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牙疼

冰箱上放著的26寸電視機正在播放柯北市氣象預警——今天傍晚到夜間,柯北有暴雨,局部大暴雨,發布暴雨黃色預警,請市民注意防範,今晚宜宅。

看來這場雨一時半會兒都停不了。

夏莓走到傘下。

傘不大,兩人的胳膊碰在一起。

程清焰掐了煙。

兩人無話,走進雨幕。

夏莓隻穿了件薄薄的黑裙,膝蓋上三公分,這會兒都打濕了,風一吹那冷雨都跟要鑽進毛孔裏去似的。

“拿著。”程清焰忽然說。

夏莓接過傘柄。

風大,她要兩隻手才能拿穩。

程清焰拉下外套拉鏈,脫下,而後隨意披在了夏莓肩上。

他做這動作時很自然,全程耷拉著眼,看上去有點倦,而後他就打了個哈欠,又極為自然地從夏莓手中將傘柄拿了回去。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

除了那件此刻披在夏莓肩頭的外套。

她不自在:“你做什麽?”

“嗯?”

他似乎沒覺得這是個問題,頓了兩秒,漫不經心回,“你不冷?”

“……”

渣男。

這絕對是個渣男。

還是高段位的那種。

夏莓在心裏讚不絕口、嘖嘖稱奇。

不愧是剛轉學就把全校女生的魂都勾走的人物,瞧瞧著化水於無形的撩妹功夫,陳以年都得甘拜下風。

也不知道以後要禍害多少姑娘。

既然這樣,夏莓也不跟他客氣。

手臂伸進袖管,將拉鏈拉到頂,包住下巴。

他個子高,衣服也大,下擺幾乎到她膝蓋,包得嚴嚴實實。

終於是不冷了,她舒了口氣,偏頭隨口問:“你和剛才那爺爺認識?”

“不認識。”

“那你給他修電腦?”

“聽他說壞了,順便。”

“哦。”夏莓點點頭,過了會兒,忽然問,“不過你覺得夏振寧怎麽樣?”

程清焰沒情緒地垂眸掃她一眼,沒說話。

夏莓看到過他打架時的不要命,知道他並不是表麵這好學生的樣子。

從某些角度來說,他們應該是同類人才對。

所以夏莓以己度人,覺得程清焰對夏振寧這樣的“未來繼父”一定是不滿的,換言之,他應該會對任何成為他繼父的人都不滿。

夏莓添油加醋:“夏振寧那樣的人,和他結婚不會幸福的,我媽就是前車之鑒,他出入的很多場子都挺亂的,你媽媽不是挺漂亮的嗎,什麽好男人找不到,幹嘛這麽想不開啊。”

兩人站在斑馬線前等紅燈。

雨點打在傘麵上劈裏啪啦,但他卻將傘拿得很穩。

沒得到回應,夏莓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實在丟麵。

就像自己得不到,便挑撥離間人家的家庭。

她臉上發熱,但程清焰卻在這時忽然笑了聲。

嗓音懶洋洋的,很磁。

“大小姐想說什麽?”他說。

夏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敢諷刺我的一般都活不過三天。”

“我諷刺你了?”

“大小姐還不是諷刺?”

程清焰側眸看她。

她頭發剛才都被雨淋濕了,貼著臉頰,放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這副樣子總歸是落魄狼狽的,但放到夏莓身上卻不是。

很神奇。

她皮膚很白,眼睛很大,雙眼皮呈一道弧線,將眼尾拉得狹長而上翹,忽閃的濃睫上沾了星點雨滴。

看不出半點狼狽,依舊高高在上,耀眼明豔。

配“大小姐”這個稱呼,綽綽有餘。

程清焰心裏下了這麽個結論,但沒說出口,隻順著她話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怎麽,你有辦法?”

……這是碰到同謀了?夏莓心想。

“我當然有啦。”

說這話時,她笑得明媚放肆,一雙眼都彎成月牙,狡黠而靈動,像隻涉世未深又古靈精怪的小狐狸。

程清焰視線在她臉上停留兩秒,移開。

忽然又想抽煙了。

人行道跳轉綠燈,兩邊行人和摩托車穿梭。

夏莓還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是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絕佳的妙計。

程清焰抬手,在她肩上自然地輕輕搭了把,提醒:“走了。”

而後又放下,問,“什麽辦法?”

