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豐喜客棧就離沁風樓沒多遠, 他們來得晚,客棧的天字號房隻剩四間。天字一號、二號是別想了,風笑與掌櫃商議, 看能不能調出相鄰的四間房。
“主家有個方滿百日的小姐兒, 時有哭鬧,我們這也是怕影響到別個。”
掌櫃是個爽利的大姐,早瞧見孩子了, 絲帕一甩:“這好辦。您幾位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來。”
風笑拱禮:“那就有勞了。”
不多會, 樓上傳來吵聲。
“老子倒要瞧瞧是哪個這麽大臉麵,能叫你嶽紅靈跑來低聲下氣地相求調房?”
“瞧您把話說的,奴家什麽時候低聲下氣了,這不是在跟您商議嗎?”掌櫃拖著壯碩的挎刀大漢到樓梯口,指著坐在大堂裏抱著孩子的黎上:“您自個瞅瞅, 小姐兒才多大,她要哭起來可不管是白日裏還是三更半夜。”
黎上抬首看去。
瞧清那張仙兒似的臉, 大漢的氣焰立時就蔫了,忙拱手:“原是黎大夫,失敬失敬。”又向閻晴抱了抱拳,轉頭就責怪起掌櫃,“黎大夫、閻夫人,你不認識?”早說是這對煞神, 他屁都不會放一個。
“怪我怪我。”掌櫃給大漢順順氣:“那就趕緊, 小姐兒都打哈欠了。”
房間調出來, 客棧收拾了一番。黎上和辛珊思沒急著上去, 尺劍、風笑先去查了屋子又熏了驅蟲的藥,陸爻和薛冰寕才往樓上搬行李。
躺在親爹臂彎的黎久久, 又打了個哈欠。可愛的小模樣,黎上一眼都舍不得錯過。辛珊思在櫃台點了菜,就吩咐廚房送水。
“奴家這就讓廚房麻利些。”掌櫃將人送到樓梯口,看著他們上了樓,麵上的笑不減分毫,隻眼底情緒複雜,有高興有期待還隱含著一股憂色。沉凝幾息,深吸一氣,她轉身往廚房去。
辛珊思進了房就道:“沒想到豐喜客棧的掌櫃竟是個女子。”
“在這世道,確實不易。”黎上將懷裏的小人兒放到窩籃,拉過小人兒她娘,擁進懷:“跟我受累了。”
“你倒說說我受著什麽累了?”辛珊思仰首看男人,她又沒下水又沒餓著冷著,就是少睡了點覺。
“讓你們娘倆睡了幾天野外,吃得也不好。”
“我吃的好不好另說,就黎久久,她哪頓吃得不好了?”辛珊思掰過黎大夫的臉,看向窩籃裏那肉乎乎的一團。
黎久久都快睡著了。黎上彎唇,眼裏流溢著柔光。
這晚幾人沒聚在一塊用飯,各人梳洗後就在房裏吃了口便歇息了。入夜後,掌櫃照常上樓查看,輕手輕腳地走過一圈,最後站定在拐角口,目光落定在透著點點光亮的天字六號房,喉間咽動了兩下,眸裏漸漸多了水氣。
一百五十丈外的沁風樓,這會正熱鬧。掌事媽媽菲華頂著厚重的妝容恰好的笑,迎來送往,直至子夜後才回頂層自己的屋。坐到妝奩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兩眼熬得泛紅,精致的妝容脫了些,已蓋不住疲憊。纖細的指顫顫地點上幹燥的唇,她卸下了笑,眸裏黯然。
哢哢,屋外有人敲門。
指離開唇,菲華問:“誰呀?”
“是我。”一個渾厚的聲傳入。菲華起身去開門,門外男子方臉刀眉垂在肩上的兩根辮子裏已夾雜著絲絲白。
放人進來,菲華又坐到妝奩前,興趣缺缺:“今晚,我不是很想。”
男子手背在後,看著她拆發髻,遲遲才道:“黎上現就在你長姐的客棧裏住著。”
菲華手一頓,沉默數息,放下了珠釵,大睜著眼不讓淚溢出眶:“十年前,我還是這樓裏的花魁時…”喉間幹澀,端來水喝了一口,“溫芳和薑程跑了,你沒把她追回來,帶著一身傷受了兩百鞭,差點丟了命。這回我要是再跑了,你還能活嗎?”
