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意外之喜

人事變動告示貼出來,修路隊工程師楊先勇順利升官,成為秀峰山農場新任基建科科長,黃興武則被撤職,貶到外地某辦事處。

“黃鼠狼下台了!”

“先前在我們麵前拿腔作調、耀武揚威,現在被撤職,活該!”

“黃鼠狼和羅主任肯定有勾連!基建這一塊最容易貪汙,他口袋裏那一遝子收據說不定就是證據。你們看到沒,羅主任臉色多難看!”

“管它呢,反正黃鼠狼滾蛋了,值得慶賀。”

“對呀對呀,我們勝利了!陶南風贏了!”

大家越說越開心,都歡叫著跳了起來。女孩子手牽著手繞著陶南風轉圈圈,恨不得把她抬起來,告訴全世界——

陶南風會蓋房子,

帶著大家修了一座磚瓦房!

陶南風成功趕走了討厭的黃鼠狼。

陶南風抿著唇,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她也是第一次將建築圖紙變成實物,一開始心中沒底,幸好有大家一起幫忙。

日頭漸漸偏西,快到晚飯時間了。

因為陶南風是最大功臣,女生地位隨之提高。魏民讓四個女孩子休息,自己則帶著男生擠進廚房,擼起袖子生火、煮飯、炒菜,興致勃勃說要做一頓好吃的。

新屋入住,先得暖暖灶。

女生樂得清閑。李惠蘭給窗台上的春蘭葉片灑水,抬頭看一眼小小窗戶,提議道:“我們要不要做個漂亮窗簾?”

蕭愛雲原本坐在桌前寫信,一聽這話便來了精神,停下手中筆,轉過身望向窗戶:“好哇~扯塊布來做,我會做窗簾。”

葉勤坐在床沿疊衣服,聞言抬頭:“我這裏有兩尺布票。”

李惠蘭笑眯眯地說:“我也有兩尺,四尺花布就夠了。蕭愛雲負責做、陶南風負責……監督。”

大家都不想讓陶南風出錢出力,這讓她感覺很溫暖,這個世間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也有投桃報李的。

陶南風點了點頭:“行。我去找幾塊木板,給每個宿舍做個名牌。”

說罷,陶南風走出宿舍,打算去東麵竹林轉轉,砍根粗壯毛竹,竹片光滑紋理深好著墨,掛在房門上也雅致。

夕陽斜照,晚風吹過竹林,發出“沙沙”聲響。

密密竹林掩住身形,陶南風正要揮刀,忽然停下,側耳細聽。

林外小徑緩緩走過來兩個人,聲音越來越近。

楊先勇的聲音低低的,顯得有些底氣不足:“向北,我不想當這個基建科科長。上有焦場長、羅主任壓製,下有老職工懶散混日子。我年紀大了、隻想過幾天清淨日子,不敢得罪人咧,還是……你來當吧。”

短時間沉默之後,向北輕歎一聲:“老楊,你還不了解我嗎?從戰場下來之後,我隻想回老家幫幫鄉親們。秀峰山窮啊,先把路修好,農場發展起來,鄉親們才有出路。至於官場這些煩惱事,我不想再沾。”

“那你剛才為什麽要站出來?你說你不想當官、隻想平靜生活,那為什麽要在場長辦公室拍桌子、亮戰鬥英雄勳章?向北,你得承認,其實你並不甘於平凡。”

“我隻是看這二十個江城來的知青年紀輕輕,眼睛裏透著單純,和我帶過的那批兵一模一樣,一時心軟想幫幫他們罷了。”

“幫?如果沒有權利你怎麽幫?秀峰山農場那幫官老爺們是個什麽德性你不清楚嗎?”

