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沈則琛的震驚並沒有持續太久,他甚至沒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隻是無言地盯著季傾羽的眼睛,仿佛想從那裏尋求到什麽答案,又或者是確認——確認季傾羽的話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季傾羽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避讓地與沈則琛對視,光明磊落,坦坦****。

最後的最後,是沈則琛先撇開視線,他偏過頭去,輕聲說了句:“是你的錯覺。”

“什麽意思?”季傾羽對他這句回答很不滿,他從床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沈則琛的臉,“什麽叫是我的錯覺?”

“我是說你對我的感情……”沈則琛似乎在斟酌恰當的用詞,沒想到到現在他還有心情咬文嚼字,“你對我的這份感情,是你的錯覺。”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實。”沈則琛抬起臉,他的雙唇緊閉,表情堅定,“你不會喜歡上任何人,至少那個人不會是我。”

季傾羽有些煩躁地揪了揪頭發:“為什麽不會是你?”

“你壓根就不想跟其他人接觸。”沈則琛的語調甚至越發冷靜,他好像在分析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般,態度公正得不帶一絲感情,“你不想接近別人,不想讓其他人走進你的生活,你跟所有人都保持著距離,說得直白點,你在排斥整個世界。”

季傾羽不否認,他不知道沈則琛的觀察能力如此敏銳,敏銳到早就看破了他的一切。

“而就是這樣排斥著外界、不想跟他人有任何接觸的你,我很難想象你會對誰產生愛情意義上的感情……至少現在不行。既然你連接近都做不到,你還會喜歡上其他人嗎?你會喜歡上,我嗎?”

“所以我更傾向於,這是你青春期的錯覺。”沈則琛的嘴角向下,他麵對季傾羽,說得誠懇認真,“可能是這段時間我們一直住在一起,我們相處的時間太久了,而恰好因為外界的推動,我們有了一些……親密接觸,這讓你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感覺,而你誤以為這些感覺是……喜歡。”

沈則琛分析得頭頭是道,井井有條,冷靜自持得就像以往任何一場他跟季傾羽的對話中他保持的態度,失控這個詞仿佛與沈則琛無緣。

可沈則琛弄錯了一件事,愛情,本來就不是能用理性分析的。

“我確實不想跟其他人有什麽接觸,”季傾羽忽然又坐回床邊,他伸手握住了沈則琛的手腕,湊近說,“包括現在,雖然跟你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我還是跟你們保持著距離,我可沒認同你們能走進我的世界。”

“我看出來了。”沈則琛輕輕說,“雖然我們是隊友,但你並沒有完全信任我們。”

“信任?對。”仿佛聽到一個有趣的詞,季傾羽控製不住地笑起來,“我不想接近別人,就是因為我不信任你們,我不信任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

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季傾羽的臉上,仿佛那隻是轉瞬即逝的星光,他的表情再度變得冷冽,臉上每一根立體的線條都在叫囂著衝擊性的美麗,就像玫瑰花莖上未拔完的刺,銳利凜然,鋒芒畢露。

沈則琛記得,第一天在練習室時他見到的季傾羽,也是這副模樣。

尖銳、冷漠、與全世界為敵。

“可我的不信任是有原因的。”季傾羽緩緩地說,“你想聽這個原因嗎?如果你要聽的話,我可以跟你說。”

季傾羽的表情尖銳,但他的這份尖銳並不是對著沈則琛,在麵對沈則琛的時候,他說話的語氣、說話的內容極其符合他的年齡,就像是個隻剩下稚氣的孩子。

“你講。”沈則琛盡量平靜地說。

季傾羽拽著他的手腕,手指壓著凸出的腕骨,與之前那個輕輕的擁抱不同,這次季傾羽使的力道很大,讓沈則琛幾乎無法忽視兩人間的接觸。

明明嘴上才說著“不想和別人有什麽接觸”,轉頭就將自己的手腕抓得這麽緊,就像故意要跟他對著幹一樣的幼稚行為。

換作平時,沈則琛可能甚至會輕輕笑出聲,不過現在的他卻沒有這種心情。

季傾羽垂著眼睛,似乎是在思考該怎麽開口。他要講的那件事其實太過久遠,久遠得他需要時間去組織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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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的年月日季傾羽已經記不太清,隻記得那時候的他還在上小學四年級,照理說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可季傾羽卻不太願意去上學。

