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麵對著張狂含諷的笑聲, 談思瑜很平靜,平靜得就好似已篤定蒙曜會娶她。站在她左右的巴山、巴德臉上的表情都帶著點不可思議,他們也是頭回見如此厚顏之人。讓王爺娶她?她什麽身份?娶她有什麽用, 讓人笑話嗎?
蒙曜合上兵書, 抬起右手撫去右眼生起的一點濕潤,十足的漫不經心:“你知道嗎?你來到這裏,站著說話, 已是本王格外開恩。”
“阿瑜知道。”談思瑜不卑不亢,麵上的淺淡笑意透著自信:“但王爺也該清楚, 娶了我,您就會得到我阿爸的支持,與強悍的紇布爾氏連成一係。”
她在說什麽笑話?蒙曜不否認自己想奪回那個位置,需大氏的支持。但達泰,一個紇布爾氏的庶出。寒靈姝是死了, 要還活著,達泰給她提鞋都不配。
再說談思瑜, 她揭露身世至今也有一個月了。紇布爾氏什麽反應都沒,就好像不知道達泰有女這事。
他堂堂誠南王,蒙克大汗的嫡脈,娶個紇布爾氏庶子與卑賤婢女苟合誕下的女兒,是想淪為天下笑柄嗎?
“本王若是沒記錯的話,紇布爾氏還沒承認你。”
“是沒承認。”談思瑜胸有成竹:“但隻要您娶了我, 他們就是不想承認也不行。”
“噢…”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啊…蒙曜神色一收:“可是本王為什麽要娶你?你有什麽值得本王這般付出?”
巴山嗤鼻, 一點臉都沒給談思瑜留:“紇布爾氏有正當齡的嫡出女, 我們王爺大可娶她們。”
“她們不會嫁。”談思瑜臉上冷然:“王爺什麽身份, 大蒙皆知。皇帝忌憚您,恨不得您死無全屍。整個皇室防備您, 大氏族亦對您避之不及。您想要娶紇布爾氏的嫡女,可不是說說這麽容易。”
沉凝兩息,蒙曜道:“上個說皇帝忌憚本王恨不得本王死的人,已經被吊在蒙都城牆上暴曬而亡。你膽子倒是不小。”
“難道阿瑜說得不對嗎?”談思瑜抬步欲上前,卻被巴山、巴德同時出手攔下。
“哪裏對?”蒙曜提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本王娶你,紇布爾氏就得承認你?這話…”抬眼看向她,“你對達泰說過嗎?”
對著蒙曜那雙沉靜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眸子,談思瑜心裏的那份堅定出現了裂痕,她沉默著。
蒙曜放下茶壺,端起茶杯,垂目輕輕吹了下杯中茶,小抿一口,品著水裏的甘醇:“如果紇布爾氏真不想跟本王有什麽瓜葛,即便本王娶了你,他們也有的是法子弄死你。你娘談香樂沒有教過…”話語凝滯,又淡而一笑,“差點忘了,談香樂不過是本王師叔祖的一個奴婢罷了,她怎麽會懂大氏族的道理?”
“我娘不是我姑母的奴婢。”談思瑜反駁:“她是我姑母救下後手把手養大的。”
蒙曜再次大笑,笑得手中茶杯裏的茶水都在晃**,許久才歇,又細細地品了一口茶,方舍得將杯放下:“這是你娘跟你說的?”
“我姑母對我娘疼愛有加,不然你怎麽解釋我娘在有喜後頂撞她,她都還將我娘送到魔惠林?”談思瑜急切地想要掰正蒙曜的態度:“姑母不可能對一個奴這般用心,她視我娘如親生。”
“就當你說的是真…”蒙曜不欲與她爭辯:“既然寒靈姝對你娘恩重如山,那你娘談香樂為何還頂撞她,違逆她?寒靈姝的遺骨在洛河城被發現,你娘在蒙都沒聽說嗎,為什麽不來祭拜?
她滿蒙都地宣寒靈姝視她如己出,就不該來哭一哭嗎?還是說,你娘心裏根本就沒有寒靈姝,看重的隻是寒靈姝能帶給她的利?”
蒙曜的話像刀一樣劃著談思瑜的心,她想駁斥,最後卻隻嗆聲:“我娘身子不好。”
“你娘可真嬌貴。”蒙曜恥笑:“身子不好,那她又是怎麽受得顛簸從盧陽回去蒙都的?”