向北沒有說話,陷入長時間的思考。

陶南風在一片竹林之後安靜而立,竹林茂密,將她的身影遮掩得嚴嚴實實,向北與楊先勇都沒有察覺到裏麵有人。

“向北,你是個有魄力的人,何必再藏著掖著?有時候,我們努力讓自己站得更高,並不是為了一已私利,而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老楊的話語重心長。

“唉……老楊,你讓我再想想吧。”

兩人腳步聲漸遠,陶南風確認他們已經離開,這才揮刀而下,砍下一枝竹筒走出林子。

向北和楊先勇已經走遠,陶南風注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言語。場部默認賭約,黃興武下課、楊先勇當上科長,原來是向北在背後默默支持。

目光所及之處,鄉間土路有幾株小草被踩倒,卻依然倔強地生長著。

回到知青點時,晚飯已熱氣騰騰地出鍋。

廚房多了一個從當地村民手中買來的大木桶,蒸出的米飯粒粒飽滿,混雜著鬆木清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紅燒肉、土豆片、炒紅薯葉,三個菜,卻葷素搭配合理,肉香四溢,知青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吃肉,肚子裏的饞蟲被勾得蠢蠢欲動,立馬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好吃好吃,紅燒肉好吃!”

“每人四塊,不許搶。”

“魏民你能吃會做,真是好樣的,以後你來管廚房後勤吧?”

四張書桌拚成的飯桌在簷廊下一字擺弄,大家端著飯碗站在桌邊吃飯,熱鬧喧嘩。

戀戀不舍地吃完紅燒肉,知青們一邊用肉湯泡飯一邊感歎。

“唉!要是天天有肉吃該多好啊。”

“就是,農場雖然米飯、青菜管夠,但是沒肉吃,不好。”

“以前在家的時候,好歹一個星期也能沾點葷腥,可我分到這裏快兩個月了,隻吃過兩次肉。”

七十年代生活艱苦,肉、油、布都得憑票供應。秀峰山農場地處偏僻,下山隻有一條崎嶇山路,與外界聯係不方便,有票也沒地方買,正在長身體的年青人免不得有些怨言。

正在說話間,暮色中知青點一側的土路出現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幹瘦的四十多歲男子,穿著寬大的深色粗布衣,腳下一雙滿是泥灰的草鞋,半人高的背簍扛在他身後,壓得他整個人向前傾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艱難。

男子聞到知青點飄過來的肉香,臉上露出豔羨之色,停下腳步,猶豫地向這邊張望著。

魏民是個熱心人,扯開嗓子喊了一聲:“老鄉,有什麽事?”

男子見有人搭話,這才鼓起勇氣走過來,待走得近了,知青們這才發現他那背簍裏裝著半筐子油茶果。

果殼光亮、微微裂開,看著品相不算太好。

知青們最近經常在山裏轉悠,從當地農民嘴裏知道這就是油茶果,壓榨出來的茶油黃澄澄的,有一股清香,炒菜不起煙,煎豆腐、炸餅子極其美味。

喬亞東禮貌性地詢問:“老鄉,你這是摘油茶果去了?”

男子神情有些瑟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口音濃重:“我是北坡大隊的,摘了一筐油茶果到山下曲屏鎮賣。”

知青們有些好奇:“賣?怎麽還剩下這麽多?”

男子歎了一口氣,眯了眯眼睛,黝黑的麵孔皺紋橫生:“鎮上茶油廠要求高咧,嫌我這油茶果曬得不夠幹,隻收了半筐。”

蕭愛雲插嘴問了一句:“那怎麽不曬幹一點再賣?”