“能。”男子是看守猛州城沁風樓的暗刀首領,察罕。
菲華卻笑了:“我跑了,你受的可不止是兩百鞭。”瞥了他一眼,“還當自己是十年前的身子骨。”
“我沒騙你。你…”
“好了。”菲華不欲再聽:“你也別把心思都耗在我身上,三十有八了,抓緊找個良家生個孩子。我沒幾年日子了。”
察罕不喜聽這些:“我就想要一個像你這般標致的閨女。”她以為他為什麽會留在猛州沁風樓十三年?
“不要生閨女,生兒子。”菲華哽聲:“女子活得累,閨中受教,長成嫁人。若所嫁非人,那比死還難受,臨齊蘇家大閨女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再就是嫁了個好人如何?不也還要想著生兒育女。”
先不說這些,察罕上前幾步,站到她背後,粗糙的大掌落在她柔弱的肩頭,望著鏡中的他們:“你先走,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我會去尋你。”
“你有這份心,於我就夠了。”菲華背倚著他:“我不能拿你的命換我的。”
她這般,叫他如何舍得?察罕握緊她的肩:“一個時辰前,我剛接到的信,使人求醫,試探黎上。”
菲華眼睫一顫,扭頭仰望:“為何?”
察罕搖首:“不是很清楚。但這於你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會請黎上把你‘治死’。”這樣,他再給她弄一本戶籍冊,她就能徹底脫離沁風樓和玉淩宮了。
心快跳,菲華抓住他的手:“宮裏肯定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從猛州城到陰南山,足七百裏路,多的是意外。”察罕壓聲:“我也會死。”
真能逃走嗎?菲華吞咽:“黎上不會為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砸了自己的招牌。”
“給銀子。”對黎上那人,察罕心裏也沒什麽底:“我們就留一點傍身的銀子,其餘都給他。”
兩人對視著,菲華淚目,她不敢抱多大希望。玉淩宮的根係多深,連察罕都不清楚,她不以為他們真能逃脫,但…但不試一試,她又不甘心死都難瞑目。
“一切交給我。”察罕手撫去她墜在眼尾的淚:“等你解了毒養好身子,咱們生個孩子,不論男女。等孩子長大些,我帶你們去大漠看日落去草原騎馬。”
雞鳴時,豐喜客棧的廚房就已是熱氣騰騰。掌櫃嶽紅靈起身洗漱後,到廚房用了碗粥,便坐到櫃台後了。這時天還早,沒什麽客來,她靠在椅背上發著呆。沒多大會,聽到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抬起頭,見到那人立馬站起,察覺自己失態,忙牽唇:“您今個來得忒早了,還是老三樣嗎?”
察罕點首,自己去大堂裏坐。
收斂了心緒,嶽紅靈往廚房:“五穀粥,千層餅夾煎蛋,一碟小鹹魚。”
等飯的時候,察罕兩眼沒亂瞟一眼。
嶽紅靈心裏頭跟犁翻地一般,爹娘早死,留下五歲的她和未滿兩歲的妹妹,大伯沒經伯娘同意就領了她們歸家。伯娘裝了幾天,趁著大伯不在,把妹妹賣了。無論她怎麽哭求,大伯娘都沒軟下心。她跟著人牙子的牛車跑,跑了十來裏路,人牙子牙一咬,把她也拎上車了。
她的身契是自摁的手印,原以為能和妹妹賣到一塊,沒想一日睡著醒來,身邊的妹妹就不見了。牙婆子的柳條打人是真疼,她小腿肚上到現在還留著條疤。
後來,她被轉了幾手,八歲那年終入了一個富貴的老太太眼。老太太把她給了大孫子,她忠心耿耿地伺候。待大少爺娶親時,她也十五了。新奶奶進門一月,提出要將她收房。她撲通跪到地上將自己身世吐露,求新奶奶放她出去尋妹妹。
新奶奶憐她卻放不了她,跟大少爺商量了番,將她送進自己的嫁妝鋪子裏幹活。這一幹就是八年,她拿到身契後,也不知道去哪。新奶奶聽說,便差她送信到猛州。
豐喜客棧,是新奶奶娘家的產業。她到這一月,這條街上就新開了家花樓,客棧的生意一下好起來了。沒過多久,花樓的花魁來用早膳。隻一眼,她就認出了那花魁是她妹妹。妹妹小時長相就隨娘,大了更是與娘一個模子。
當時…當時她活剮了大伯娘和牙婆的心都有。她那般漂亮柔軟的妹妹,流落了風塵。
嶽紅靈吸鼻,鼻裏麵跟針戳似的疼。十三年過去了,一開始她以為她們姐妹相認了,再一塊努力努力,攢夠銀子,就能幫妹妹恢複自由身。白日做夢啊!沁風樓遠沒表麵上看著那麽簡單。最近這一兩年,她能明顯感覺到妹妹身子不行了。
察罕手指摩著茶碗,在心裏模擬著整個計劃。十三年,他守了菲華十三年,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絕不容有失。
小二端了早飯出廚房,嶽紅靈接過,親自給那位送去。
五穀粥放到麵前,察罕小聲:“黎上一家什麽時候離開?”
