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宿舍在電梯門的右側,季傾羽卻直接拉著沈則琛來到消防樓梯的角落,連下幾層樓,最後終於在六樓的拐角處停了下來。

角落的窗戶敞開,暴雨聲充斥著狹窄的空間,仿佛全世界一下子被靜音,除了無邊無際的瓢潑大雨,再也聽不到其他的任何聲音。

灰白色的水泥牆塗著白漆,有的地方凹凸不平,甚至有剝落的小塊牆皮,露出內裏斑駁的痕跡。

沈則琛背對著牆壁站著,不說話,而季傾羽側對著窗戶,視線從窗外的雨景、牆壁、再慢慢地移動到沈則琛的臉上,他看得很清楚,唯獨沈則琛身後的那一塊牆壁是平整的,沒有任何凹凸的。

樓道裏的光線很暗,這是因為天色本來就暗的緣故,從窗外望出去,天際布滿滾動的烏雲,和昏暗的天空形成深深淺淺的碰撞,延伸出一片無窮無盡的黑色。

明明是在白天,此刻的世界看起來卻像被滂沱大雨籠罩的夜晚,沉悶壓抑,給人一種朝陽再也不會升起的錯覺。

沉默很久,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風聲,雨聲,風拍動著窗欞的聲音,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音,哪種聲音都比現在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沉默更清晰。

季傾羽還抓著沈則琛的胳膊,他的手指用力捏緊沈則琛暴露在衣袖外的臂膀,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如果沈則琛的感官正常的話,他應該已經感受到疼痛了。

這種疼痛並非不痛不癢,季傾羽故意使了力道,沈則琛一定能感受到不算太輕的痛覺。

“準備什麽時候放開我?”沈則琛低垂著眼眸,他不去看季傾羽,隻是盯著地麵,以一種緩慢的語調問。

季傾羽鬆了手,果不其然,如他所料,沈則琛的手臂浮現出淡紅色的痕跡,一道接著一道,在白皙皮膚的襯托下顯得有點觸目驚心。

他就站在沈則琛麵前,兩人間不過幾步的距離,季傾羽抬眼看著沈則琛,問:“痛嗎?”

沈則琛第一時間沒有給出回答,過了大約一分多鍾,他才緩慢地搖了搖頭,開口說:“還行。”

“沈則琛,我再問一遍。”季傾羽固執地、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的眼睛,抬高音調,“你覺得痛不痛?”

沈則琛這次徹底不說話了,他仍舊看著地麵,牆壁在他身後投下一片陰影,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整個過程中,沈則琛甚至沒有皺過一下眉,也沒有喊出聲,像是手臂從來沒有被季傾羽抓緊過,像是感知不到痛意,像是沒有放在心上。

可季傾羽不相信那些表麵。

季傾羽死死盯住沈則琛那雙並不與他視線相交的眼睛,篤定地說:“我不相信你感覺不到痛。”

“就像之前的那幾次,我也不相信你的心裏沒有任何感覺,受到傷害之後還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你不累嗎?”季傾羽譏諷道,“我看著都累。”

季傾羽話中帶刺,是因為現在他的情緒很煩躁,沈則琛自然也看得出來他正在生氣,也明白理由,隻是沈則琛不會去明說。

正因為季傾羽有無處發泄的滿腔怒火,所以他才會以那種疼痛的方式去逼迫沈則琛認清自己,迫使他說出真實的想法。

然而,沈則琛卻說:“我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我心底毫無保留的最真實的想法,你說我是偽裝的淡定,也可以這樣理解,我隻是在控製我的情緒,因為我覺得極端沒有任何意義。”

“起碼對現在的SYMPTOM來說,沒有意義。”沈則琛一字一句道。

沈則琛那冷靜到超越旁觀者的態度和神情讓季傾羽歎為觀止,他張了張嘴,簡直說不出話,這可能是季傾羽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震撼。

