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黎上歸家的第一天, 就把黎久久攏回來了。晚飯桌上,辛珊思看著饞閨女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著雞蛋羹,不禁朝黎大夫豎起大拇指:“還是你最懂她。”
“好喂就好養。”洪老太衝她曾外孫女笑道:“你說曾外婆說得是不是?”
黎久久吃得有滋有味, 心情美極, 撲棱下兩小胳膊。薛冰寕還是有點擔心:“上午吃了半碗粥油,晚上又用上雞蛋羹,她會不會脹啊?”
葉明麗道:“沒事的, 能吃能受。”
小半碗雞蛋羹下肚,黎久久還覺不夠。黎上夾了兩個饅頭給她, 讓她一手拿一個。
昨天薑程、程曄逮的兩麅子,今個一隻已經上桌。十好幾斤的肉,再加上魚燉豆腐、酸溜白菜、蒸雞蛋,這頓可算很豐盛了。
用完一碗飯,洪華啟見雞蛋羹見底了, 問一桌的哥哥們:“你們誰還要雞蛋羹?”
洪華立直接把雞蛋羹遞給他:“沒人要了,你盛點飯拌一拌, 吃幹淨。”
“得嘞。”洪華啟最愛雞蛋羹拌飯,那進嘴滑溜溜。
用完晚飯,洪南楓在院裏轉了兩圈,端了放在簷下的一小甕水進了陸爻他們屋。裏間牆角放置著斜口殘缸,缸裏盛著山石,零星的綠意分布在上。這是珊思做了一半的盆中景, 他和陸老哥都極喜。用指蘸水, 給山石添點濕。
陸耀祖從外回來, 見洪老弟蹲在斜口缸那, 不禁露笑:“是不是十分寧人?”
“是。”洪南楓看著缸中山的縮影,腦中想著山中人, 似有若無的古鍾聲回**耳邊,心裏是深林鳥語是流水淅淅…
“時節不對。”陸耀祖站定在他身後:“若是夏日,咱們可以進盛冉山尋些帶蘚的石來造盆中景。那更能顯幽靜,肯定比這要好。”
對,洪南楓欣然:“以後我們在屯子裏走動,可以看看誰家有破陶爛瓷。我是覺這斜口缸擺屋裏,比花大價尋來的花瓷擺件要高雅得多。”
正房西屋,辛珊思抱著犯瞌睡的黎久久坐在小凳上。黎上兌了水,擺放在她們娘倆跟前,給黎久久脫了鞋襪洗了小腳丫子,還聞了聞:“嗯,不臭了。”
“不是,你把話說清楚…”辛珊思抓著姑娘的小肉爪子,指著她爹:“誰小腳腳臭啦?”
黎久久撐起眼皮子,望著親爹,小嘴還往下癟。
“你不會是聽懂了吧?”黎上彎唇,見閨女委屈得都要哭了,忙低頭在她饅頭似的小腳上親了一口:“不臭不臭。”
把黎久久收拾幹淨弄上炕後,辛珊思洗漱了下也跟著上炕了。許是才吃了蛋羹,黎久久沒喝幾口奶便鬆了嘴。
連著三天晴好,屋簷總算不滴水了。盛冉山開工,家裏不缺人,程餘粱與尺劍跟著薑程、程曄一道出了門。黎上與外祖商議後,準備等路上幹硬了再前往看地。
中午,天暖和些,風笑將幾屋的門簾都拆下來,讓屋裏透透氣見見光。陸爻把斜口缸搬出去曬曬。
飯後,辛珊思哄睡了黎久久,正要去翻針線簍子,就聞敲門聲,轉頭望去。
陸爻走向院門:“誰呀?”
