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大學

喬亞東沒有再來嘰嘰歪歪, 變得更為沉默。

倒是蕭愛雲回一趟宿舍,知道陶南風和向北談戀愛,又驚又喜, 在宿舍裏嚷嚷開來。

“我的媽呀, 你竟然敢和向北談戀愛?我一看到向場長就害怕,他隻要一瞪眼我腳就會發軟,不愧是我家南風!”

看陶南風微笑不語,蕭愛雲湊到她跟前問:“他對你好嗎?不會欺負你吧?不會在你麵前端領導架子吧?”

陶南風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放心吧, 我們挺好的。”

說到“我們”二字,陶南風覺得心裏甜絲絲的, 嘴角微微上揚, 眉眼彎彎,整個人由內到外都洋溢著喜悅與歡樂。

看到這樣容光煥發的陶南風,蕭愛雲放下心來, 拉著她的手說:“那就好, 那就好。我知道, 向場長是個很好的人。我也知道, 你是個非常好的人, 你們兩個能夠走到一起, 一定會幸福的。”

陶南風有些動容, 拍了拍蕭愛雲的手背, 再一次保證:“放心吧。”

過了明路之後, 陶南風與向北白天在辦公室借著工作的機會經常見麵, 陶南風偶爾會去向北家吃飯, 兩人眉眼含情, 站在一起如同一對璧人。

農場上下都知道他倆在談戀愛。

別看向北與陶南風兩人都不是愛說話的人,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卻有說不完的話。

陶南風會吐槽馮春娥與陶悠的欺負,回憶母親在世時對自己的寵愛,暢想未來將秀峰山農場建設成為全國最漂亮的農場。

向北則和她講起小時候淘氣的趣事,當兵之後被教官教訓的故事,還有從不曾對旁人說過的尖刀連的戰鬥與犧牲。

陶南風心疼向北曾經吃過的苦,緊緊握著他的手,安慰道:“沒事,都過去了,你還活著,代替他們好好活下去,把他們的那一份活出精彩。”

向北喉頭哽咽,曾經重重壓在心頭、讓他徹夜難眠、不願麵對寧靜生活的那份負疚感漸漸消失,代之以不服輸的勁頭。

是啊,珍惜現在,活出精彩。

向北也心疼陶南風小小年紀經曆喪母之痛,更憤怒於繼母不慈、陶悠欺壓,他抱住陶南風,輕輕撫摸著她薄薄的肩頭,柔聲道:“我媽就是你媽,我們都疼你,再不會有人欺負你。”

自從父親與馮春娥離婚、陶悠改姓之後,陶南風已經出了那口惡氣,現在聽向北溫柔哄著自己,心中受用,最後的那一點委屈煙消雲散。

梁銀珍與陶南風有母女緣,兩人一個疼、一個愛,像是一家人。

後來陶南風才知道,堂屋牌位上那個向茜是梁銀珍的女兒,隻活了三歲便夭折了,現在看到陶南風便覺得是自家女兒回來了,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裏嗬護。

