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磚瓦房

報名下鄉之前,父親陶守信對陶南風的未來規劃得十分清晰。

先進江城建築大學建築係圖書室工作兩年,在他的指導下自學建築學理論知識,等基礎夯實之後進教研室,從描圖員做起,到時候推薦讀本校的建築學專業,畢業後留校當老師。

陶南風心細、手穩、記性好,父親用心培養就是想讓她接班。

父親書房裏的專業書籍,陶南風看了個遍,有些太過專業看不懂的就囫圇吞棗強行記下。現在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她快速從記憶裏搜尋有用的知識。

“用什麽建築材料?我想一想。”陶南風看一眼問話的喬亞東,陷入沉思之中。

站在一旁的知青們開始心下惴惴,竊竊私語起來。

“陶南風為什麽不說話,是有什麽問題嗎?”

“雖然我不懂建築,但也知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光靠山上的茅草、木頭,蓋出來的還不是茅草房?”

“蓋房子還是得有經驗,陶南風到底行不行啊?”

聽到最後一句,李惠蘭和喬亞東一起瞪向說話的人,異口同聲地說:“你行你上啊!”

同時罵完,看那人脖子一縮不敢再質疑,兩人相視一笑。

陶南風思考問題的時候向來專注,旁人說什麽一個字也沒有聽到。在一片嗡嗡聲中,她似乎想通了什麽,用橡皮擦掉幾條線,拿起鉛筆繼續繪圖。

一層樓、五間宿舍的簡易住房,陶南風隻用一個小時就把建築平麵圖的初稿畫完。

一大半知青沒耐心等,跑到隔壁去整理行李,洗的洗、曬的曬,場部辦公室的走廊上擺滿了臉盆、桶、鞋子……琳琅滿目。

剩下三個女孩子和喬亞東安靜地等在一旁。看到陶南風終於畫完抬頭,大家這才長籲一口氣。

陶南風搖了搖頭,似乎不太滿意。條件有限,這裏沒有針管筆,不然描出來會更好看一些。

蕭愛雲看她有了動靜,這才敢走到她身邊,看著網格繪圖紙上的線條,眼睛裏滿是好奇:“這就是建築圖?方方正正、橫線豎線、有粗有細,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像個房子呀。”

陶南風微微一笑:“這是平麵圖。看,這兩道線就是牆,牆上這三條線代表窗戶,這條弧線代表的是門……”

其餘幾個都湊近過來,幾個腦袋擠在一起,順著陶南風的手指仔細察看,邊聽邊點頭,一個個像小雞啄米一樣。

“這就是走廊,對不對?”

“這是廁所,這是廚房,啊,這是洗澡房。”

“陶南風你的字好漂亮呀,瘦長挺拔,象刻出來的一樣。”

聽到同伴的表揚,陶南風的笑容略帶些靦腆。工程字是繪圖專用字體,父親曾說過,工程字是設計師的臉麵,必須寫好。

聽女孩子們光顧著誇陶南風的字,喬亞東清咳一聲提醒道:“那個,陶南風,建築材料用什麽你想好了嗎?”

陶南風點了點頭。

喬亞東鬆了一口氣:“用什麽?”

陶南風回憶著書中所言:鄉土建築的精髓,在於順應自然、因地製宜、就地取材。

她緩緩開口,眼中眸光閃耀,似有星河墜落其間。

“秀峰山石頭、黃土多,石頭做基礎,黃土做磚砌牆。”

陶南風輕輕幾句話,喬亞東卻覺得眼前迷霧撥開,高興地跳了起來。

“對!除了木頭和茅草,秀峰山上多的是石頭和土。買不到水泥、紅磚,我們就挖石頭做基礎,黃土做磚砌牆。”

陶南風將圖紙四邊的膠帶取下,輕柔而仔細地卷成一個紙筒,拿在手中揮了揮:“走,去現場。”

在走廊收拾東西的知青看到陶南風手中拿著紙卷,李惠蘭幾個簇擁著她從屋裏走出來,都欣喜地問:“圖紙畫完,可以蓋房子了?”