“你可以算一下。”門外傳來不陰不陽的男聲。
蒙曜?從後院回來的黎上不禁蹙眉,他怎麽來了?陸爻真想依言回頭去拿破命尺,算過之後再來開門。但…算了,他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
門打開,黎上看著門外…三人,眨動了下眼,目光沒在蒙曜身上多停留,打量起站在最前也是最矮的那位。
蒙曜下望了一眼,他是沒想到小活佛來得這般快。
凡清望著走出正房的女子,自己動手脫了裹著的棉襖,露出身披的小小大紅袈裟,解了頭巾,抬腿跨進院子,穩步至她丈外,凍裂口的雙手合十,俯下頭:“凡清拜見師姐。”
啥?辛珊思有點轉不過彎來,她師父死了十四年了,哪來這麽小的師弟?看著小家夥的個兒,他有五歲嗎?
您老人家怎麽還站著,不去給小師叔解釋解釋嗎?蒙曜瞅著杵在他前的親師伯,前日一早這位帶著凡清至魔惠林可是嚇了他一大跳。
偌大的院子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響。黎上目光移轉,看向蒙曜。蒙曜清了清聲,見師伯沒反應,抬手輕輕推了推:“您說話呀。”
老和尚進了院子,走到凡清右側,兩手數起黑珠串:“老僧撒若,師承羅林,與你同輩。”
看僧衣就知他們來自西佛隆寺,辛珊思抬手行禮:“師兄。”
“師妹不必多禮。”撒若微笑:“凡清是寺裏新迎回的活佛,年三歲,已被記入玄靈師叔名下,排於你之後。我此行,是為他的師承。”
“你要《混元十三章經》?”辛珊思口調變了。
“是也不是。”撒若怕她誤會,直白說道:“凡清資質、心性都奇佳,最宜修《混元十三章經》。寺裏命我攜他入中原尋你,確是為《混元十三章經》,但不是索要,是想請你親自教授他。”
什麽?辛珊思垂目下看那小和尚,讓她來教?黎上也有些意外,西佛隆寺把小活佛交給珊思養?
凡清濃密的眼睫輕掀起,他抬首上望,對師姐的審視不避閃分毫。
他的眸子裏雖沒多少情緒,但卻有著很純粹的天真。辛珊思目光從他的眼離開,來到頰。醒目的疤,令她凝起了眉。
師姐不喜歡他嗎?凡清小嘴微抿,眼裏的神光黯淡了分。他想學厲害的功夫,這樣就不會有人能把他丟去喂狼了。
他有四尺高嗎?辛珊思沒有信心能將他教養成才,抬眼看向撒若:“師兄,我可能無法…”
“那缸中景是你布的?”撒若打斷她的拒絕,指著三步外的那斜口缸。沒來由,他直覺這巧思就是來自於小師妹。
辛珊思望去,頷首:“是,不過還沒完成。”
“高山陡立,野鬆下坐禪。”撒若收回手,繼續撚珠:“師妹心境如此,何懼教不好凡清?”那缸中景,他未進院門時就已看到。也正是因為這缸中景,讓他定了心。
莞爾一笑,辛珊思道:“將景收於缸中,就是我的一個小玩鬧,說明不了什麽。”
“你能將景收於缸中,還構造得這般空幽,就足矣說明你心中自有方天地。”撒若看著小師妹:“凡清不會讓你失望的。”
猶站在院外的蒙曜,轉頭示意三丈外的巴德把凡清…小師叔的行李拿來。巴德立時拿了放在轅座上的那隻包袱,送上前去。
接過手,蒙曜進院,用腳將門帶上,漫步走到一老一小後:“你們一個是帶,兩個也是帶。凡清小師叔翻過年就四歲了,洗漱吃飯都能自理,也不需要你們費多少精神…”
“養孩子就隻用管洗漱吃飯嗎?”辛珊思瞪了蒙曜一眼,下望向她師父的小徒弟:“你們怎麽來的中原?”
凡清回話:“走路來的。”
聲音軟軟的,辛珊思瞅著他那雙被凍傷的手,不禁生憐,可心裏還是拿不定主意,轉頭望向黎大夫。
黎上不由發笑,提議道:“要不讓陸爻算一卦?”