一個失去女兒,一個失去母女,梁銀珍與陶南風現在關係密切得很。梁銀珍給陶南風做了好幾身漂亮衣裳,看著她穿著花衣裳人比花嬌的模樣,怎麽看都看不夠。

陶南風來月事之前,梁銀珍就燉烏雞紅棗湯給她喝,囑她早睡早起要保暖。等月事一來,主動過來幫她洗衣服、煮甜湯,搞得知青點的姑娘們羨慕得很,都覺得陶南風掉進了福窩裏。

隻有喬亞東在一旁冷眼看著,暗暗安慰自己:嗬護照顧那不過是小道,男女要長久還是得門當戶對、有共同語言。

日子就這樣慢慢地過著,到三月底,秀峰山農場開工建設。

舊的衛生所已經翻新,嶄新的藍白兩色水磨石地麵、天藍色窗框色彩,再加上米色窗簾,看著比以前亮堂多了。

新的門診樓按照圖紙施工,一切都有條不紊。場地平整、開挖基槽、毛石基礎、砌牆、設過梁……

按照陶南風的構想,眼下農場財力並不雄厚,基建成本能省則省。

山地建二層建築不僅會增加基礎寬度,而且還需要鋪設預製鋼筋混凝土樓板、樓梯,若要做抗震處理的話還得增加構造柱與圈梁,這樣一來,水泥、砂石、鋼筋這幾樣主材數量激增。

眼下國家鋼材緊缺,不然上次在省城鋼鐵廠也不會出現用竹枝代替箍筋的操作。預製鋼筋混凝土樓板也得到數百裏之外的預製廠購買,一來二去的成本大大增加。

農場現在別的不多,高山坡地多,隻需將坡地推平,房子就能建造起來。

這樣一算,還是一層建築更合適。胡煥新提議的二層建築是基於江城醫院的印象,江城是大城市,土地有限,建築材料獲取相對簡單。

綜合考慮之後,陶南風設計的圖紙一出來,便引來眾人嘖嘖稱奇。

一層建築,“工”字形布局。

前麵一排相當於普通醫院的一樓,門廳,藥房、檢驗科、X光片室、外科門診、治療室、手術室。

後麵一排則以門診診室為主,包括內科、五官科、兒科、婦科、產科等多個診室。

前後兩排建築以回廊相連,回廊兩側設水池、花壇、觀賞花木、石橋、石椅、涼亭等景觀小品,營造出休閑、美麗的環境。

農場職工哪裏見過這麽漂亮的醫院,都忍不住誇讚。

“醫院還可以搞得這麽漂亮?我這真是——新媳婦上轎,頭一回。”

“可不是?看完病順便欣賞一下小橋流水的景色,就像逛公園一樣,咱這農場真好。”

“陶科長你這設計理念,絕對一流!”

因為期待值高,現在農場職工下班後都會過來瞅一眼,都在問新醫院到底什麽時候可以修好?

被人天天這麽盯著,基建科施工隊也像打了雞血一樣,幹勁十足。

陶南風現在的驚人神力隻在開挖基槽的時候有用,平時她的工作是戴著安全帽四處視察,控製安全與質量。

她現在擔憂的,是李惠蘭與魏民一去江城兩個月,隻發回來兩封電報,匯報說購買醫療設備的進展順利,也不知道這個順利是指哪一方麵。

到了四月中旬,眼看著金櫻子、油茶樹開了花,映山紅開得漫山遍野,沒等到李惠蘭回來,卻等到工農兵大學推薦的通知。

江城知青1973年9月來到秀峰山農場,按照以前的要求,三年之後才能申請讀大學。現在是1976年4月,如果要算同年9月入學的話,也符合申請條件。

一共六個知青點,每個知青點有一個推薦指標。通知一出,六號知青點便開始了激烈的討論。

“陶南風,我支持陶南風去讀大學。她又紅又專,對農場做出了巨大貢獻,這個指標就應該給她。”

“對呀,聽說這一次咱們農場總共有三個推薦名字,現在是初選。如果陶南風報名上的話,肯定能去呀,論能力、群眾基礎、貢獻,誰能拚得過她!”

喬亞東沒有吭聲,眼簾低垂,心中五味雜陳。

他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隻要有這樣的機會,一定會是陶南風在前麵。她的確優秀,也的確為農場建設做了大的貢獻,而且,她還是場長的女朋友。

隻看向北,肯不肯放她讀大學了。

喬亞東承認自己在這方麵有些自私,他甚至在想,向北本來就文化程度低,哪裏會有那樣的大度胸襟願意將女友送出去見世麵?

女孩子一旦讀了大學,見過新的世界、開闊了眼界,哪裏還願意回到這個艱苦的農場,和一個農民的兒子廝守終生?

所有人都一邊倒地推薦陶南風,陶南風卻擺了擺手。

“九月份農場醫院估計還建不好,蓋完醫院我準備再建中學,事情多著呢,哪有時間去讀大學?我推薦喬班長,他以前就學習成績優秀,擔任知青點班長以來兢兢業業,而且……他一直想讀大學。”

一句話落,喬亞東緩緩抬起頭來。

他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內心卻有風暴掀起。

陶南風,怎麽……有這樣的氣度與襟懷!

母親說過,人不為已、天誅地滅,除非父母,誰都可能背叛自己。可是,陶南風突破了母親對人性的定義。

這麽好的讀大學機會,她竟然舍得讓給自己!