陶南風道:“畫完了平麵圖,現在我想去看看現場。”

喬亞東現在對陶南風近乎崇拜:“陶南風說,我們要蓋土磚房,這樣冬天就不會往屋裏灌冷風。走!我們一起去知青點。”

知青們一聽,集體歡呼起來:“走走走!奮鬥十天,住大房子!”

陶南風道:“十天不夠。”土磚需要先拌濕土,脫模製磚後曬幹,砌磚也要花時間,十天時間真不夠。

知青們忙道:“沒事,我們慢慢來。”

大家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令陶南風心生溫暖,微微頷首。一陣山風吹來,帶著濕潤的水汽,陶南風額前一綹碎發被風揚起,調皮地在她耳邊打著轉。

眸光瀲灩,沉靜似水。

先前被大家認為清冷、嬌氣的陶南風,此刻透著一股令人仰視的光芒。

喬亞東感覺有道電流從頭頂擊下,當場呆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在他眼裏,陶南風不言不笑,卻仿佛一朵雪白的曇花在夜色中緩緩綻放,月光灑下,給花瓣鍍上一道金色的熒光,美得眩目。

喬亞東的傻樣令女孩子們掩嘴偷笑,當嘻嘻笑聲落到耳邊,喬亞東反應過來,臉轟地一聲便紅了。

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喬亞東掩飾地咳嗽一聲,眼睛轉向走廊上擺著的臉盆:“我,那個……和濕泥要用盆嗎?”

少年情懷總是詩,可陶南風完全沒有感受到喬亞東的悸動,一心盤算著如何取土製磚,順嘴回答道:“不用。”

知青點東麵空地有一片濕地,長期泉水浸潤而成,正好挖坑取土,就在屋前拌勻壓實。再用模具做磚,隻要天氣好,兩天就能曬幹。

至於石頭……修路隊天天都要開出不少山石,隻要借個小推車,將這些石頭拖到知青點空地就行。

想好這些,陶南風看向眾人:“我們先平整場地,放線之後挖槽、做基礎。”

平整場地、放線、挖槽、做基礎?

專業、絕對專業。

知青們聽到她嘴裏冒出來的專業術語,越發相信她是真懂建築,興奮地嚷嚷起來。

“陶南風,我們聽你的。”

“陶南風,你隻管指揮,我們照做。”

無數雙熱切的眼睛望著自己,陶南風內心升起一股責任感,她挺直腰背,眼中光芒愈盛:“走吧!”

下過雨的土路濕滑泥濘,陶南風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宛如眾星拱月。

來到六號知青點,大家按照喬亞東的安排先清理現場,撿茅草、搬房梁、移土塊……熱火朝天地開始做前期準備工作。

黃興武帶著兩個基建科的人過來,一眼看到有條不紊的狀態,瞳孔一縮。這二十個知青在搞什麽鬼,難道他們當真知道怎麽建房子?

他背著手走過來,這裏瞅瞅、那裏看看。

大家沒有理睬他,魏民與同伴抬著一根斷掉的房梁,故意朝黃興武晃過去。黃興武吃過他的虧,嚇得向旁邊一躲:“你們要幹嘛?”

魏民哈哈一笑,嘲諷他道:“黃科長不是著急幫其他幾個知青點修繕房子,怎麽百忙之中還能抽出空來這裏視察?”

黃興武眼珠子轉了轉:“我是基建科科長,農場所有基建都歸我管。你們知青點垮了一半,還不得靠我們?你們態度好一點,說幾句軟和話,再給師傅們買幾包煙,莫說茅草房,磚瓦房都蓋得起!”

買煙?還幾包?

農場依山而建,地勢東低西高,底下開了家供銷社,賣些油鹽醬醋、針線毛巾,因為山路崎嶇,下一趟山不容易,這裏最奢侈的便是副食與煙酒。

一包最便宜的飛馬牌香煙得三毛錢,更高檔的大前門香煙賣出一塊錢一包的高價。

魏民一聽便氣炸了肺:“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們都是窮人,買不起香煙!你們既然是基建科,這些事情就是職責所在,還需要我們央求、送禮嗎?”