她輕笑,黑瞳在眼眶裏轉了轉,悠悠道:“我倆,談個戀愛。”

程清焰:“……”

這妙計顯然讓她非常得意,走路都不由自主一顛一顛的:“這叫,願天下有情人都是兄妹。”

程清焰挑眉:“有情人?”

“不是……”

被他這麽一反問,猶如當頭一棒,一下把夏莓砸清醒了。

她剛才都說了點什麽?!

夏莓,過分了啊。

你什麽時候這麽自來熟了?

你們現在可是仇人!!!

“我的意思是,我們假裝談個戀愛,隻要讓你媽和我爸分開後就算大功告成。”她再次強調,“隻是假裝。”

“怎麽假裝?”

“……”

“大小姐不是警告我說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麽?”

夏莓拳頭硬了。

“程清焰!”她喊。

路上行人紛紛看過來。

他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閉嘴!”夏莓緊接著說。

程清焰倒是很聽話,後麵一路都沒有再開口。

不過剛才那樣吼了一通,兩人間的氣氛卻突然融洽許多,沒那麽尷尬了。

很快就走到家門口。

可當那扇門打開,那些熟悉的家具擺設出現在眼前,剛才那些歡快的氣氛也就迅速被融掉了。

今天是九月二號啊。

夏莓嘴角重新放下來,笑意散去,輕輕舒出一口氣。

總覺得,這樣的日子,她似乎也不配去快樂。

“回來啦。”

盧阿姨從廚房裏走出來,看到兩人竟然是一起回來的,頓時愣了下,而後馬上說,“莓莓怎麽都被雨淋濕了,阿焰你這傘是怎麽撐的。”

夏莓平靜打斷:“沒有,我半路才碰到程清焰,搭他傘回來的。”

她抿了下唇,看著女人手上還戴著粉色的橡膠手套,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張姨呢?”

“她傍晚身體不舒服,我讓她先回去了。”

盧蓉顯然也對她難得表現出的善意猝不及防,拘謹著,過了幾秒才想起來說,“那你快去換身衣服,別感冒了。”

“嗯。”

她回到房間,換了套灰色休閑服。

這種運動套裝能把身形拉得格外高挑纖瘦。

夏莓懶得吹頭發,拿幹發巾隨便擦了擦就下樓。

“正好,剛要喊你吃飯。”盧蓉看著她從樓梯上下來,“隻是我這手藝比不上張姨,你先試試,不行的話咱們再點外賣。”

程清焰幫她把廚房裏最後一碗菜端出來,拉開椅子坐下。

沒記錯的話,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這裏吃晚飯。

“不用,我不挑食。”夏莓說。

這句是假話。

她很挑食。

夏莓拿起筷子,夾了麵前最近的一盤菜,好在味道不錯,不用強裝。

飯桌上安靜,盧蓉硬是想了個話題打破安靜:“你們今天怎麽一起回來了?”

夏莓:“躲雨的時候碰巧遇到的。”

“阿焰怎麽也不等等莓莓,從學校一塊兒回來不就不會淋到雨了。”

“我今天沒去學校。”

“啊?為什麽?”

夏莓扒了口飯,咽下,垂著眼平靜說:“今天是我媽的忌日。”

盧蓉拿筷子的手一頓。

隻是這停頓的時間有些長了,導致飯桌上的氣氛都更加凝著幾分。

“莓莓……”

“沒事,我媽走很久了,我都接受了。”夏莓不想要她的同情。

盧蓉也沒揪著這個話題,拿起旁邊一隻空碗起身:“那喝碗湯,剛淋了雨,暖暖胃。”

“不用,我自己盛吧,謝謝阿姨。”

夏莓從她手中重新拿回碗,盧蓉收回手,手肘正好碰到椅子,倒抽了口氣。

程清焰抬眼:“怎麽了?”

“沒事沒事。”盧蓉不在意地擺擺手,“就是之前拿行李什麽,有點肌肉拉傷。”

程清焰起身:“我去買藥膏。”

盧蓉攔住他:“不用,已經抹過跌打藥了。”

“真的?”