談思瑜啞口。
看她無言以對,蒙曜接著道:“寒靈姝樣樣好,唯一不佳的就是眼神。本王敬重寒靈姝,但絕不會步她後塵。你與你娘一點不差,一路貨色。”
“你…”談思瑜瞪圓了眼,梗著脖子沉著氣,她是萬萬沒想到蒙曜竟會這般羞辱她們母女…指甲掐進肉裏,她強迫自己冷靜,可是做不到:“我終於曉得你為什麽留不住白時年了?”
留不住白時年?蒙曜睥睨:“那樣的東西,本王留他做什麽?”讓他跟秦清遙聚到一塊不好嗎?秦清遙曾是白時年手中玩物,現在反過來了,白時年真的甘心對個玩物卑躬屈膝?
“人蠢,就該安分。可你和你娘呢?跳梁小醜罷了。”
心被刮爛,談思瑜淚眼汪汪,咬牙切齒:“你會後悔的。”眸子裏充斥著怨憎,壓抑著嘶吼:“你一定會後悔的,一定會後悔今日所為。我…我…”踉蹌著退步,“我絕不原諒。”沒留意身後的檻,一個絆腳,她本就不穩的身子仰倒摔出禪室,嘭的一聲。
後腦著地,摔得她眼冒金花。沒人去扶,屋裏三人冷眼看著。淚溢出了眼眶,她翻身兩手撐地往起爬,此刻讓她不由想起崇州城門口當著黎上閻晴的麵自揭身世那回,血絲悄悄爬上眼慢慢向她陰鷙的瞳孔靠近。站起,穩住身子,背對著禪室,頭巾散落在她繃緊的肩上。
明明今日晴好,可談思瑜卻隻見一片灰蒙。晨熙灑在她臉,驅不盡她眸子裏的陰沉。
“打攪王爺了,談思瑜…告辭。”
望著她沉穩的步子,蒙曜眯目,這是條毒蛇。
談思瑜才走不久,一個兵衛來稟:“兩刻前,有隻灰鴿飛進了達泰院裏。”
灰鴿帶了什麽信,讓談思瑜一番精心打扮求上他這?答案顯然。蒙曜輕嗤:“盯緊那對父女。”
“是。”自回了魔惠林,巴山就在盼著達泰離開。
蒙曜手落在兵書上:“準備筆墨,本王也該給皇帝去封折子了。”
“是。”
談思瑜渾渾噩噩地回去父親的院落,進門就見她父背手站在鴿子籠邊。目光對上,她揚起唇不盡淒然,啞著聲道:“我嫁。”
就知是她動了他的信,達泰沉臉,冷聲警告:“沒有下次。”轉身進屋,沒提信上事。
看著那道背影,談思瑜宣泄似的吼道:“我說我嫁。”她要讓所有輕視她笑話她愚弄她的人統統去死。她終於明白娘想成為人上人的心了,她也要成為人上人,不惜一切代價…
達泰回頭,鎖眉望著麵目脹紅滿身散發著濃濃仇恨和欲望的女兒,心裏有氣想訓斥一二可到嘴邊的話卻被他生生咽下了,左手緊握佛珠,大拇指摁著珠子上的佛。
兩人目光對峙二十來息,他才道:“進來說話。”
可談思瑜卻跨不動步子了,剛剛的吼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氣力。身子軟倒,她癱躺在地上急喘著。
達泰沒管她,入禪室到矮桌邊的蒲團上坐,閉目撚起佛珠。因為那個孽障的自揭身世,他是再回不得西佛隆寺了。
西佛隆寺戒律雖不嚴,但那隻在小錯。像他這樣的,一旦寺裏查明所有,首要做的便是廢了他的丹田。
他現在隻有三條路可走。一,盡早回西望山把事交代清楚,請求從輕發落。二,找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借勢脫離西佛隆寺。三,自己強大,讓西佛隆寺奈何不了他。第一條路,他不會走。
至於第二條、第三條,達泰的拇指再次摁在“采元”上,蒙玉靈手裏竟有融合精元的藥…
屋外,談思瑜仍躺在地上,急促的氣息在慢慢緩下來。魔惠林並未因她翻起波瀾,依舊平靜。百裏外,盛冉山兩百勞力在埋頭除著草,身後幹淨的土地上堆著一個個草垛。路邊一輛輛長板車停靠,都是來運草的。
荀家屯,黎久久醒來沒覺家裏少了什麽,到中午,眼睛這望望那瞅瞅開始找了。
辛珊思告訴她:“你爹出門收賬了,過些日子就會回來。他說,肯定給你帶好吃的。”
也不知道小家夥聽沒聽懂,反正小嘴開始往下癟了。看得薛冰寕心都跟疼著,趕緊過去拍拍手:“走,姨帶你去掏雞蛋。”
