帶著小妹過來慶賀,晚飯豐盛而熱鬧。
向北帶來兩瓶自釀的玉米酒,將這熱鬧的氛圍推到極致。
蕭愛霞以茶代酒,兩隻眼睛亮晶晶地,仰頭向喬亞東敬酒:“喬哥哥,你馬上就要去讀大學了,祝你前程似錦、步步高升!”
喬亞東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小女孩,眼睛餘光察覺到蕭愛雲似有若無的關注,想到自己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心裏有些愧疚。
喬亞東溫柔一笑,彎腰與蕭愛霞碰杯,抿了一口酒:“謝謝你!你也好好念書,哥哥在大學校園裏等著你。”
蕭愛霞來到農場已經有三個月,吃得飽、油水足,長高、長胖了些,看著有幾分少女之姿,她挺直腰大聲道:
“我會認真讀書,將來也和哥哥姐姐們一樣讀大學、學知識,成為對農場、對國家有用的人。”
喬亞東繞過人群走到蕭愛雲麵前,將酒杯舉至她麵前,眼裏滿是歉意。
“蕭愛雲,我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剛到農場的那一年冬天,那個時候我對情感認識非常幼稚,說了一些傷人的話,請你原諒!”
蕭愛雲耳邊響起喬亞東曾經說過的話。
“我們六號知青點的人,二十歲之前都不許談戀愛……我們年青人肩負著發展農場、帶領村民過上好日子的重任,現在動心思那就是思想墮落!”
她的嘴角漸漸漾起一個淺淺的笑容,似寒風中努力綻放的迎春花。
“你當時說的話聽著刺耳,但事後認真想想,有一半也是對的。事業未成,何以家為?你們修路采礦,我認真教書,陶南風搞基建,大家一起忙事業,挺有意思的。”
迎上她善良坦誠的目光,喬亞東更覺得內心煎熬。
“不,你不必替我說話,的確是我錯了。我懦弱膽小不敢麵對內心的情感,以忙事業為借口來掩飾自私與無能,我當時就是遷怒。”
喬亞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農家酒勁頭足,一口入喉辣得他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他一邊咳嗽一邊擦拭眼角的淚水,不好意思地解釋著:“不會喝酒,失禮了。”
千金難買後悔藥,如果當時能夠勇敢、坦誠一點,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陶南風此刻正在聽李惠蘭眉飛色舞地講述江城醫院曆險記。
“唉呀,七醫院設備科的領導根本不肯見我。幸好我老爸在醫療係統還有點人脈,托關係走後門好不容易見到他,對方一見到魏民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叫保安,以為是前天出事的病人家屬過來鬧事。
好不容易解釋清楚,我把采購清單拿出來,想購買他們的舊設備,設備科領導端架子,又是魏民在門口喊,莫跟他多說,抓緊時間趕下一家。他這才老實下來,乖乖地和我談生意。”
李惠蘭歎了一口氣:“唉,在外麵搞采購、談生意,女同誌總是要吃虧一些。這回幸好有魏民跟著,不然還不知道能不能省下錢來。”
魏民聽她說得情真意切的,搔了搔頭:“那個,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麽忙,就是鎮鎮場子。主要業務都是李惠蘭在跑,她嘴甜腿勤不怕辛苦,我打心眼裏佩服。”
這兩人互相吹捧,聰明的知青們看出了一絲端倪,開始起哄。
“你們倆你覺得我好、我覺得你好,幹脆在一起得了。”
“就是就是,咱們知青點一對兒也沒有,就看你們了。”
“魏民,拿出點男人的氣勢來,表白!表白!”
李惠蘭羞得臉蛋通紅,魏民悄悄看著她,微黑的臉膛也有些赭色。
向北在桌子底下拉住陶南風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頓覺空氣變得甜蜜粘稠起來。
李惠蘭等了半天沒有等到魏民有行動,強裝鎮定地白了大家一眼,誇張地笑道:“你們鬧什麽鬧,亂點鴛鴦……”
一句話沒說完,魏民忽然伸出手一把將她抱住:“李惠蘭,我喜歡你!”
李惠蘭的臉蛋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拚命掙紮:“喂,你神經病啊。”
魏民力氣大,怎麽也不肯放開:“我喜歡你,你聽到沒?你莫嫌我粗魯,我也不嫌你嘴巴厲害,咱們倆談戀愛吧,行不行?”
李惠蘭真是被他氣死:“我嘴巴哪裏厲害了?我不嫌你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你就燒高香吧,還敢說我嘴巴厲害,滾開點!”
魏民終於在群眾的鼓噪下成功抱住李惠蘭,溫香軟玉在懷哪裏舍得放開,他嘻嘻一笑:“我就四肢發達了,怎麽樣?你要是不同意跟我談戀愛,我就不鬆手。”
知青們看到這對歡喜冤家上一秒還在互相吹捧,下一秒就開啟鬥嘴動手模式,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
哄堂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擂桌子。
“我的媽呀,魏民好樣兒的,是個男子漢!”
