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從主院出來, 秦清遙抬眼就見迎麵來的談思瑜,其妝容厚重但仍遮不住嘴角的青色。目光對上,他微微一頷首, 錯身而過。
淡淡的冷鬆香輕撫鼻頭, 談思瑜深吸,心顫動著,捧著空藥碗的手不由收緊, 望著不遠處的門,她腳下不敢有絲毫遲鈍。
秦清遙沒回自己的院子, 而是去了南苑藥房。他到時,白時年正忙著。
“你怎麽這時候來?”白時年搗藥的手未停:“今日不用陪公主用晚膳?”
“今晚公主要去善勇堂用膳。”戚寧恕使了兩人來給穆坤拔毒。拔毒之前,蒙玉靈得先安撫好穆坤。秦清遙繞過櫃台,手伸向藥櫃。
白時年瞟了一眼,說道:“談思瑜又被穆坤打了, 之前她來我這配了幾劑活血化瘀的藥。”
“來的路上,我遇著她了。她臉上舊傷未好又添新傷…”秦清遙輕歎一聲, 抓了一兩當歸又轉身拉白術那屜子。屜子歪斜拉不動,他手移向右拉了邊上那抽屜,指伸進縫隙頂一下,裝有白術那屜子正了。他拉開,抓了一把白術出來。
“穆坤體內的毒還是盡快拔除得好,不然他隻會越發暴躁。”白時年留意著在包藥的秦清遙。其入蒙都一年餘, 模樣跟他在陽槐河上初見時沒多變化, 但性子卻是叫他愈來愈捉摸不透。
“穆坤的事, 我哪裏好過問太多。”秦清遙牽唇, 漏出些許無奈,低垂的眼眸裏滑過冷色。配製百匯丸最關鍵的一味藥少了一錢, 蒙玉靈那百匯丸還有七十一丸,最近無需配製。那一錢藥,白時年用到哪去了?腦中浮現一人,他眉頭微蹙了下,隻瞬息又平複。
是不是她,等他觀察些日子就知道了。
“你忙吧,我走了。”
“這就走了?”白時年起身。
“昨日在公主書房裏尋了本棋譜,我想好好研究一番。”秦清遙提著兩包藥出了門:“待我參悟透了,公主就不用再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白時年送他:“你有這想是對的。”走到他身側,壓低聲音道,“投其所好。”
秦清遙笑之,走至院門處:“別送了,你快去忙,忙好也早點用晚膳早點歇息。”
“好,你慢走。”白時年站在院外目送著他,麵上的笑意隨著人走遠一點一點地消散。
崇州一帶大晴幾日,路上都已硬實。黎上決定就這兩天和珊思領外祖一家去盛冉山那看看。天冷,老人孩子出行,要提前做些準備。馬車裏鋪上厚厚的墊子,再放個小爐子。風笑又進城買了幾隻湯媼,女眷一人一隻。
“主上,一界樓的信。”
聞言,坐在榻上給凡清縫棉襖的辛珊思抬起了頭。黎上停止搖晃窩籃,伸手接過信,撕開封口取出信件,展開閱覽。隻一頁紙,不大會他便看完了,抬眼回視珊思:“一共三件事,第一件事,在背後引導流言的是西陵方家…”
“方家?”辛珊思微愣後冷嗤一聲:“咱們沒空找他們麻煩,他們竟耐不住,自個送上門來找打。”
“一界樓盯住了跟黎家滅門有關的好些人家…”風笑道:“卻在發覺流言偏了後來信,講要好好查一查流言背後的人。這就已說明,操縱流言的人,並不在一界樓嚴密緊盯的範圍內。方家行為,倒也不怪。方家跟木偶有幹係,是主上揭露的。現有機會能迫害主上,方家又豈會放過?”
“操縱流言,真的就隻是為了迫害我嗎?”黎上不以為然:“方子和是胸有大誌的人。”
辛珊思低頭繼續走針:“甭管他是胸有大誌還是小誌,咱們跟方家反正是非親非故。方家不安分,既然敢動到咱們頭上來,那咱們也別由著。”縫了兩針,針尖在發上擦了下,“因著方家擺擂招鏢送月河圖,東太山姚家遭了多少罪?姚家的家傳之寶,被方家算計得至今還流落在外。還有那幾家鏢局…誰人的命不是命?欠命就得還命,方家該懂這個理兒。”
“娘子說的對極。”黎上讓風笑準備筆墨:“我們有些日子沒聯係姚家了。”
辛珊思微笑道:“姚家不會想做那話本裏的土家。”
“第二件事,談思瑜投了蒙玉靈。”黎上對這沒什麽可說的:“第三件事,鏡宜已經成功進入了石耀山。”
東廂南屋裏,凡清正在跟著外祖習字。經了幾日,他已適應了師姐家的生活。炕上,洪稼維擰著眉頭,與陸爻在棋盤上廝殺。
教授凡清十字,洪南楓拿了本唐史讀。凡清則握著特製的小毛筆,在紙上照著樣子畫字。
十一月十一,方雞鳴,辛珊思一家就都起身了。用了早飯,他們坐上馬車,往盛冉山。天明時,黎久久醒來,看到趴在窩籃邊的小師叔,咧嘴一笑。凡清歡喜:“你醒來,餓不餓?”