才蓄起的眼淚又退下去,黎久久歪向她冰寜姨。懷裏空了,辛珊思兩手叉腰,仰望天空。裕陽離崇州並不遠,以黎大夫他們的腳程,明日傍晚不到,後日早上一定能抵達。
明日下午…她長吐一氣,不再看天,平視著前。今晨,她已經跟程曄說過,是時候放出黎家滅門事了。明日上午,賢語書肆將掛牌宣傳方闊的鬼珠話本。
辛珊思輕眨了下眼,一旦書肆這確定售賣鬼珠話本,她就該小心防著方闊了。那個老禿驢為了名聲,手可沒少沾血。從明日起,陸老爺子得留在家中。才要轉身回屋練功,就聞馬蹄聲。
到院門口,風笑就看到了她,翻身下馬,壓著聲說:“顧塵領顧銘亦去南蘇探望天晴大祭司,那個叫圓月的婢女半路挑釁,被顧塵殺了。”
辛珊思微愣,後又笑起:“我等一劍山莊的好消息。”
“應該快了。”風笑道。
“城裏怎麽樣?”辛珊思問。
“今天去賢語書肆的客較之前更多。”對此,風笑很樂見。
“那就好。”辛珊思想著釋峰山應已經聽到風了。
少林確實聽到風聲了,方丈了一生惱,隻對著怒目瞪著他的師叔又不敢流露,嘴上說道:“他們這不是胡來嗎?”
差一都笑了:“什麽胡來?我帶著孤山的屍身回來時,就轉達了黎上閻晴的話。人家說得清清楚楚,少林要給交代。你交代在哪?兩百零九條命,外加六十萬金,這麽大的事,你身為方丈不該親自下山去找黎上求個期限嗎?”一晃,又到空守跟前,他一張嘴就差貼上空守的臉,“身為戒律院掌院,方闊什麽功底你不清楚?派幾個羅漢去抓他,你在糊弄誰?一個月餘了,人呢,你抓著了嗎?”
“弟子知錯,還請師叔責罰。”了一、空守豎手低下頭請罪。
差一快被氣死了,送封信去武當,回來他師父竟然離山了,問道去哪了,沒一個人清楚。他真的夠夠的了,瞥瞥了一又衝空守冷哼了聲。
“你們別怪黎上、閻晴不給少林留麵兒,都設身處地想一想。換你們是黎上,借了六十萬金給我,我掉過頭來擰了你們一家腦袋,你們恨不恨?”他原本就大的兩眼再一勒,更唬人,手背啪啪拍著掌心:“少林怎麽了?是少林僧人就能濫殺無辜了?你少林,武林至尊,就能糊弄人了?人家憑什麽給少林留臉?少林自己都不珍惜幾百年累下的清譽,人家憑什麽替你們珍惜?”
了一、空守頭垂著,不敢回嘴。了一是沒想到黎上閻晴動作這麽快,做得還那麽絕。空守是對方闊還存著一絲念想,盼他自回釋峰山認罪,派羅漢下山也僅是希望方闊在聽聞消息後能及時回頭,不要再錯下去。
差一手指空守:“給你兩個選擇,要麽你派人下山抓拿方闊,要麽我親自去。”
“弟子不敢勞動師叔,現在就回戒律院重新安排人手。”
目送走空守,差一又對上了一:“身為少林方丈,你清楚該怎麽維護少林聲譽嗎?”
“是弟子糊塗…”
“少林別人可以犯糊塗,但你身為主持是萬萬不能。”差一不想插手這些事務,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少林的清譽,著重不在一塵不染潔白無瑕,而是在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有錯知改有責擔責。”
了一心觸動,垂落的左手動了動,慢慢抬起,合上右手:“弟子羞愧。”原師叔早看出來了,他確實不想在自己做方丈的期間,少林聲譽上沾汙。
“你沉下心,好好想想我的話。”差一脫下戴在脖上的金剛珠,多少透著點無力:“我回明心陋室。”
人走後,了一獨站大雄寶殿,背後是佛主,可他心緒卻亂得很。
傍晚,崇州城的酒樓、飯館…凡是人多的地方都在談論二十年前西北豪富黎冉升一家遭滅門的事。
“這竟然也跟方闊的話本有關?天爺啊,我還以為蘇家那起已經是最嚴重的了,沒想到裏頭還牽扯著黎家?”
“坦州黎家啊,那真真是豪門大戶!”
“閻夫人為啥敢擰孤山腦袋?你們想想孤山那一身裝扮,他不會是跟黎家滅門那事有關吧?”