心一緊,嶽紅靈沒外露,動作依舊,聲比察罕還要小上一分:“定了兩日房。”
時間雖然緊,但比今天就走強。察罕接過遞來的筷子:“中午,菲華會來用飯,您安排一下。”
嶽紅靈眼睫下落:“不治嗎?”
“治,但不能活著離開。”
“不能活著,那就‘死了’走。”
“我會安排好。”察罕夾了千層餅咬了一口。
“你有什麽不便宜的盡管說,我方便。”嶽紅靈抽了帕子出來,把桌邊擦了擦:“粥有些燙,您小心些。”
察罕嚼著餅:“解完毒,她身子應會很虛弱,你幫我照看些日子。”
“她是我妹子。”嶽紅靈走了。
今個黎上一家三口,醒得最早的是黎久久。小家夥夾在爹娘中間,蹬蹬腿伸伸懶腰,一拳打在她爹的膀子上。黎上眼都沒睜,摸摸她的尿墊子,還幹的,才要收回手,熱燙襲來,不禁彎唇。
聞到味的辛珊思拗起身,看了眼她沉著臉在使勁的胖閨女,從床尾的藤籃裏拿了尿布出來。黎上輕悄悄地下床洗手,穿上衣把發理了理就出了房。
嶽紅靈憋著尿等了一清早,終於見著黎上,忙上去招呼。
黎上要了熱水,又點了幾樣早飯,問起湯膳:“有老鱉嗎?”
“就知道您要,我特地留了兩隻兩斤左右的。”嶽紅靈有很多事想問這位,但又不能問,壓抑著熱情,盡量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來。
“有雞嗎?”
“有,還有鱔魚,都是剛剛才送來的。”
“雞和鱉燉湯,鱔魚紅燒,其他的你看著做,口味要清淡。”
“成,一會早飯做好我就給您送上去。”
黎久久方便完了,光著小腚在布墊上翻了個身,上下倒轉,把自己嚇了一大跳,然後又咯咯笑。辛珊思站在恭桶邊,將尿布上的粑粑衝一衝。黎上回來就見他姑娘像隻小龜一樣趴在布墊上,想翻身又翻不過來。
吃好早飯,天字五號房的風笑、尺劍帶著隻小布袋進了六號房。薛冰寕和陸爻爺倆隨後到。
幾人圍坐桌邊,風笑將布袋裏的印章都倒出,撿了小銅牌放到一邊,再把昨日看過的四枚印章排到桌中央,隨手拿起麵前的一枚印章:“魯慶易,彭合江魯家上任家主。彭合江魯家擅構製機關部署暗道,宋時有出過一位工部尚書。”
陸爻倒水,目光落在放於桌角的那塊銅牌上。
將手中印章放到桌中央,又拿起一枚:“庾康文,賒刀人幽州庾家。”
這家,陸耀祖知道:“庾祈年是庾康文的誰?”
風笑答:“叔父。”他知道老爺子為何提及庾祈年,“烈赫元年,庾祈年賒了一把刀予一小童,讓那小童吃完小年飯向東行十裏。小童依言,小年飯後冒雪東行十裏,遇上了回山的全二真人。”
“小童是鳳玉真人?”辛珊思猜測,見黎大夫點首,望向陸爻:“賒刀人跟你是同行?”
“算也不算。”陸爻拿過桌角的那塊銅牌:“因為一把刀,庾家跟鳳玉真人的淵源就此結下。”
放下庾康文的印章,風笑繼續:“湖山曾氏,丹青世家。曾鈺繪人,入骨三分。聽說他還有個神技,便是見小知大,即據一人幼時長相可繪出這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容貌。”
厲害,辛珊思知道現世公安係統裏就有這樣的畫像師,但那是經過係統學習。這位,應該畫多了人物自己領悟出的。
“許學屹,崇州許氏。這家現在還有人在做劊子手。”風笑將他的印章放到曾鈺旁,接著下一枚:“崔融,嶺州崔氏,嶺州、風舵城、洛河城那一片的紙紮鋪子,七成都是他家的。
南高劉氏劉懷穀,打鐵匠。他家隻有四家鐵器鋪子,但卻遠不是臨齊蘇家可比的。
最後一個,王永南,汕南王氏的上任族長。與很多劍客不同,王家人都喜硬劍重劍。”
說到劍,黎上想起一事:“我們在江底沒有發現兵器。”
“這個不奇怪。”陸耀祖道:“兵器都拿在手裏,又是在江上打鬥,很難說會丟在哪裏,但可以著人撈一撈。”
辛珊思注視著陸爻,他來回翻看了那銅牌十來遍,眉頭越皺越緊,像是知道什麽。薛冰寕屈指敲了敲桌,陸爻將小銅牌放到十一枚印章下方。
“銅牌上刀劍交叉,交叉點直下小半寸有一個水滴形狀的小空心。”
室內靜寂,一息、兩息…六息,尺劍開口:“然後呢?”銅牌長什麽樣,大家都看得見,用得著他來描述?