男子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半晌道:“家裏窮,幾畝月亮田種的莊稼隻夠糊口,就指望這滿山的油茶果賣了換鹽、換針線。今天滿妹子正好滿十二歲,想給她扯塊布做個書包……前幾天曬幹的油茶果都賣了,這些是我昨天摘的,是有些心急了。”

當地有句俗語:“十二歲、揭鍋蓋”,意思是孩子到了十二歲,可以當家幹活。家裏人哪怕不做滿月、周歲,也要慶賀一下十二歲生日。

家中最小的女孩滿十二歲,卻連個書包都做不起,男子心中非常愧疚。耷拉著腦袋,花白的頭發被山風一吹更顯零亂。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赤腳穿著的草鞋、曬得發紅的皮膚、粗糙開裂的雙手,知青們突然沉默下來。

男子忽然抬起頭來,非常不好意思地開口:“可不可以給我一碗水喝?今天一早從家出發,餓得眼睛發花……”

李惠蘭的聲音裏滿是同情:“桶裏還有飯,您先歇一歇吃口飯再走吧。”

男子慌忙擺手:“不咧不咧,我帶了吃的,隻討碗水喝就行。”

他從懷裏掏出個褐色的硬餅坨坨,解釋道:“真帶了吃的,就是這餅子太硬,沒水的話,我怕卡著。”

葉勤看著他手中的硬餅子,硬梆梆像個鞋底子,完全不像是能吃的樣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是用什麽做的?”

男子好脾氣地回答:“玉米和米糠糅成的餅子,雖然有點硬,但是當幹糧吃蠻好。”

陶南風聽到“米糠”二字,不知道為什麽心口一酸,轉過頭不敢再看。當地農民日子過得苦,卻淳樸老實,半句埋怨都沒有。

魏民端來一碗泉水遞給男子,男子連聲道謝,咕咚咕咚連喝幾口,再用手掰開硬餅子,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著桌上擺著的三個盛菜大盆,集體懺悔剛才吐槽沒肉吃的行為。

魏民將肉湯泡飯,再夾些土豆片、紅薯葉,強行塞進男子的手中。

男子慌著推辭:“不行不行,有一碗水就行了,我不餓咧。你們是知識分子,從大城市來到我們這窮地方,我們沒什麽好吃的招待已經心裏有愧,哪裏還能吃你們的口糧!回去鄉親們得把我罵死。”

好說歹說,男子怎麽也不肯接這碗飯。

到最後,他彎腰將這碗泡了肉湯的米飯放在簷廊地麵之上,背起背簍便匆匆離開。

“等一等——”葉勤似乎想到什麽,一把扯下頭上紮著的紅綢帶。

“把我的也拿去!”陶南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解下辮子上的粉色綢帶送到她手中。

葉勤急急跑了上去,將綢帶塞到男子手中,眼中含淚:“老鄉,你家姑娘十二歲生日,別讓她失望,這個給她。”

男子呆呆站著,似乎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葉勤嘴唇有些哆嗦,她是農業局子弟,家裏條件優越,從來不曾聽說還有人會為了買塊布做書包,辛苦走六、七個小時山路去賣油茶果。

男子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這一下,嚇得所有知青都跑了過來,拚命拉扯著要將他攙起來。

“老鄉,可不能這樣。”

“男兒膝下有黃金,新中國人人平等,不興下跪。”

“當不起、當不起,快起來。”

男子雙手捧著兩根顏色鮮亮的綢帶,眼眶通紅,有心想要拒絕,可是想到女兒那渴望的眼神,推辭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他可以餓著自己,可以背著上百斤油茶果走一天的山路,但是看到這麽漂亮的綢帶,他舍不得拒絕。

“謝謝!謝謝!謝謝……”男子顫抖著雙手,雙膝一彎又想跪下,幸好魏民力氣大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鄉下人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知青們的慷慨,隻能用最樸素的方式來表達心意:“明天,明天我帶滿妹子過來,讓她給你們磕頭。”

陶南風轉過身,望著這連綿青山,腦中忽然冒出剛才向北所說的話——

秀峰山的鄉親們窮啊,先把路修好,把農場發展起來,鄉親們才有出路。

生平第一次,陶南風內心生出無數希望。

希望向北能夠帶著鄉親們找到出路。

希望鄉親們不再挨餓。

希望學生背上新書包。

希望女孩子們紮上紅綢帶。

希望餐餐有肉、頓頓有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