“黎家滅門之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少林現在才派人捉拿方闊?嗬嗬,什麽泰山北鬥?”
“二十年前,方闊寫話本被發現,少林隻罰了他,將他發落到百裏山,卻沒對外說他犯了什麽戒,這明顯是在捂事。俺現在就好奇,方闊在話本裏都寫了些什麽?”
“我都好奇好幾天了。你們知不知道黎大夫一家抵達崇州,幹的第一件事是啥?”
“盤了間書肆。”
“城西賢語書肆,我都去轉過了。這兩天一車一車的紙往賢語書肆運,你們說書肆買這麽多紙做什麽?”
“先不說書,我想起一事,七八月份不是有傳方闊那個矮子弟弟領百鬼截殺閻晴反被殺嗎?”
“你哪聽說的?”
“兄弟在臨齊聽一劍山莊的人議論的,說那群鬼全死在閻晴手裏。”
“魏舫能糾集百鬼?”
“人家哥哥有銀子。”
黎家滅門事再被談起,許偉海兩兄弟是驚恐不已。
“殺了孤山,再在荀家屯置宅,現在又說方闊話本…”屋裏擺了兩火盆,許偉江手腳都冰涼,聲小小地說:“大哥,很久之前就有人講黎上詭詐,你說他會不會已經將黎家滅門的事查清了?”
“哪那麽容易?”許偉海心裏沒底,兩手緊抓著膝蓋頭:“黎家的事真要那麽好查,咱們早死了。”轉頭看向二弟,“你素日不是不怕嗎?”
那是沒見著棺材。右眼皮又開始跳了,許偉江抬手摁住抽抽的眼皮子:“我心裏有股不好的預感,咱們還是給裕陽去封信吧。”
“也好。”
次日辰時,賢語書肆的掌櫃搬了塊大板出來,放到簷下。被塗黑的板上,畫的是一串骷髏珠。左下角寫著善惡之報,雖遲但到。右下角明言,十月十五起書肆將不定時上架少林高僧方闊所寫的話本。
這塊板的轟動,絲毫不亞於之前的那份招工告示。僅僅一個時辰,賢語書肆裏外就都擠滿了人。議論聲,此起彼伏。
“少林知道嗎?”
“我現在就敬黎大夫跟閻夫人這個。”一大漢豎起大拇指舉高頭:“咱們算是全明白了,黎大夫在報仇呢。好!”
“我說怎麽突然間都在談方闊的話本?”
“敢那麽傳又敢明目張膽地賣方闊的話本,這說明什麽?說明方闊的罪是定死了。”
“咱就想知道黎家滅門具體是怎麽回事?”
書肆有人大喊:“掌櫃的,高僧的話本怎麽賣?”
掌櫃的聲不大不小:“一共是四冊四個故事,一冊兩百零九文。”
噝…好幾人吸氣,坦州黎家被摘了頭的,剛好兩百零九口。這已經是明晃晃地在告訴大家,黎家滅門就是方闊和他寫的話本所致。
崇州賢語書肆要賣方闊話本的事,傳得飛快,下晌就已傳到了裕陽宋家。宋家家主宋俞翔神色凝重,闊步進了鶴雲堂。
鶴雲堂小佛堂裏,檀香味醇,一灰白發老婦正在抄經,經書旁放著一串祖母綠手串。那手串上的珠子,顆顆瑩潤,一看就知貴重非常。
“老大,你心燥了。”老婦專注在一筆一劃。
“母親,兒子剛剛得知的消息,崇州賢語書肆將要賣方闊所寫的四冊話本。那賢語書肆,在一個月前才被黎上盤下。”
老婦手一頓,筆下紙張被墨暈染。她抬起頭,看向大兒,沉凝幾息擱下筆:“怕什麽,黎上手裏就算握有那冊話本,少林也不會讓他賣的。他若執意,那來日蒙人殺上釋峰山,罪過就全在他。中原武林因他而遭大劫,他必將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兒子怕的是,黎上已經查明了黎家滅門之事。”
“不可能。”老婦拿起一旁的珠串:“別把他想得那麽神,他隻是個凡夫俗子。”
“宋老夫人說得對,我確隻是個凡夫俗子。”
聞聲,老婦與宋俞翔神色劇變,望向小佛堂的門口,隻見一隻黑色靴子步入。
黎上頂著“宋以安”的樣貌,站定在宋俞翔的三步外,從袖口掏出宋擎雲那枚印章,丟到書案上,微笑著對這對母子說:“我們來好好算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