拉幫結派其實是件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可能發生的事情,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如此,十歲的季傾羽也不明白,他明明什麽都沒做,就已然成為了圓圈之外的那個點。

自習課的時候,明明還書的對象就坐在季傾羽的右手邊,將書遞給季傾羽才是最短的路徑,但還書的同學還是選擇用書脊敲敲季傾羽斜後方的課桌,讓後座的男生把課本轉交過去。

季傾羽覺得整個班上的同學都有些怕自己,對,“怕”這個字是很準確的,他們不跟季傾羽說話,不跟季傾羽交流,就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就好像季傾羽是什麽有害生物,見了麵都要繞著道走,唯恐避之不及。

也算不上欺負,這頂多隻算一種無聲的排擠,可這種背地裏的“被避開”反而讓季傾羽感覺更糟,他像是深陷泥沼,眼睜睜看著自己寸步難行,越陷越深,隨時有可能會窒息。

季傾羽的心裏談不上有多難過,從出生開始他就將自己看得比別人重,他隻是,隻是覺得有點寂寞。

因此,當有同學來主動找季傾羽搭話的時候,季傾羽的心裏有陣說不上來的高興。除了老師之外,可能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什麽人來主動跟他說話。

但他沒把這份高興展露在臉上,他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得很端正,心裏已經開始七上八下。

跑來跟他搭話的是個男生,瘦瘦高高的,季傾羽打量了一下他的身高,沒自己高。

男生戴著副綠框眼鏡,那副眼鏡其實並不是特別適合他,以至於顯得他整個人有些滑稽,不過季傾羽沒覺得他滑稽,他就是覺得終於有同學願意跟他說話了,這應該算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吧,他應該抓住。

季傾羽其實不太記得男生跟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隻是開口過後,聊天很自然而然地就進行下去,他的課桌上擺著書本和文具盒,男生靠在季傾羽的桌邊,望著他手裏握著的那支筆,突然問:“好漂亮的畫筆呀,塗出來的顏色真好看!什麽牌子的?”

季傾羽攤開手心,把筆伸到男生的麵前:“我也……不知道,是我爸昨天剛給我的,說是從國外帶回來的。”

“國外?!”男生的語氣像是很驚訝,他又仔細看了看躺在季傾羽手心裏的那支畫筆,仿佛在看什麽稀世珍寶,“這麽好?!”

季傾羽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他沒有炫耀的意思,隻是隨口那麽一說,但男生的反應卻很激烈,目光滿是豔羨。

“那個……”男生站在季傾羽的課桌前,忽然支支吾吾起來,“這支筆你能借我用一下嗎?下節不是美術課嗎,我想用這支筆畫一下畫,下課了我就還你!”

“可以啊。”季傾羽答應得很快,他一點不扭捏地將那支綠色畫筆放在男生的手裏,甚至還從抽屜的書包裏拿出一盒嶄新的24色畫筆,二話沒說就交到了男孩手上,“你把整盒筆都拿去用吧,如果你喜歡的話就拿著,不用還給我,我家裏還有一盒。”

“真的嗎?!”仿佛天上砸餡餅一樣,男孩瞪大了眼睛,他張著嘴看著季傾羽,不可思議地問,“你……你真的把這盒畫筆送給我啦?”

“嗯。”季傾羽用力點點頭。

季傾羽的心思其實單純到可怕,他送這盒畫筆給眼前的男生,隻是覺得他看上去很喜歡的樣子,他能主動來找季傾羽搭話,季傾羽覺得很高興,所以他也想讓他高興。

順帶的,季傾羽也覺得,他們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可能有這樣一種說法,有時候你越想得到什麽就越是得不到什麽,季傾羽看著抱著那盒畫筆興高采烈地走遠的男孩,心裏有種滿足的充實感,就像做了件好事,盡管他很快就會明白,這完完全全、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季傾羽還記得那節美術課,老師布置的題目是畫校園的一角,由於他把畫筆送給了別人,最後課後他呈上去的作業隻能是一張學校操場的黑白畫,連操場頭頂原本應該是湛藍色的天空都沒有顏色,露出一片淒慘的白,偶爾有幾筆用鉛筆勾勒出的雲朵的輪廓。