陸爻斂目,看向黎上:“這個牌子不完整。”
看著他做什麽,他又沒見過這樣的銅牌。黎上與陸爻對視著,連他懷裏的黎久久都嚴肅地望著陸爻。
太急人了,辛珊思笑著催促:“你有什麽就說。”
“我見過完整的銅牌。”陸爻手點銅牌上的空心:“這裏缺一滴血。”
黎上拿過那牌子,看了空心處,沒有鑲嵌的卡扣,複望向陸爻:“所以這是誰家的牌子?”
陸爻搖首:“我不清楚,但遲兮知道。”
“後麵那半句你可以不用說。”薛冰寕沒好氣,遲兮都死了多少年了,他知道,是能告訴他們還是能怎麽的?
辛珊思忍俊不禁。
黎上將銅牌放回桌上:“血滴應是由另外一人拿著。江湖上接頭,有暗號也有信物。這個銅牌,八成是個接頭的信物。”
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陸爻努力回想,印象裏是有見過這個牌子,但在哪見著的…很模糊。不應該呀,他閉起兩眼。
先不管銅牌,風笑指向十一枚印章:“這十一人就是二十年前孤山和戚家在絕煞樓掛牌要殺的人。”
辛珊思凝目:“如果揣著印章的就是他們本人,那是不是意味著絕煞樓被騙了…亦或也參與在其中?”
“絕煞樓的規矩,想要得錢,必須拿掛牌上人的屍或頭顱來換,而且樓裏有專門的驗貨人。”若印章真是由本人揣著的,那黎上傾向於後者,絕煞樓也參與了殘害黎家。
“絕煞樓在風舵城…”陸爻兩眼睜開條縫:“十一歲那年,我在風舵城發了水痘子,燒熱了幾天,應該就是那幾天裏見過一眼銅牌。”
“你十一歲…”尺劍眼一轉:“那不就是二十年前,幾月?”
這個他很清楚:“九月。”
“這銅牌會不會是絕煞樓的?”辛珊思傾身,點點牌上的刀劍,又點點自刀劍上滴落的一滴血:“殺人不沾血。”
黎上問陸爻:“泰順四年,你跟遲兮去風舵城做什麽?”
“具體不清楚,我隻記得遲兮是接到了一封信後才拐道去往風舵城。”陸爻兩手揉臉:“等我水痘好了,他就帶著我離開了。”
“絕煞樓的東家是誰?”辛珊思問。
尺劍搖首:“不知道,隻曉得那樓豎起來有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
“這個我知道一點。”陸耀祖出聲:“遲兮帶走陸爻前,我跟遲兮吃了頓酒,好奇過絕煞樓。遲兮那人嘴緊得很,他隻透露他和他師父,是絕煞樓建立的見證人。
絕煞樓不止一個東家,而是三個。需要信物和見證人出麵的,隻有一件事,便是變更東家。遲兮還笑說,絕煞樓的三位東家是世人絕對想不到的三個人。”
啪…陸爻拍案而起:“我想起來了。”推開板凳,急急跑向門口,拉門出去,沒多大會他拿著一隻舊布袋子來,將袋裏東西全都倒在桌上。銅錢啊針線啊沒什麽光澤的珠子還有…一粒水滴形的小小雞血石。他撿了石,對準形狀往銅牌那個洞眼上一放,輕輕一摁。石落洞眼,正正好。
陸耀祖臉色不好,看著桌上那一小堆雜七雜八的東西。
陸爻拾起銅子:“十五年前我給自己算完一卦後,便再沒翻過遲兮的布袋子。要不是今天看到這銅牌,我都想不起來它。”
實在是袋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那枚雞血石就比黃豆粒大一小圈。二十三枚銅錢,也都是遲兮給人算卦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