“李惠蘭,你一定要頂住,不能讓他輕易得逞。”
“我們江城知青能不能成功一對,就看你們倆了。”
“哈哈哈哈……”笑聲恨不把要把屋頂掀翻。
這樣的熱鬧與歡樂讓李惠蘭漸漸放鬆下來,她的眼睛裏閃著柔軟而甜蜜的光,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輕聲道:“好了,傻瓜,我同意了。”
魏民裝作沒聽見,繼續抱著不撒手,還享受地眯上了眼睛。
李惠蘭一咬牙,抬起腳狠狠地踩了下去。
“嗷——”魏民怪叫一聲,鬆開手抱住被踩住的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聲呼痛。
李惠蘭哼了一聲:“活該!”
魏民一邊揉腳背,一邊哼哼:“你同意了,我聽見了,大家都可以為我做證。”
大家一齊有節奏地拍起了桌子:“做證!做證!”
李惠蘭臉一紅,死鴨子嘴硬:“我同意了什麽?我什麽也沒同意……”
魏民有些急了,顧不得腳痛,撲上去又要抱她:“你這人,怎麽耍賴?”
李惠蘭往陶南風身後一躲,衝魏民做了個鬼臉。
魏民知道陶南風的本事,不敢造次,何況她身邊還坐著一個向北呢。他嘿嘿一笑,瞪了李惠蘭一眼:“你就會欺負我!”
這一下,所有人都沒繃住,嘴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
“我的天呐,魏民你這個慫貨!”
“保衛科科長被衛生所一個小小護士欺負,你還有臉說出來。”
“完了完了,這貨將來就是個妻管嚴。”
魏民向來脾氣好,聽著大家的取笑絲毫不介意,嘿嘿傻樂。可是李惠蘭聽著大家的話卻有些不樂意,從陶南風身後走出來,主動拉住魏民的手。
“妻管嚴怎麽了?我就喜歡魏民這樣的!我願意和他好,怎麽嘀?”
魏民又驚又喜,緊緊握住李惠蘭的手:“你管,你管,以後我都聽你的。”
快樂而充實的時光總是匆匆。
到了八月底,喬亞東與大家告別,背著行囊去往江城讀大學。
陶南風年前從家中帶了兩套高中課本,組織大家工作之餘一起學習,隻等1977年高考製度恢複。
醫院的主體工程基本完工,隻剩下花園還沒有修好。
小池塘已經注水養魚,石桌石椅請村裏的石匠做好,九月天太熱,移栽花木不易成活,陶南風想著等秋風起時,再開始種樹種花。
與向北相處了半年,兩人感情漸漸穩定。陶南風開始思考兩人的未來,鋪開信紙向父親匯報。
“爸,你現在身體怎樣?你們整個暑假都在鄂西考察吊腳樓,有什麽新的收獲?是準備出書嗎?
猶豫很久,我決定向您匯報一件事兒——我談戀愛了。
他叫向北,是一個非常好的人……”
寫到這裏,陶南風停下筆,看著輕拂的窗簾出神。
向北上周帶著幾個人外出,說現在醫院快建起來了,得開始尋訪好醫生、好護士,不知道他現在找人找得怎麽樣。
一場運動牽連不少人,一些醫術高明的醫生、護士因為成分問題、曆史問題等貶到農村、農場,秀峰山農場的外科醫生薑坤就是其中一員。
按照向北的想法,他要尋的就是這樣一群隱在鄉村、農場的杏林高手。
向北雖然隻有初中畢業,但眼界與胸襟卻比許多知青高出百倍。
或許是因為在尖刀連看過太多戰友犧牲,向北非常在意身邊的親人、朋友和愛人,為了農場發展他投入了自己的全部。
正因為他的內心充滿責任感,並為之付諸努力,陶南風才會為之傾倒。他若是個隻知道圍著陶南風轉的庸人,也不值得陶南風愛慕與信服。
“爸,我不知道您會如何定義愛情。是傳統意義上的門當戶對,還是並肩作戰的相互欣賞,又或者是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誼。我對向北的感情很複雜。
是的,我很愛他。
這份愛,初起於剛到農場時他對知青的關照,在一起修路、挖礦、與原領導班子鬥爭的過程中漸漸建立起信任。
隻要是向北說的,我都相信;隻要是向北決定的,我都覺得是正確的。
我不擅家務,也不喜歡應酬,更不喜歡帶功利性的交往。我可能沒有辦法像母親一樣,做一位既有中華傳統美德的妻子、母親,又有文化底蘊的事業女性。
向北能夠欣賞我的事業心,支持我的追求,包容我的缺點。和他在一起,我不必擔憂人際關係的處理,也不必操心柴米油鹽的瑣事,他會默默將這些都處理周到,讓我輕鬆生活、認真工作。
我感覺隻要有他在身邊,就有了底氣和勇氣。不管多大的風雨,我都不會害怕。”
一口氣寫到這裏,陶南風終於感覺內心輕鬆了許多。
母親去世之後,她的親人隻剩下父親一個。與向北建立戀愛關係已經有半年,於情於理都應該告訴父親。
十天之後,陶南風正在辦公室做景觀設計,收發室的人送來一封電報。拿過來一看,竟然是父親發來的,上麵寫著簡短十二個字。
——已出發,等我到農場再做決定。
看時間陶守信三天前便已出發,陶南風頓時慌了起來:“完了完了,我爸要來了!”
作者有話說:
你們猜,陶爸會不會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