美術老師很生氣,因為他反複在課堂上強調了要上色,結果季傾羽交上來的還是一幅黑白畫,老師對季傾羽說,你把這幅畫上完色後主動交到我的辦公室裏來,我的辦公室在二樓,不然這次的作業我就會給你不合格。

季傾羽想,即使老師真的給他不合格也沒什麽,因為他冒著作業不合格的風險,交到了一個好朋友,那他這幅不合格的畫作就是有意義的。

他飛快把畫紙塞進書包裏,準備放學回家後再拿房間裏的那盒新畫筆塗上顏色,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午的課外活動時間,季傾羽走出教室,來到操場,女生們在踢毽子,他兜裏揣著跳繩,想跟人一起玩跳繩。

他四處張望,望了半天也沒找到那個男生的身影,他走出紅色的塑膠跑道,來到教學樓的拐角處,附近是一片空地,不遠處還有一片很淺的湖泊,立著“禁止戲水”的字牌。

季傾羽朝前走著,越走近,交談的聲音就越大,有人在聊天。

不清楚是出於什麽心理,他停下步子,在原地站定,季傾羽就站在教學樓牆壁的後麵,另一頭的空地上有一群孩子在大聲吵嚷。

為首的一個男生被其他人圍著,正在“咯咯咯”地笑,這笑聲季傾羽是很熟悉的,因為上美術課之前他就在教室裏聽過這個聲音,隻不過,為什麽那時候沒覺得這笑聲這麽惡心呢?

“……對啊,我就說他真的很蠢,家裏有錢有什麽用呀,腦子笨再有錢都沒用!”戴綠框眼鏡的男孩用一種不符合年紀的輕蔑的口吻說,“誰不知道他家有錢?天天拽得跟二百五似的,昂著腦袋在教室裏走來走去,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給誰看呀……”

“就是,咱班都沒人跟他玩!”有個男生附和道。

“最可氣的是他不交作業老師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又有個男生憤憤地喊,“我不交作業老師就罵我,憑什麽區別對待啊?還不是因為他家裏有錢!”

“靠,真的假的?季傾羽不交作業?”

“肯定是真的,我聽學習委員講的……”

“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不是就喜歡裝逼麽?上課有時被點起來也不回答問題,我一開始還覺得他就是不想回答呢,現在才發現,原來我們都想錯啦,他就是單純的蠢——”綠框眼鏡咧開嘴角,露出頗為得意的笑,他晃了晃手裏的東西,把它舉起來,那盒季傾羽送給他的24色畫筆,“你們瞧,這還是他主動送給我的呢!笑死人了,我還沒說我想要他就給我了,還說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進口貨,這畫筆就算是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不過我建議你們也去訛點東西,反正那小子家裏有錢嘛,不訛白不訛……”

“國外的畫筆?”一個高個男生哈哈大笑起來,“看著跟學校門口外麵賣的地攤貨沒什麽區別嘛!”

“就是沒什麽區別啊,”綠框眼鏡非常不屑地撇撇嘴,“我上美術課的時候用了一下,感覺還不如我在學校小賣部買的三塊錢的筆呢。”

眾人開始捧腹大笑,綠框眼鏡把畫筆的盒子拆開,把露出來的五顏六色的畫筆展示給其他同學看,“你們看看,要是有喜歡的顏色就拿回去唄,這顏色太多了,我用不上……”

他的語氣慷慨大方,就好像一個真正的給予人,這盒畫筆本來就是他的,現在被他用來當作販賣同情心和好感的工具。

話音未落,季傾羽就從教學樓的背後,那個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地方衝了出來,他速度極快,就像一顆彈出去的子彈,直接把綠框眼鏡男生手裏舉著的畫筆盒搶了過來,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那個精致的盒子毫不猶豫地扔進了身旁的垃圾桶。

“不訛白不訛?”季傾羽冷笑著,“好啊,想要什麽?都跟我說吧,我會一個個全都把帳記在你們頭上的,順便我還會把帳單送到你們爸媽跟前,看看他們的好兒子在學校裏給他們賠了多少錢!”