這樣的重大的事要交給他來決定?陸爻正色,等著師侄媳婦的話。
先不管他們,洪老太跟李阿婆進了廚房燒茶。滿繡拾了幾樣點心裝盤,擺到堂屋桌上。
辛珊思頂著多方目光,點下了頭:“給我和我師弟算一卦吧。”說完又問一句,“佛家忌諱這個嗎?”
撒若笑言:“西佛隆寺不太忌諱。”算命,跟求簽問佛,在他這沒區別。
陸爻瞥了眼蒙曜,轉身回屋取破命尺,順帶著拿了三枚銅子出來,站到師姐弟中間,問:“你們誰先扔?”
凡清看向他師姐:“長者為先。”
“可以。”辛珊思沒所謂,接過銅子,在陸爻展開破命尺之後,隨意一丟。陸爻盯著銅子落定,掐了幾指節,撿起破命尺上的銅子遞給小凡清,同時左手下沉。
凡清學著師姐的樣子,握著銅子的小拳頭來到尺子上方,展開五指。其身後,蒙曜看著陸爻拿著的破木尺子,眼底晦暗不明。
銅子落定,陸爻掐指,很快神色就複雜起來了,算完餘光瞥了一眼師侄,收起銅子和破命尺,說道:“有師徒之緣,無師徒之名。”
“然後呢?”黎上沒瞎,眼神還好得很。
然後…陸爻抽了下鼻轉身麵向師侄媳婦:“你與他淵源極深,”手背到後,“咱們得好好教。”
蒙曜覺這根本就是件不用考慮的事兒。凡清的身份明擺著,隻要他能長大成人,便可做西佛隆寺一半的主。若功夫再有他師父、師姐那般,那西佛隆寺的另一半主,他也做得。當然,前提是心正。
黎上觀著陸爻的麵,品著他說的話。
行吧,辛珊思抬手撓了撓後頸,與她的小師弟說:“我很嚴格。”
“嚴師出高徒。”撒若認同嚴點。
“凡清不怕,亦會很努力。”小凡清保證得十分鄭重。
辛珊思點首:“那好,你留下吧。”
有了決定,風笑就上前接手凡清的行李,牽著他往東廂南屋,找了個空的衣箱出來:“你把行李都整理到箱中。”
“好。”能留下學武,凡清很高興,雙手合十:“以後凡清就打攪了。”這是來之前,師兄教他說的。
“不打攪。”風笑對著小小的人兒,腦中慢慢浮現出他兒子的模樣,指觸上凡清麵頰上的疤。
凡清一愣,沒有避閃,琉璃似的眼看著擰起眉頭的大人,道:“已經不疼了。”
指甲摳了摳疤痕,風笑眉頭稍展:“你先整理行李。”這些疤要想祛除,得將疤破開重新長。配製舒痕膏的藥,有兩味還不易得。不過…聽著屋外的說話聲,他腳跟一轉走去書案。
辛珊思正在問凡清臉上的疤,撒若沒隱瞞,將凡清被擄的事詳盡地說了。
燒好茶,洪老太走出廚房,給站在外孫女身後的老頭子使眼色。洪南楓會意,開口道:“都別在外站著了,你們進屋坐著說話。”
是她失禮,辛珊思側身作請。
撒若也不跟她客道,抬步上台階進去堂屋。陸爻才要跟上,肩頭就被抓住了,扭頭看去,問:“算命?”
蒙曜瞟了一眼在旁看著的黎上,與陸爻道:“你一卦三兩銀…”
“不是。”陸爻糾正道:“用破命尺算,是一卦百金。”
“可以。”蒙曜就是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半尺破木量劫”,收回手。
陸爻轉身,將三枚銅子遞出:“你要算什麽?”
