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自殺?”季傾羽的聲音輕微顫抖,語調裏似乎充斥著不可置信,他問杜晴非,“你確定你沒弄錯?是沈則琛親自告訴你的?”
“沒錯。”杜晴非點了點頭,回答,“是則琛哥親口告知給我的,但不是主動。”
“我想你也應該知道,則琛哥從來不會主動說這些事,你可能會在想為什麽則琛哥不把這件事告訴你,但事實上,如果不是那天我們偶然看到了他手機裏的照片,再加上我們窮追不舍的逼問,則琛哥也是絕對不會把這些過往告訴我們的。”
看來作為沈則琛的前隊友,杜晴非同樣也很了解沈則琛,知道他是那種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性格,是有什麽事通常會選擇憋在心裏,獨自一人承擔的類型。
何況有關於沈則琛弟弟的事情隻能算得上沈則琛的家裏事,本質上而言與他的隊友們都毫無關聯,隊友沒有義務一定要去插手同隊成員的家務事,更沒有義務一定要去幫忙。
其實對於這個世上的任何人來說,人際關係都是一個圈,隻不過有人在圈內,有人在圈外,並不是沈則琛自動將他們劃分到了外部,恰恰相反,這正好說明沈則琛在心裏將他們視為很重要的人,正因如此,很多事才不方便訴諸於口,因為害怕說出口之後,會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隻是,隻是季傾羽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他在照片上見過的活生生的人,能夠轉瞬之間就在他人的言語中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理由,理由呢?”季傾羽的音調很高,有點急地追問著杜晴非。
杜晴非垂頭望著桌麵,他抿著嘴唇不言不發,好似無顏麵對季傾羽的質問,低垂著頭不敢抬眼,像一隻瀕死的天鵝。
季傾羽向來沒什麽耐心,尤其是在這種時候,他語氣極差地催促道,就差沒去搖杜晴非的肩膀:“你能不能說話?”
杜晴非仍然保持著低眸望向桌麵的姿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把手放在桌上,像下定決心般,將一切和盤托出:“則琛哥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做沈識清,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因為在幾年前的時候,他也是我們這一行的人。”
“我沒聽說過。”季傾羽很快地說,“你的意思是,沈識清也進了娛樂圈?”
“是的,而且據我所知,他進娛樂圈的時候年紀很小,好像是高中畢業之後就進入了娛樂圈。”杜晴非說,“雖然這在現在的娛樂圈裏也算不上特別稀奇,但他跟我們的身份還是有所差別,他當初是作為原創歌手的身份出道的。”
“但是怎麽說呢……如果我是則琛哥,我肯定也不希望他在娛樂圈裏出道,”杜晴非重重地歎了口氣,“因為如果他不選擇進入娛樂圈,可能他就不會是今天的這個結果。”
“你也知道,娛樂圈其實並不好混,外表看來光鮮亮麗的人比比皆是,但卻很少有人會了解到他們在背後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跌倒過多少次才終於達到今天的位置……當然,這種人是幸運的,起碼他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杜晴非的語速緩慢,“因為在這個圈子裏,還有人不管付出了多少都無法得到他們想要的,而沈識清就是這種人。”
季傾羽不由得眉頭緊皺。
“他的事業並不順利,進入娛樂圈一年後還隻是個默默無聞的歌手,隻發行過一張出道專輯,什麽成績都沒有。”杜晴非的語氣聽上去也摻雜著惋惜和悲涼,他看上去一下子老成了不少,“沒有成績,公司不肯給資源,沒有露麵的機會,甚至沒有發歌的機會,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一年多的時間,然後過了幾個月,他被發現在家中自殺了。”
季傾羽沒說話。
“或許你會覺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是太脆弱了,才一年多而已,在這個圈子裏,有很多人混了近十年也沒有出頭……但事實不僅僅是這樣。”杜晴非接著說,“如果在你終日惶惶不安,深陷在無法出人頭地的絕望和自我質疑中,而身邊人的勢頭卻如日中天的時候,我想正常人都不免會受到打擊。”
“沈識清也是這樣,當時跟他同時出道的還有公司裏的另一個人,他仿佛成了沈識清的對比,他不僅有資源,有舞台,有成績,還有獎項……沈識清沒有的,他都有了,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他相較於沈識清而言有多優秀,也不是因為他比沈識清有才華,而是因為他的家境殷實,多的是錢給他投資源。”杜晴非繼續說道,“則琛哥說他弟弟是個很純粹的人,可能正是因為太過純粹,所以才像玻璃一樣,被現實碰碎了。”
聽到這些,季傾羽忽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麽,盡管他進入娛樂圈的時間不長,但他也明白娛樂圈絕不是一個純白無暇的地方,可當如此殘酷的真相擺在他眼前時,季傾羽卻感覺到了一種極度虛幻的不真實感。
就像那個雨天,他看見躺在馬路中央的母親時,心頭也湧上了潮水般的虛無感,隨著雨水鋪天蓋地般將他吞噬,讓他窒息。
“以上這些,就是我從則琛哥那裏聽來的一切,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季先生。”杜晴非誠懇地說,“如果你還有什麽想了解的,可以直接去問則琛哥,我想現在你作為他的現隊友,他會願意把所有都告訴你的。”
所以季傾羽真的跑來問沈則琛,比起從杜晴非的口中聽到事情的真相,他更想讓沈則琛親口向他講述那些過往,盡管這些過往對沈則琛來說不是好的不是幸福的,甚至可能會讓沈則琛再度感受到痛苦——但季傾羽也必須要去了解。
因為他想了解屬於沈則琛的一切。
令人窒息的氛圍需要長久的沉默去調和,沈則琛保持沉默的時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最終,他問:“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
“我可以跟你說實話,哥哥。”季傾羽直接攤牌,“今天約我出去見麵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的前隊友,杜晴非。”
“他?”沈則琛的神情有些訝異,“他約你見麵?”
