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真愛

又一年畢業季。

夏莓的三個室友或選擇讀研或選擇出國, 早已安排妥當,於是這個畢業季就格外輕鬆,而夏莓選擇工作, 她拿到了含金量極高的一個外企Offer,現在還在實習期, 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

公司離學校很遠, 她便在外麵租了房子,合租,和一個北大同為大四的朋友,叫王雨霏。

王雨霏讀的是北大中文係, 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沒找工作,畢業後打算當個寫字為生的自由職業者。

掙多少吃多少, 追求靈魂自由。

夏莓是在高二某次朋友組織的聚會中認識的王雨霏。

北大中文係——這個名號總能讓她想起某位故友。

於是便對她多了些關注,發現兩人性格相投,很快就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

說起來,王雨霏的性格並不像夏莓固有認知中的中文係女生, 她很活潑隨性, 經常做些無厘頭的荒誕事,很像從前的自己。

“這畢業季是分手季還真是沒說錯。”王雨霏抱著分享裝的大袋薯片躺在沙發上, 肚子上壓著台平板,閑聊提及, “我兩個室友全分手了。”

夏莓正在翻譯上司交給她的文件, 頭也不抬地問:“為什麽?”

“不想異地戀唄,對未來規劃不一樣, 一個回老家一個留北京,就分手了。”

夏莓笑了笑, 沒說話。

王雨霏實在閑著無聊:“你這工作怎麽這麽忙?我連跟你聊天的時間都沒了。”她語重心長,“莓莓,世界這麽大,你得拒絕資本主義對你靈魂的壓迫。”

“相較於靈魂的壓迫,我更怕錢包的壓迫。”

“庸俗。”王雨霏嘖聲,“幹嘛這麽拚命,你又不差錢。”

“確實是沒你出塵脫俗。”

“要是你翻譯的是英文我還能幫你一把,可誰讓你讀的是德語專業。”

夏莓一頓,抬眼笑起來:“巧了,這文件要翻譯成英德雙語。”

“那行啊,正好我閑著無聊。”王雨霏湊過去看,沒幾秒就退縮了,“這都什麽玩意兒,怎麽那麽多人工智能方麵的專業詞匯,這我可翻譯不來,你還會這個啊?”

“會一點兒。”輕描淡寫的。

“你還學過這個?”

“前年寒假有段時間挺空的,就窩圖書館把館裏這方麵的德語專業書都看了遍。”

“太狠了,不是人。”王雨霏說,“不過,你們專業還要求這方麵的東西?”

夏莓敲鍵盤的手指一頓:“沒有,就是我自己挺感興趣,隨便看看。”

正說著,手機忽然一震。

陳以年發來信息。

[陳以年:畢業行李用不用我去幫你搬一趟?]

[夏日草莓:你什麽時候開通這業務了?]

陳以年發來語音:“得,那你自己解決,我回柯北了。”

托夏莓的福,王雨霏也認識陳以年,她是個徹底的顏控,三年前見陳以年第一眼就一見鍾情,此刻聽到他聲音眼睛都亮了,詫異問:“他不留北京?”

“嗯。”

“為什麽?”

“他爸的公司在柯北,少爺得回去繼承家業。”夏莓笑著回,而後又停頓了下,輕聲,“而且,柯北有他放不下的人。”

王雨霏眨了下眼:“那個女生嗎?”

在王雨霏第一次跟陳以年告白遭到拒絕後,夏莓就跟她說過唐青雲的事。

這個她高中時的朋友,也僅存在於她高中的朋友。

“嗯。”

“這都過了這麽多年了,他還沒放下嗎?”

夏莓笑了笑:“你不也還喜歡他嗎?”

“說實話,我對他的喜歡肯定跟他對那個女生的不一樣,我隻是喜歡,他是放不下的執念。”王雨霏說,“就像我不會為了他去別的地方生活工作,或許明天我再遇到個帥哥就移情別戀了。”

夏莓經常覺得王雨霏是個很獨特的人。

她是個將“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當作微信簽名的人,瀟灑飄逸,笑傲江湖,是充盈著浪漫主義的流浪俠客。

但有時候她又是個本質很淡漠的人,無法理解人生中那些無法斬斷的羈絆。

王雨霏又道:“你呢?你的那個真愛,你打算抓著不放到什麽時候?”