“真的,你夏叔叔給我的,說是日本出差時買的,效果好,已經一點都不疼了,放心吧。”

程清焰這才重新坐回去。

夏莓收回視線,迅速將剩下的飯扒進口中。

滿腦子都是盧阿姨剛才的話——夏叔叔給我的,是日本出差時買的。

其實夏莓在這幾天並不多的交際中也能夠發現,盧蓉並不壞。

相反,她很善良,對夏莓這樣的另一半已故前妻遺留的孩子已經是仁至義盡。

和她原本想象的“惡毒繼母”完全不同。

她當然也知道盧阿姨說這話的原意隻是為了讓程清焰放心,可今天的日子太特殊了,她難以控製地煩躁和不適。

她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上樓了。”

夏莓踏上樓梯,聽到盧阿姨喚:“莓莓。”

她停下腳步,但沒回頭。

“阿姨知道,這樣的生活轉變很難適應,但你放心,阿姨永遠不會取代你媽媽的位置。”

夏莓沒說話。

筆直站在樓梯上。

夕陽從窗欞掃進來,將她的影子從樓梯台階上拉下。

盧蓉說,“有些話阿姨可能沒什麽資格說,但這些天阿姨也能看出來你和你爸爸之間的誤會挺大的,其實你爸爸很關心你,是個很好的人,隻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已。”

盧蓉說這話時聲音溫柔和煦,以至於夏莓那一腔怒火都爆發得顯得非常不合時宜。

“很好的人?”

夏莓猝然轉身,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盧蓉,冷笑一聲,“他隻是對你來說是‘很好的人’罷了。”

“可你知道你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評價對我和我媽媽來說意味著什麽嗎?去年我媽死後,夏振寧沒回來,他跟你在一起了,今天是我媽忌日,他卻出差了,沒打來一通電話,早就徹底忘記自己亡妻的忌日!夏振寧這樣的人對我來說永遠配不上這句‘很好的人’!”

你這句話,讓我媽媽這一生都徹底成了個笑話。

而我是在這個笑話中誕生的沒人要的孩子。

夏莓眼眶通紅。

一滴眼淚就這麽從眼眶直直地砸在地上,她飛快抹了把臉,轉身跑上樓。

“砰”一聲。

門被甩上。

盧蓉沒想到自己的話會引起夏莓這麽大反應。

但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也不難理解,頓時生出愧疚的心思,想上樓去跟夏莓道歉。

“算了。”程清焰攔住她,“讓她先冷靜一下。”

“可……”

“她可能會哭,不希望我們看到。”程清焰說。

盧蓉隻能作罷:“那我先去切點水果,莓莓剛才吃的不多,怕一會兒就餓了。”

她又轉身進了廚房。

這關係是個死結,退一步難,進一步也難。

盧蓉切了水果出來,程清焰接過:“我拿給她。”

夏莓沒哭。

她不是個軟弱懦弱的人,更多時候,她沒心沒肺。

隻是今天日子特殊,讓她情緒也格外敏感。

房門被叩響。

夏莓紅著眼眶開門,但並非是哭紅的,而是——怒目而視。

少女壓著火麵無表情看人時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場,尖利而鮮活,放肆而放縱,氣勢洶洶。

程清焰將手中一盤切好的水果遞過去,下一秒直接被她抬手打翻。

水果劈裏啪啦地傾倒在地,果盤正好重重砸在程清焰的眉骨上,“鏗”一聲,沉悶的,是砸在骨頭的聲音。

如果當時夏莓冷靜一些,就會發現程清焰額頭當即就紅腫了一塊。

如果當時夏莓冷靜一些,就會注意到程清焰穿著與暴雨天不怎麽相符的薄T恤,一側肩膀打濕,而那件外套現在正放在她房間。

但當時,她什麽都來不及顧慮。

“夏莓。”

這是程清焰第一次叫她名字,聲音沉沉的,明顯也已經是在壓火了。

夏莓想起那晚巷子裏他的樣子。

心想,看他總穿著校服一副好學生的樣子,倒差點忘了他本性了。

“有種再跟我橫一個。”程清焰低聲,“你試試。”

夏莓當時是沒有理智的,最聽不得威脅。

“啪”一聲。

程清焰頭向一側偏去。

他維持這個姿勢沒動,下顎線繃緊,流暢淩厲。

夏莓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一字一頓冷聲道:“你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