“嗯,我去了。”季傾羽說得很直白,“因為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的事情。”
“所以關於我弟弟的事,他也告訴你了,是嗎?”沈則琛隱約猜到了大概,“告訴你了多少?”
“你告訴了他多少,他就告訴了我多少。”季傾羽緩緩地說,“基本上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本來站著的沈則琛長歎一口氣,那聲歎息聲很疲憊,他說道:“我可沒喊他要跟你講這些。”
“或者說,”沈則琛坐在季傾羽的身邊,“我不希望他跟你講這些。”
“可我想知道。”季傾羽偏頭看他,“我不可以了解嗎?我不能知道嗎?”
“不是不能,而是我希望你不知道。”沈則琛對季傾羽說,“這件事太沉重了,我不希望你……”
“沈則琛,你能不能別把我當小孩?”季傾羽打斷他的話,“對我而言沉重,對你來說就不沉重了嗎?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你的親弟弟。”
沈則琛沉默一下:“其實直到今天,我還沒想好該怎麽跟你講關於我弟弟的事,沒想到你已經先知道了,還是我曾經的前隊友告訴你的,說實話,這種感覺很奇妙。”
“這件事我一開始確實沒有告訴他們,也不打算告訴他們,但是在機緣巧合下,我不得不說出口。”沈則琛說,“對你們,我也沒有說,不是故意要隱瞞你們,而是覺得不說,可能帶給你們的麻煩會更少。”
“哥哥。”季傾羽握住他的手,“我們應該互相了解的。”
“是的,”沈則琛望著季傾羽的眼睛,目光很輕柔,“但現在我覺得,在你麵前,我確實沒什麽不能說的。”
“我隻有他一個親弟弟,我們家裏,也就是我的父母跟我、以及我弟弟四口人,是隨處可見的那種和睦的、很普通的家庭。”沈則琛靜靜地說,“我跟識清小時候都學過聲樂,當時隻是作為愛好來學,隻不過我學了一段時間就沒有繼續學下去了,但識清一直很熱愛音樂,他比我更加熱愛,包括高中他都是上的藝術高中,走的是藝術生路子,他愛好音樂這件事,我跟父母從來沒有反對過,他以後如果要走音樂這條路我們也是支持的,但是我們都沒想到,他會在高中畢業後放棄讀音樂係大學,直接宣布想要進娛樂圈。”
“而且,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已經跟公司簽好了合同,他對我們其實隻是告知,是先斬後奏。”沈則琛轉過頭來,眼睛平視著前方的電視機,“我爸媽都是很傳統的人,他們不能接受我弟弟不讀大學,我也反對了他,但我的反對不僅僅是因為學曆,更因為我不想讓他就這麽貿然地進入娛樂圈。”
“從小我弟就很聽我的話,我不會慣著他,但我也不會責罵他,但那一次,我在他麵前發了火。”沈則琛盯著一片漆黑的電視機屏幕,繼續說,“我的態度很嚴厲,也很堅決,我不同意他進娛樂圈,我的反對甚至比我的父母還要堅決,那是我唯一一次對他發火,也是最後一次。”
“那時候我記得識清很不可思議地望著我,他失望地說明明他覺得我是能理解能支持他的人,但他現在有種被背叛的感覺。”沈則琛動了動嘴唇,模仿著沈識清的語氣,“他說,哥,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不是真正聽我的話,他隻是在抑製著自己內心的衝動與叛逆,其實他從來就不喜歡被我管。但即使他對我失望也好,他恨我也好,我都不可能讓他去娛樂圈犯傻。我把他關在家裏不讓他出門,待在家裏盯著他,他還是有辦法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撬開房間門溜出去,就是因為沒有人可以動搖他要去娛樂圈實現夢想的決心。”
“然後,他就進入了娛樂圈,之後發生的事情,我想你應該也知道了。”沈則琛說。
季傾羽默默點了點頭。
“他的死因是沒有第二種可能性的自殺。”沈則琛緊緊閉上了眼睛,仿佛當時的畫麵再度席卷浮現在他的眼前,那麽鮮活那麽真實,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我見到他的最後一麵,是在他租的公寓裏。昏暗的屋子裏,他躺在沙發上,失去光彩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天花板,眼神空洞到可怕,沙發套罩被他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把小刀,他就是用那把小刀,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動脈。”
季傾羽的回憶裏有那個永遠下著雨的午後,而沈則琛的回憶裏有那個永遠淌著血的公寓。
“他連一封遺書或者一句遺言都不肯留給我,因為他恨我。”沈則琛低聲說,“我知道他一直恨我,到死前他都在恨我,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娛樂圈不是那麽簡單的地方。不是你有實力就可以出人頭地的,同樣,那些風光無限的人未必就擁有了他們想要的東西,這其中的利益糾葛恐怕連當事人都弄不清楚……他性格率真,做事容易衝動,我怕他那樣黑白分明的人進入娛樂圈會接受不了娛樂圈的風氣,會不好過,所以我一直反對他……”