夏莓倏的一頓,怔愣地看向王雨霏。

她從來沒有跟大學時的任何朋友提起過程清焰。

而“真愛”這個詞,真的好像隻有在遙遠的時光盡頭才出現過,而後又轉瞬即逝。

王雨霏聳肩,解釋說:“之前我有個學長求我給他你的聯係方式,正好陳以年也在,讓他趁早打消念頭,說你有個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真愛。”

她湊近,眨了眨眼,“據說,這個真愛,能讓你幹出拔了牙,把牙齒給他當生日禮物的蠢事?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可陳以年讓我別在你麵前提起這事,說提了你準發瘋。”

這些年,夏莓漂亮又優秀,走到哪兒都是焦點,自然從不缺乏追求者。

而她也從沒接受過任何一人的追求,拒絕的措辭都非常簡單統一又幹脆——我有男朋友了。

直白到顯得格外敷衍,沒誠意。

四年了,從來沒有人看到過她口中這位“男朋友”。

於是所有人也就都以為,這隻不過是她拒絕的借口罷了。

而跟朋友談論程清焰,真的,已經是很久違的事了。

夏莓愣神了好一會兒,而後笑著靠在椅背上:“不是專門拔牙送人當禮物,是我之前拔下的智齒,在他生日的時候做成了項鏈給他,因為當時聽到過一句,長智齒時遇到的那個人就是你的此生真愛。”

“聽著感覺更蠢了。”

夏莓二話不說,揀起一顆橘子砸她。

王雨霏:“他就是你這四年都不談戀愛的原因?”

“廢話,他是我男朋友,我當然不能腳踏兩條船了,那可是人品問題。”夏莓插科打諢道,“我人品好著呢。”

“瞎扯。”

王雨霏才不信這說辭。哪有四年都沒出現過的男朋友?她權當這是夏莓放不下人家的借口。

接著,又好奇問,“不過,有他照片嗎?”

能讓夏莓放不下的,得是何方神聖?

夏莓打開手機相冊,這幾年她的照片大多都是風景照,和一些學業工作相關的內容,連自拍照都很少。

往回翻了許久才終於到2012年的照片——那張,用無人機拍下的兩人站在陽台上的照片。

她和程清焰拍下的第一張合照。

“哇,你那會兒嫩得出水啊莓莓!”王雨霏興奮地感慨道,又將視線移到旁邊那人的臉上。

少年微仰著頭看向鏡頭,臉上帶著些漫不經心的笑意,漆黑的眼睛也因此聚起一些光芒,看上去柔和而堅韌。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樣。

不是所謂的“渣男臉”,也沒有年少時的輕狂氣,相反,照片中的少年很溫柔,而且還是帶著強大力量的溫柔,沉穩又堅定。

“你眼光可以啊,怪不得能幹出那些蠢事,這麽帥,簡直少女殺手,一見鍾情?”

“我可沒你那麽膚淺。”夏莓說,“我剛認識他那會兒還跟他吵架呢,恨不得揍他一頓。”

“那你後來因為什麽喜歡他?”

夏莓停頓了會兒。

思緒仿佛回到那個時候。

隻是隔了太多年,就連回憶都迷霧重重,影影綽綽。

她看向窗外亮起的城市燈火,緩聲說:“雨霏,你相信嗎,從始至終我都認為,他是要站上世界之巔的人。”

“真稀奇。”

那個說出“更怕錢包的壓迫”的人,竟然會用這麽宏大而浪漫的詞匯形容別人。

“那後來呢,為什麽……這四年來他都沒來見你?”

“他坐牢了。”

“……什麽?”

夏莓將抱枕從背後抽出,盤起腿,很坦然地平靜地說,“高二的時候,我碰上過一個混蛋,差點被他□□,未遂,後來他殺了那個混蛋。”

王雨霏許久都沒能說出話來。

這樣跌宕起伏又坎坷曲折的故事,悲壯又浪漫,被她平靜地說出口,卻也因此被渲染得更加驚心動魄。

幾乎能從這平靜的隻言片語中窺見過去那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眼睛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麽嗎?”王雨霏問。

“什麽?”