自己曾經惹惱過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怎麽待見自己,態度冷冷淡淡的。

自己曾經表白被她拒絕,當時她嚴肅表態,讓他整理好自己的感情不要越界。

可是,她現在將讀大學的機會讓給了自己。

她說,他一直想讀大學。

喬亞東的眼睛有些熱熱的,一股酸酸澀澀的情緒湧上來,他呆呆地看著陶南風,一句話也沒有說。

麵對這樣的陶南風,喬亞東第一次從內心生出一種深刻的羞愧。

這種羞愧,深刻得如同一把尖銳的刀子,劃破他所有的偽裝。

這種羞愧,滾燙得如同一鍋熱油,炙烤著他卑劣的靈魂。

對比陶南風,喬亞東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

陶南風是那冬日暖陽,而他卻是冬天屋簷下掛著的一條冰棱。

冰棱看著晶瑩剔透,其實就是屋頂流下的髒水所凝。太陽一出滴答作響,一滴一滴盡數匯入地麵陰溝,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

為什麽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勇敢表白?不就是覺得陶南風太過優秀,怕到時候讀大學的機會輪不到自己嗎?

可是陶南風卻敢麵對自己的情感,不顧世俗的眼光與向北談戀愛,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一來,有可能會將自己捆綁在農場,再也回不了城。

人人都誇喬亞東熱情大方、熱心幫助他人,可是他自己心裏跟明鏡似的,這不過是一種獲取群眾基礎的手段,為的就是以這個貧窮艱苦的農場為跳板,三年後爭取讀工農兵大學。

可陶南風不是這樣的,她善良溫柔,對貧苦大眾有悲憫之心,發自心底地想要幫助大家。

她用自己的雙手努力建設農場,和大家一起蓋屋、修路、建小學、醫院,她將青春的汗水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真正做到了與工農結合、走出一條光輝道路。

對比陶南風,喬亞東覺得自己軟弱而虛偽。

他再也坐不住了。

喬亞東站起身衝著陶南風深深一鞠躬,聲音有些顫抖:“是的,我很想讀大學。從來農場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在等待這一個機會,這一點,我不如陶南風。”

看清自己,承認差距,這讓喬亞東在感覺到尖銳疼痛的同時,又有一種擺脫心靈枷鎖的輕鬆。

喬亞東麵色略顯蒼白,眼神卻看著和往常不一樣,仿佛清澈幹淨許多。

“陶南風,我們曾經在一起討論過保爾的故事,大家都非常認同那一句話:生命之美在於自強不息。讀大學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能夠讓我們係統接受專業知識,全麵提升看問題、看世界的能力,因此……我真誠建議你,接受大家的推薦,走出農場去讀大學。”

他的聲音裏透著深厚的情感,眼睛裏滿滿都是欣賞與鼓勵。

“農場建設永無止境,基建工程也非一日之功。你去讀大學,寒假、暑假可以回農場,有什麽問題可以讓胡煥新和你聯係。讀大學並不耽誤農場基建,是不是?

係統化地接受建築、結構的專業知識,我相信以你會有更廣闊的天地。你的未來不隻秀峰山農場這小小一方天地,你將屬於全國、全世界。你設計的建築、建造的房屋會樹立在全國各地,讓更多的人稱讚你的技藝、能力與水平。”

在這一刻,喬亞東終於說出藏在心底的話。

“我非常欣賞你,也很仰慕你,你應該走出農場,去更廣闊的天地,施展你的才華。至於我……”

喬亞東看向陶南風,聳了聳肩:“你不必擔心我會有什麽想法,機會年年有,說不定明年就輪到我了,是不是?”

窗外有布穀鳥在叫。

“布穀——布穀——”

春風自廊下吹來,堂屋裏暖意融融。

知青點一陣默然,大家都沒有說話。

在一起快三年了,艱苦歲月凝煉出深厚的友誼。

喬亞東是班長,帶領大家從江城來到農場,又勇敢跳出來與曾經的農場領導鬥爭,雖說有時候講政治理論的時候顯得有些嚴肅古板,但整體還是非常不錯的組織者。

陶南風更不提,她是二十個江城知青的靈魂,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自由與富足,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幸福生活。

推舉陶南風去讀大學,陶南風卻推辭,謙讓給喬亞東;

喬亞東被提名,可是他卻勸陶南風去讀大學。

別的知青點都是你奪我搶,吵得不可開交。到了江城知青點,卻是你推我讓,一派和諧。

欣賞、仰慕?喬亞東竟然愛的是陶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