葉勤聽到這話,想到自己被分到養豬場就是因為農場領導搞什麽“殺威棒”,目的是逼著大家送禮、服軟,也不服氣地懟了過去。

“知不知道這是搞腐敗?拉出去可是要坐牢的!”

她家在農業局,父親是名科長,為人清正廉明,最恨背後搞鬼,耳濡目染之下葉勤自然看不慣黃興武的索賄行為。

黃興武聽她這一說,氣得七竅生煙:“小丫頭不要亂講話,你懂什麽?師傅們工作辛苦,給幾根煙抽哪裏就算搞腐敗?”

他們這邊鬥嘴,喬亞東在一旁輕聲問陶南風:“今天整理好現場就能蓋房子嗎?地還是濕的呢。”

陶南風走到東麵泉水流下來的地方,指著那一片水草茂盛的濕地:“先挖土。”

喬亞東問:“圖紙上能不能算出需要多少土、能夠做多少磚?”

陶南風雙手展開圖紙,沉吟不語,在心中默默計算著牆體體積。

一眼瞟到建築圖,黃興武頓時來了興致,甩開魏民與葉勤,大踏步走到陶南風麵前,伸手就想奪過。

一陣疾風吹來,陶南風心中一驚,反應迅速,向後一退,避讓開來。

黃興武眼中精光一閃:“這圖是從哪裏偷來的,趕緊還給我!”

喬亞東橫跨一步,擋在陶南風麵前:“哪個偷你的圖?這是陶南風畫的。”

黃興武個子瘦小,站在喬亞東麵前矮了一截,他不耐煩地說:“她畫的?怎麽可能!我才從場部出來一會,她就畫出來這麽一大張建築圖?”

看陶南風被欺負,知青們都圍攏過來。

“你幹什麽欺負女生?”

“是我們看著她畫的,你為什麽要汙蔑偷畫!”

“難道隻有你們基建科才有建築圖,我呸——”

黃興武沒想到江城來的知青如此團結,鼓著雙三角眼,色厲內荏地說道:“你們不要鬧事啊,我看到建築平麵圖問問也不行?”

剛才索要香煙未果反被魏民、葉勤懟,黃興武正窩了一肚子的火,看陶南風柔弱嬌氣的模樣好欺負,便將火氣撒在她身上。

“小小年紀胡吹大氣!先前我好心好意要幫你們修繕房子,這小姑娘就說什麽冬天來了不防寒。現在我不計前嫌過來幫忙,你又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張圖紙來冒充內行。

來來來,讓我看一眼,到底畫了個什麽鬼。一群知識分子,以為照著張圖就能蓋房子了?簡直可笑!”

他湊近一看,突然就卡了殼。

身後湊過來兩個腦袋,是基建科的兩名工人,嘴裏還嘖嘖稱奇:“這建築圖畫得漂亮……”

黃興武抬手將兩人推開,沒好氣地說:“你倆湊什麽熱鬧?一邊去。”

他斜著眼睛瞟向陶南風:“莫以為拿張圖紙就能充內行,這就是張一層建築平麵圖呢,基礎平麵圖呢?基礎大樣圖呢?立麵圖呢?剖麵圖呢?全套圖紙都不全,還好意思說什麽蓋房子。”

說罷,他指著圖上代表牆體的黑線:“磚牆?山牆承檁?知道不知道紅磚多少錢一塊?運到山上人工費需要多少錢、要耗費多少時間?照你這種搞法,蓋到過年都蓋不完!”

黃興武這一連串的問話,充分展示了他的專業水準。

眾人的心情**到穀底,都停下手中活計,專注地看向陶南風,等待著她的回答。

作者有話說:

我們的泥瓦匠陶南風終於要帶著大家蓋房子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