季傾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很好笑的事情,扯著嘴角笑出了聲:“沈則琛,現在我收回你很正常的這句前言。”

他收起笑容,神情冷漠道:“你可能是我們隊裏病得最重的一個。”

沒錯,季傾羽想到了他們首次開會討論組合概念的時候,每個人都挨個輪流說自己身上有什麽“病”,其中季傾羽還因為那一身無藥可救的公主病被指定為當之無愧的概念核心。

那時候眾人都絞盡腦汁地做出了回答,唯獨沈則琛沒有回答,但也沒有人在意,因為他們都覺得沈則琛是完美的、正常的,除了偶爾嚴厲點沒什麽別的不好。

包括季傾羽也認為沈則琛比起他而言要正常得多,當然,並不是說季傾羽覺得他自己不正常,他性格裏的驕縱是天生的,季傾羽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他所指的“正常”是大眾普遍認知範圍裏的概念,反正在一般人眼裏季傾羽算不得普通,是需要他們退避三舍的那種不正常。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季傾羽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沈則琛根本就不是什麽正常人。

“你的自我犧牲精神是不是強得有點離譜了?”季傾羽反問道,同時,他給沈則琛的症狀下出了一個準確的定義。

“從那次發燒還要上舞台開始,到現在為了隊伍甚至不惜自己退隊,說實話,你的每個舉動都在我意料之外。”季傾羽說。

沈則琛原本靜靜地聽著季傾羽說話,直到他從季傾羽的話語裏抓住了某個頗具違和感的詞,這個詞迫使他不得不抬頭看向季傾羽。

“退團?”沈則琛望著季傾羽的臉,問,“我什麽時候說我要退團了?”

訝異的人反而是季傾羽,他表情驚詫地對沈則琛說:“啊?你不退團?”

“不,我到底什麽時候說過我要退團這句話了。”沈則琛微微蹙眉,“你仔細回想一下,從上電梯之後,我究竟有沒有說過這個詞。”

季傾羽:“……”

好像還,真沒有。

“但、但是你跟我說的那番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季傾羽很不服氣地喊道,“你那些話之後不就是明擺著要接’所以我覺得我可能還是退出SYMPTOM會比較好’ 這句話嗎?”

“你連我要說什麽話都猜到了?”沈則琛的眼神帶著點疑惑。

連語氣都模仿的是沈則琛的。

“我好歹跟你做了快一年隊友了,我能不知道你嘴裏會說出什麽話?”季傾羽倨傲地一扭頭,“反正你來來回回不就說那些廢話,我聽了就煩。”

“哦,那真的很可惜,你猜錯了。”沈則琛麵無表情道,從他的語氣裏完全聽不出來有任何惋惜的成分在,“我可沒說我要退團。”

沈則琛這才明白季傾羽情緒異常的原因,原來他是誤會他要退團。

季傾羽先前在他手臂上抓出的紅印還沒消失,沈則琛甚至還能回憶起數分鍾前體會到的鮮明的痛感,季傾羽的力度很大,如果說他沒感覺到疼,那是不可能的。

但也僅此而已,沈則琛覺得這點痛甚至不能稱之為痛,這是季傾羽對他的警示,提醒他可以在痛的時候說痛,而不是顧左右而言他。

沈則琛知道,季傾羽希望他可以直白一點。

但與此同時,沈則琛說得也是真的——他是真的覺得在團隊的利益麵前,他個人的感受沒那麽重要。

季傾羽攥緊他臂膀的時候,沈則琛有種在被貓輕輕抓撓的感覺。

在明白純粹是自己的腦補導致的誤會後,季傾羽還沒徹底認敗,他盯著沈則琛的眼睛,眼神銳利:“就算你沒有退團的想法,那你的話也讓我生氣,我生氣了,非常生氣。”

季傾羽連續強調了三遍“生氣”,反而顯得他的惱怒沒什麽含金量,也沒有絲毫威懾力可言。

雖然沈則琛知道季傾羽是認真的,可此刻他還是在心裏冒出了個不合時宜的想法。

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季傾羽,有點像隻炸毛的貓。

比起凶猛,還是可愛居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沈則琛隻能說。

“不,我覺得你壓根就不明白。”

“沈則琛。”季傾羽陰沉著臉,“你什麽時候才能拋開團隊,為自己考慮一次?”