“幹淨的海洋,和荒蕪的焦土。”

王雨霏輕聲說,“莓莓,你慘了,這樣的執念這輩子都掙脫不開,除非你再遇到他,不然恐怕你往後跟住尼姑庵沒差別了。”

那天晚上,夏莓處理完工作已經很晚。

第二天被鬧鈴鬧醒,她睡意朦朧的憑著毅力洗漱打扮,踩上高跟鞋,奔向北京都市麗人的通勤狂潮中。

中午吃過飯,帶她的師父忽然跑過來說:“夏莓,你下午跟我去一趟Boston Dynamics,肖淩飛機晚點趕不及過來,你來翻譯。”

“好。”她什麽都沒多問。

這兒的節奏永遠是那麽快,夏莓早就習慣了這些臨時的工作,也不多問,直接快步跟著師父下樓坐車。

到了車上,師父將一袋文件給她:“你抓緊看一下,那是家機器人動力公司,你在這方麵比較了解,正好過來的負責人是德國人。”

“好。”

夏莓不多言,繞開抽繩抓緊時間看資料。

四十分鍾後,車穩穩停在公司門口。

夏莓收起資料,整了整衣服和頭發,踩著高跟鞋快步跟師父走進去,被行政助理一路引上樓。

當初選擇北外作為目標是她和程清焰一起決定的,因為她英語很不錯,有語言天賦。

事實證明,在語言方麵,夏莓的確非常有天賦,專業課績點門門都是第一,而且形象好,性格直爽,處理起工作也遊刃有餘。

到傍晚,這件事項便圓滿完成,順利簽下合同,達成合作。

晚上公司聚餐,大家吃過韓料後走向隔壁的酒吧。

這種人情世故的場合,喝酒總是不可避免的,夏莓坐在人群中,並不喝多,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找借口先出去吹風。

她靠在酒吧門口的欄杆上,手腕垂著,指間夾了支剛點燃的煙。

她穿著綢緞質的白襯衫和黑裙,微微俯身倚欄的動作更顯窄肩細腰,露出的皮膚白得晃眼,在光怪陸離的黑夜霓虹燈光下,格外□□。

過了會兒,身側又站了個人。

夏莓側頭看了眼,同部門的男同事,沒記錯的話,叫張泉。

她揚了下眉,呼出一口煙,沒說話。

張泉也點了支煙,站在她身邊主動搭話:“看不出來,你還抽煙?”

“抽得不多,偶爾。”夏莓說。

“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了麽?”

夏莓笑了下:“不是,我讀書時候就抽了。”

“大學?”

“高中。”她輕眯著眼,緩緩送出一口薄煙,“高三。”

夏莓抽完一支煙,張泉又抽出自己的遞給她,夏莓擺手:“謝謝,不過我抽不慣別的。”

張泉看向她的煙盒:“黑利群啊,我還以為你會抽細條的那種網紅女士煙呢,不過這黑利群北京好像都沒見人抽過。”

“嗯。”夏莓笑了笑,“我柯北人,那兒比較常見些。”

“介意給我一支麽?”

夏莓沒說話,隻食指推開煙盒遞過去,讓他自己抽。

張泉抽出一支,點燃,抽了一口,又呼出:“你這煙勁兒還挺大啊,不像女生會抽的類型。”

夏莓彎唇:“這本來就不是女士煙。”

“我還以為女生抽煙都是抽個好玩好看呢。”

“我就是好奇。”

夏莓能感受到張泉平時對自己獻殷勤,這些年她最擅長的就是不動聲色地拒絕這些好感。

她又點燃一支,看著車流,淡聲道,“因為喜歡的男生總是抽這種煙,後來試過一次,久而久之就抽慣了。”

張泉側頭:“高三時喜歡的男生?”

“現在喜歡的。”

張泉一頓。

夏莓這暗示已經夠明顯的了,成年人嘛,再裝聽不懂獻殷勤就是沒眼力見了,沒一會兒,抽完手裏這支煙他就先回去了。

夏莓依舊靠在欄杆上,在煙霧中她輕輕眯了眯眼,回想起過去,說起來,程清焰雖然不許她抽煙,但怎麽抽煙卻是他教的。

那個夏夜,他們坐在花壇邊,周圍桂花香縈繞,他漫不經心地說:“你能把它點燃,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想到這,夏莓提起嘴角,發出一聲輕笑。

她靠在欄杆邊抬了抬頭,熱鬧喧囂的北京城,夜裏連顆星都看不見。

她盯了會兒天空,眼睛發酸,風一吹,又要流淚。

夏莓垂下眼,揉了下眼睛,抽完兩支煙,又吹了會兒風,準備回去。

可就在她提腿準備進去時,餘光忽然瞥見垃圾桶中央的滅煙處豎著的許多支煙蒂。

她抽的這種煙,煙蒂是少見的棕咖色,靠近中段有行書字體的“利群”兩字,這些年她拿著煙不知看了多少回,像是要透過這煙的深處去看那位故人的模樣。

她不可能認錯——

而此刻,那上麵有三支棕咖色煙蒂。

她隻抽了兩支。

餘下一支。

他常抽的煙,出現在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