“他的夢想對他來說是十九歲的人生裏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東西,是最純粹的無價之寶,所以當它與金錢利益這樣的字眼糾纏起來的時候,他的夢想對他而言就已經失去了那份純粹。”
“他接受不了夢想在現實麵前破滅得殘忍無情,更接受不了那個失去夢想什麽都不剩的自己。”沈則琛輕聲說,“所以他選擇了自殺。”
“他既恨我當初阻攔他的夢想,也恨我當時為什麽不幹脆徹底一點,即使豁出任何手段也不要讓他進入娛樂圈,這樣他就不會親眼見證到自己夢想破滅的瞬間,不會對一切都失望。”沈則琛的語氣裏是深深的自責,“有很多次我在想,如果我能夠用別的方式去理解他支持他,而不是一味地阻止他,是不是他就不會選擇自殺,是不是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結局。”
季傾羽的心髒重重地跳動了一下,現在他才發現,原來他和沈則琛是徹徹底底的同類,他們不僅是同類,還感受過相同的痛苦。
分享快樂很簡單,分享痛苦卻很難。
他們都曾經體會過失去至親的痛苦,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命中注定,換句話說,他們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直到現在季傾羽才明白,為什麽在他向沈則琛講述自己的噩夢的時候,沈則琛能做出那樣感同身受的反應,因為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失去親人的痛苦滋味。
季傾羽默默抓緊了沈則琛的手,一瞬間,沈則琛的眼眶卻紅了。
“識清出殯的那天,我站在冰棺旁邊,看著躺在裏麵的他的麵容,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甚至有種錯覺他就是睡著了,可是來吊唁的嘉賓人來人往,白花白圈,紙錢香爐,殯儀館裏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提醒我他不會睜開眼睛了,他不是睡著了,他是死了。”沈則琛禁不住哽咽起來,“直到黃紙蓋上他的臉,我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他了,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有我的弟弟,再也沒有沈識清,我想,原來一張黃紙蓋臉,人的一生就走完了?是這樣的嗎?人的一生是這麽短暫這麽脆弱的嗎?明明他才隻有十九歲,明明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明明他還有那麽多沒做完的事,明明我還有那麽多想跟他說的話,結果一瞬間,什麽都沒有了?他的人生他的夢想他這個人,什麽也沒給我和我的父母留下?這是真的嗎?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又是為了什麽而站在這裏的?”
季傾羽能感受到沈則琛的手在輕微地顫抖,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沈則琛顫抖,那個永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沈則琛在輕顫,在痛苦。
“他入葬之後,我辭了職,做了個也許比識清還要更加大膽的決定。”沈則琛紅著眼眶,他深吸了口氣,恢複到正常的語氣,“也是因為這個決定,我跟父母的關係決裂了,或許這輩子他們都不會想認我這個兒子。”
“我想代替他站在舞台上,想代替他實現他的理想,因為他的理想現在就是我的理想,我想站在燈光閃爍的地方,告訴台下的觀眾,告訴他,他的夢想並沒有錯,擁有著這樣夢想的他也沒有錯,他的夢想,是可以實現的。”
“但是我很愚蠢吧?”沈則琛淒涼地笑了一下,說,“這樣的事情根本也沒有意義,畢竟人死不能複生,隻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不,更準確地說,是我想讓我自己贖罪,這是讓我從那種罪惡感裏解脫出來的一種手段。”
“……才不是沒有意義啊。”季傾羽低聲嘟囔了一句。
“什麽?”沈則琛沒聽清。
“我說,”季傾羽恢複到正常的音量,而且一字一句放慢了語調,就像想讓眼前的人聽清,“你做的事,才不是沒有意義。”
沈則琛一愣。
季傾羽死命盯著他的眼睛:“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理想。”
之前在咖啡廳,杜晴非在臨走前,季傾羽曾經這樣問他:“為什麽你要告訴我這件事?”
杜晴非終於鼓足勇氣抬眼看向季傾羽,他這樣回答:“我之所以想告訴你這件事,是因為我想讓季先生你知道,則琛哥的夢想是意義非凡的,我希望你能守護好則琛哥的夢想,做到那些我們沒能做到的事。”
季傾羽冷著臉:“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麽做。”
他當然會守護好沈則琛的夢想。
不,他是要跟沈則琛一起實現夢想。
在最高的那個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