聚集在空地上的男生們像是沒料到話題的中心人物竟然會從話裏活活跳出來出現在他們眼前,都傻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站在中間的那個戴著綠框眼鏡的男生甚至漲紅了臉,任由季傾羽搶奪過那盒畫筆,最終眼睜睜地看著他扔進垃圾桶。

“我、我……”綠框眼鏡的臉漲得通紅,他驚慌失措,一副惶惶然不知所終的樣子,好像先前的得意與嘲笑都是虛張聲勢,像一個鼓起氣的氣球,一戳,就破了。

季傾羽跟他眼睛對眼睛,提高音量,質問道:“你什麽?說啊,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

戴綠框眼鏡的男生這才發現,原來季傾羽的眼睛是那麽冰冷,狹長的眼尾上挑著,瞳間黑白分明,眼裏仿佛有團躍動的藍火,陰鬱的目光化為一柄利劍,直直地向他刺來,刺進他的胸膛。

在那種目光的壓迫下,男孩隻得連連往後退,他的腿開始顫抖,他後退一步,季傾羽就上前一步,仿佛一點都不肯退讓,然後直接揪上了男孩的衣領。

男孩的脖間還掛著鬆鬆垮垮的紅領巾,季傾羽冷笑著扯下那條幹淨整潔的紅領巾,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幾腳。

“優秀少先隊員?”季傾羽冷冰冰地笑了,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嘲諷,“你配嗎?”

鮮豔的紅領巾沾滿灰塵,變得皺皺巴巴,季傾羽低頭望著腳尖的那一抹灰頭土臉的紅色,蹙起眉,像是很嫌棄般地把它踢進了一旁的湖裏。

湖麵水紋**漾,有飼養的金色鯉魚被那抹紅色所吸引,遊過來,最終又晃動著魚尾遊開。

“話說在前頭,”季傾羽環視了在場的所有人一圈,聲音森冷,“我沒什麽好顧慮的,別惹我,下次嚼舌根最好找個隱蔽點的地方,否則再讓我聽見,我就把你們的舌頭給拔下來。”

眾人禁不住都打了個冷顫。

在那之後,戴綠框眼鏡的男孩翌日就轉了學,據說是被嚇的,轉學前他買了一盒新的別的牌子的24色畫筆,恭恭敬敬地又放回季傾羽的抽屜裏,還附了一張道歉的卡片。

季傾羽拆都沒拆那盒畫筆,隨手扔在了教室後方的垃圾桶裏。

後來,季傾羽沒再去學校,家裏給他請了家庭教師,一切的教學活動在家裏進行。

時隔八年季傾羽才想起來,那一天,那個戴綠框眼鏡的男孩靠在他的課桌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其實特別簡單,簡單到令人不敢置信——

“我們做朋友吧。”

季傾羽曾經也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不會有人對他說假話,不會有人欺騙他,可現在他卻覺得世上沒什麽人可以信任,從那一天開始,季傾羽就像被剝奪了信任他人的能力,甚至連接近他人,他都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與他人保持距離的同時,季傾羽的性子卻一點都沒收斂,既然他們都說他驕縱,那就驕縱給他們看,反正他天生就這麽任性。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過家裏人,然而女人卻像看穿一切般,輕輕撫摸著他的額發,季傾羽聽見歎息仿佛落在他的頭頂:

“小羽,聽我說,除了我以外,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接近你都是不懷好意的,不要相信他們,你不能相信他們,你隻能相信媽媽。”

他一直記得這番話,他想,或許因為是女人是他的母親,所以她能看穿他的內心在想什麽,又在抗拒什麽。

他一直對這番話深信不疑。

季傾羽靜靜地對著沈則琛講述了埋藏在回憶深處的這一切,然而說到這裏,他的話語突然間戛然而止,然後他就愣在那裏,表情似乎在出神。

“……怎麽了?”沈則琛問他。

“我想起來了……”季傾羽低聲喃喃自語,恍惚地說,“我全都想起來了……”

是的,他想起來了,在女人撞車自殺的那一個雨天,她留給他的話其實還有後續。

女人輕聲歎息,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懷裏孩子的頭頂,重複著,重複著告誡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隨後,恍若如夢初醒,女人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纖細的手指放在太陽穴旁,閉著眼說:“不對……我在說什麽……我怎麽能說這種話……”

女人隨即在季傾羽麵前蹲下身來,她的雙手撫上季傾羽柔軟的臉頰,捧著他的臉:“如果有一天,媽媽也不在了,媽媽希望你能再碰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她盯著孩子澄澈的眼睛,那雙眼睛有著和她如出一轍的美麗,女人忽然輕輕笑了:“遇見他,然後學著去為他付出。”

“因為我的小羽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