“命劫。”蒙曜撿起他掌心裏的銅子。黎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雙手抱臂,看戲一般。
陸爻取出破命尺,點明睛,尺展開。蒙曜丟銅錢,也不在意銅錢落哪,轉過頭望向黎上:“最近外麵的流言,你不會沒有留意吧?”
“我這挺清靜,尚無人上門來鏟奸除惡。”黎上唇角微微一勾:“沁風樓收得還順利嗎?”
蒙曜笑了:“師叔給我出的那主意,很好使。”回頭看了眼在掐指的陸爻,“那十一家的珍寶首飾都已運道魔惠林,你這可有什麽想法?”
黎上搖首:“沒有。”
“那就我來處置。”蒙曜道:“處置完,我會著人將你們那份送來。”
“好。”黎上沒意見。
“還有一事…”餘光見陸爻停止掐算,蒙曜轉頭看他:“圖八、圖六解散沁風樓時,跟沁風樓的人明說了,你這會給她們解毒。”
“知道了。”黎上道:“過兩天我會讓風笑在盛冉山那立塊牌。明天開春,我將於盛冉山腳搭藥廬,解熾情十兩銀一位,旁的毒另論價。”
在盛冉山腳那搭草廬?蒙曜輕笑:“坦州黎家人,確實精明。”
“王爺過獎了。”黎上鬆開抱著的雙臂:“我們這些普通百姓,滿心隻想安居樂業,過幾天不愁吃喝的快活日子,沒別的高遠大誌。”
快活日子是好,可惜與他無緣。他蒙曜生下來,就已注定要爭,輕眨了下眼,示意陸爻說話。
“你要算命劫?”陸爻確定下。
蒙曜點首:“是。”
陸爻垂目看破命尺上的三枚銅子:“你的命劫在‘鳳’身。”
“鳳?”蒙曜不解。
“這鳳還是頭假鳳。”
說及“假鳳”,蒙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蒙玉靈。
陸爻繼續道:“我提醒你一句,你於姻緣上,一定要重情,不能把利放在首位。”
蒙曜蹙眉:“你的意思是,假鳳會入我後院?”
“不一定。”陸爻點點落在西角的銅子:“將來,你要娶就娶你心悅的人,亦或愛極你的人。”
他心悅的人…蒙曜眸光一暗,不願多說了:“一會我讓巴德給你卦金。”
“好。”
屋裏,辛珊思給撒若斟茶:“師兄什麽時候回西望山?”
“暫時不走。”撒若道:“我會在魔惠林留段時日,你這若是有事可以著人去魔惠林尋我。”
辛珊思笑了:“好。”等一界樓查清流言背後的鬼,她要與黎大夫去風舵城一趟。荀家屯這,需要人幫忙盯著點。之前,她想到的人是蒙曜,隻心裏頭對蒙曜又不是太信任,現在卻是不怕了。
撒若眼明,看她那笑就知她心裏存著事,正好他也有事要托付:“凡清臉上的疤…”
“你放心,隻要能祛除,我一定求著黎大夫幫他治。”
“那就有勞你了。”
喝了兩杯茶,撒若看凡清安頓好,便掏出一隻信封,推向小師妹:“這裏是凡清的名帖和一年的月例,你拿著。以後每年十月,寺裏都會將他的月例送來,直至他學成回歸西望山。”
辛珊思沒拒:“凡清吃食上有忌口嗎?”
撒若搖首:“沒有。”
“葷素不忌?”
“西佛隆寺的戒律與中原廟宇不同。”撒若隻說一則:“殺,是戒濫殺無辜。”
辛珊思微愣,後粲然笑之:“甚好。”
“那達泰呢?”陸耀祖多嘴一問:“過去十幾年,他在中原可沒少殘害無辜。”
撒若麵上無不悅:“過去十幾年,達泰除了是西佛隆寺的僧人,還是密宗的代宗主。有這層身份在,他就可以拿皇命來解釋濫殺的行為。西佛隆寺的寺規與皇命擺在一道,即便是玄靈師叔,對外也隻能說皇命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