不提還好,一提到黎久久小嘴就癟下去了,嗚嗚起來。辛珊思趕緊把她從窩籃裏抱出來。凡清見師姐解包被,就知要給大侄女換尿布,立馬背過身兩隻小手捂住眼。
看他那樣,辛珊思不禁彎了唇。趕車的黎上聽到動靜,拉韁繩,放緩了速度。
隨在他們後的那輛馬車,載著洪南楓和四個兒子。一路上,洪南楓都掀著車窗簾,看著外。瞧老父這般,洪稼維也不阻撓,隻屢屢幫他掖棉衣的襟口:“別灌了風。”
“無事。”快到盛冉山了,洪南楓心裏難靜下來。望著那高聳的山巒,他反複想著外孫女的話。一個大村子,想要昌盛不被人欺,必須得有學堂。待日後科舉公正了,咱們武林村的孩子走出去就是一家。
經過快兩月的除草,盛冉山下光禿禿一片。車馬到時,時候尚早。黎上接了閨女,辛珊思牽著凡清,帶著一大家子下了官道。
“那個岔道往東過去,就是魔惠林?”洪南楓側身指著地方。風笑點首:“是,魔惠林再過去一點,便到石雲城了。”
“姐…”洪華啟兩手一劃拉:“這麽大片,全是你和姐夫的?”
辛珊思回:“是。”
相較洪華啟,凡清要淡定得多,西望山的圈地,一眼都看不到頭。他握著師姐的指尖,仰首望著盛冉山,很肯定地道:“比西望山矮。”
“西望山足一千六百丈高,確實比盛冉山要宏偉。”陸耀祖手叉著腰:“過幾天,我要上山一趟。”
被裹在包被裏的黎久久噗著小嘴,誰說話,眼就看向誰。黎上轉頭問外祖:“您覺得這地方怎麽樣?”
好!這點毋庸置疑。洪南楓望過一圈,腦中再現高高青山下繁華市井,他心都熱了:“黎上,你說說你們是怎麽想的?”雖然已聽珊思說過一遍,但現在他想聽黎上說。
早有覺察的洪稼維,望向外甥女婿。
黎上看了眼珊思,又低頭瞅懷裏的小姑娘:“以前我一個人,對未來的想法僅僅是吃喝不愁花用隨意。後來遇見了珊思,有了孩子,這想顯然就不夠了。”麵上雖帶著和煦,但開口卻無比鄭重,“我得為我的家我的子孫後代再多想一些。”
一語說到洪南楓的心坎,他再次環望四周。這地,建個幾百戶的大村落…足夠了。
黎上繼續道:“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到建村…”
建村?洪稼維心頭一震。不止他,洪家除了兩老,都驚住了。
“珊思是在弘江城轄下的塘山村,生的久久。塘山村過去不是什麽大村子,但自村裏來了位醫術高明的大夫後,附近村子的人家為了看病方便就慢慢地往塘山村那挪。塘山村便逐漸地發展了起來。”
提什麽塘山村?辛珊思揚唇。
黎上說著:“離開了塘山村,我就陪著珊思到處看地。我們去了很多地方,途經了很多地方,遇上不少事不少人。”
洪家幾個男兒羨慕了,不算上此次崇州之行,他們中也就長兄隨長輩去過南邊。
“思想慢慢開闊…”黎上凝目:“不論世道亂否,咱們尋常百姓求的都是一份安穩。一人力薄,兩人力小,三人力猶不足,那眾人呢?”