季傾羽簡直是大開眼界,在這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社會裏,竟然還有像沈則琛這樣無條件將團隊放在第一位的蠢人,病入膏肓的程度還跟季傾羽不分上下。

“你不用把我想得有多高尚。”沈則琛緩緩地說,“團隊的利益說到底跟個人利益是密不可分的,我看重SYMPTOM,不僅僅是因為我是SYMPTOM的隊長,還因為我也有想從SYMPTOM獲得的東西。”

“但你為了SYMPTOM犧牲付出了不少,這是事實吧?”季傾羽問。

沈則琛無法回答,隻好默認。

“你們付出的其實也不比我少。”沈則琛說,“舞台表演是我們一起完成的,練習也不是我拿刀架在你們脖子上逼你們練習的。”

“沈則琛,你知道在我覺得你下一秒就要說出退團的話的時候,我連台詞都準備好了嗎。”季傾羽攥緊拳頭,咬牙切齒道。

“如果我說我要退團的話,你會說什麽?”沈則琛和他對視。

“你說你要退團?”

“假設我說我要退團。”

“為什麽要退?我都沒退團你退什麽?你沈則琛是那種別人說了幾句就會怕的人嗎?別人愛怎麽說就讓他們說去啊!”季傾羽語調很高,說出他在心裏蓄謀已久的台詞,“你搞清楚好不好!我們團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就是個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默默無聞的糊團!正因為有你,我們才能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別總是為團隊考慮了,多為你自己著想一下會死嗎!”

“你真有這麽生氣?”沈則琛看著他問。

“是!”季傾羽一點都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幹脆破罐子破摔,“我真的很生氣!我氣你明明這麽優秀,卻總是在懷疑質疑自己,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這讓我怎麽活?!”

沈則琛忍不住笑出聲來。

季傾羽說完他準備好的台詞,又像是覺得有點羞恥,不好意思地低頭別過臉去,不去看沈則琛。

“我覺得你大可以放心,”沈則琛沉默一下,又說,“在SYMPTOM還需要我的時候,我是不可能退出SYMPTOM的。”

“那我呢?”季傾羽突然轉過頭來問。

“你?”沈則琛不明所以。

“在我想到你有退團這個可能性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害怕。”季傾羽低聲說,“因為我覺得我和你的牽絆就隻有SYMPTOM,除去和你的隊友關係外,我們什麽關係都不是,起碼……現在還僅僅是隊友,你又不喜歡男的。”

“SYMPTOM就像一條牽連著你和我的繩索,如果這條繩索斷了,那你這條船也沒有停泊在港口的必要了,你和我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關聯,我們也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這種恐慌的感覺,我隻在那個車禍的雨天體會過。”季傾羽忽然抬起頭望著沈則琛,他的眼眸裏浸染著少年人的茫然,看上去真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連發問也變得無力,“你懂嗎?”

沈則琛無聲地注視了他很久,最後,直到窗外的雨聲幾近微弱,天際重回暮色,他終於輕輕歎了口氣。

“你也一樣。”沈則琛說。

“什麽?”

“你跟SYMPTOM一樣重要。”沈則琛忽然也無所顧慮地與季傾羽對視,似乎是想讓季傾羽看清他的目光,想讓季傾羽窺探其中蘊含的深意,“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

季傾羽有點懵,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等等等等,什麽叫他和SYMPTOM一樣重要?在沈則琛心裏他什麽時候變成跟SYMPTOM等同的地位了?他不是不喜歡自己嗎?

沈則琛就這樣望著季傾羽,眼神堅定:

“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永遠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