建村?洪稼潤回頭看官道,又望向西北、東南。
“論地,”錢英言:“盛冉山這塊確是極佳,不但通達四方,還背倚山水。與荀家屯作比,這方距崇州七十裏,稍微遠了點,但遠也有遠的好。荀家屯離崇州很近,得益是多,可發展上也多受崇州局限。盛冉山這裏就不一樣了,它受崇州的影響不大,能發展到何境況,多看這村子的掌事人。人多大才,這方便有多大前途。”
相處了一段時日,辛珊思早發現了,她這個三舅娘很有見地,話雖不多,但其每次出聲都能說到重點上,實是個內秀之人。
洪南楓點首,老三家的說的對極。
黎上也不含蓄了,把黎久久交給她娘,抬手拱禮:“外祖、幾位舅舅,建村事大,單靠三五數人想法,難達高遠。我們想請你們一同參與其中。”
辛珊思接話:“外祖、舅舅們都是讀書人,應在書中見多了盛與衰。你們就沒想過自己親手建立起一村一鎮一個傳奇之地嗎?”
站在洪稼維身後的洪華勤,眸子亮了,他讀了二十年書,在家中私塾閉館書齋被封後,心似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布,迷迷茫茫灰暗一片。前路在哪,他看不到。可現在…他仰首上望,青天之下,鷹振翅過山頂,美如畫。
洪稼昇吞咽,親手建一村嗎?他還真從未想過這茬。
梁凝盈回過神來,扭頭看向丈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在哪她就在哪。洪華啟比較激動:“姐,咱們一定要在路邊多建些鋪子,拿來賣。”
“不愧是姐弟,想一塊去了。”風笑笑道:“之前夫人就說要劃出街道來,街道兩邊都建上鋪子。”
黎上察著四個舅舅的神色,又加把火:“其實我還有一思,書院。”
洪稼隆喉間滾動了下,那是他的夢。
大冷的天,洪稼潤身心滾燙,天下不會一直這樣不重文賢。一旦重起文賢,那他們這些讀書人便不會再被無故糟踐。洪家開的書院嗎?
黎大夫厲害!辛珊思真心佩服。就現世,哪裏的房子最緊俏?必是學校邊上。黎大夫的醫館聚人氣,再有座書院鎮著,他們武林村的將來可謂光鮮亮麗。
“我不管你們…”洪華啟往他姐身後一站:“我跟我姐一道建村,洪家的書院第一任院長,你們不當就給我…”
“你爹我還沒死呢。”洪稼潤看向父親。
洪南楓望著外孫女婿,“書院”二字讓他肚裏的心一下就堅定了。他洪南楓雖已滿頭白發,但仍有向往,移目看兒孫:“建村,首先要有個規劃。怎麽建,花用多大,能不能落實?這些都要經過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的考察、丈量、算計。咱們不能光靠想象,走…先去轉轉。”
凡清見外祖轉身,輕輕拉了拉師姐,小聲道:“同意了。”
辛珊思笑了,攬住他的肩,跟上走在前的人:“昨天學的字,今個還記得嗎?”
“記得。”凡清說:“昨日外祖教了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我還學了師姐的名字,閻晴和辛珊思,明天學久久的名。陸伯說,久久的名字很多個。大名,黎九瑤,乳名久久、小丫丫、小肥丫、小胖丫、小肉團、小豬丫…”
冷芒刺背,陸爻不敢回望。
一行從盛冉山回到荀家屯,天都見黑了。這夜,洪家除了洪老太睡得著,其他都跟烙餅似的在炕上翻來覆去。次日早飯才吃完,洪稼維兄弟四個就聚到一塊說話。華字輩幾個小的則擠到陸爻屋裏,鋪了張大紙在炕上,塗塗畫畫。
辛珊思等著外祖準話,隻等了三天沒等來準話,卻等來了黎大夫被人十萬金掛上了絕煞樓的掛牌。她呆住了,家裏也沒了聲音。
黎上好看的眉頭緊蹙,他不是在擔心己身安危,而是絕煞樓的行為讓他生了一猜測。
“你說…”辛珊思遲疑兩息,道:“五裏和餘二是不是已經落到戚贇手裏了?”
這正是他在猜測的,黎上斂目:“八成。”不然戚贇沒這個膽將他掛上絕煞樓的掛牌。“風笑…”
風笑跨步上前,拱手待命。
黎上眉頭舒展,唇角微揚:“在盛冉山那立塊牌,明年二月初二,我將在盛冉山下搭藥廬解熾情,十兩銀一位。”
“是。”風笑領命退後一步,轉身疾走去準備。
洪南楓擔心:“那個絕煞樓…”
“很快就沒了。”辛珊思看向他外祖:“您把心放肚裏。本來沒有這茬,我和黎大夫這幾天也要出發去風舵城解決絕煞樓。現在人家把頭伸過來了,這不正好方便咱們剁嗎?”
“姐…”洪華啟提醒:“你的劍還沒開刃。”
“不用。”辛珊思道:“太岑劍身就那麽點厚,開刃還是不開刃,於我沒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