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見黎上做什麽?”餘二嘲道:“買話本嗎?”
五裏苦笑, 收回目光看向好友:“你也別挖苦我,我與你,我們…”笑意退去, 凝滯兩息, “都跟黎家遭滅門脫不了幹係。”近日暗訪了幾家,他發現那幾家的日子過得真是相當不錯。就說南高城劉家,一整隻燒雞, 僅拽了根翅膀,剩下的就丟在泔水裏。
除了富足, 他們還有個共通,便是對二十年前黎家滅門之事十分忌諱。
“你既不是要買話本,那暫時就別去討嫌了。”餘二側身,示意好友一道走:“欠債還債,天經地義。蔡、孫、宋等十一家要還, 你我也不例外。”
五裏點點頭:“是。”緩步而行,望著天際, “餘二,你有後悔建立絕煞樓嗎?”
這個問題,他最近都在想。餘二背手:“不可否認絕煞樓的初衷是好的、正義的,我也曾為它驕傲過。但…”轉頭看向旁,“我後悔建了它。”
他也後悔了,黎家兩百零九條命, 血淋淋的。五裏嗤笑:“明明有很多種方法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可我們卻自以為是建了一個專做人命買賣的樓。那樓竟還叫絕煞樓。”
“你我不僅有眼無珠, 還低估了人性。”餘二歎氣, 有些事他不願去想但又不得不去細細分析:“鳳玉…應該就是戚贇利用庾祈年安插到我身邊的‘戚麟’。照這個時間計較,可知戚贇在絕煞樓建立之初就已經打上主意了。”
“相較孤山, 鳳玉算好的,他在武當這些年到底沒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五裏也不怕好友笑話:“閻晴當街擰了孤山腦袋,我都想當街謝謝她。”
“那方闊呢?”
五裏氣哼:“讓他慢慢死。”換作他年輕時候,麵對方闊、孤山這樣的,他的手段絕對不比黎上、閻晴溫和多少。“你剛說的那話很對,你我都有眼無珠。”不說孤山,方闊在未離開釋峰山前,他確是常常見著。
餘二想問五裏最後一個問題:“賢語書肆明天就要售賣方闊的話本,若少林因此遭殃,你打算如何?”
駐足,五裏轉身:“少林教養了方闊,方闊那些話本也是在少林寫的。他從黎家借得的六十萬金藏在少林,也是在少林丟失。偷盜的孤山雖是戚家人,但其是在少林長大。還有我,絕煞樓我是東家之一。諸此種種,少林遭殃實屬應該。”
“若少林被圍…”
“釋峰山崩塌,那便是氣數已盡。我會跟少林一起亡。”
餘二點點頭:“我離山前,已經交代我師兄了,他會為我收屍。你死的時候,記得離我近點,這樣我師兄會順手連你一塊埋了。”
五裏笑了:“好。”
兩人繼續走。沉默幾息,餘二又道:“黎上應是從崇州出發的,那裕陽、隴西、嶺州…幾家該都沒了。”
“不怪他。”五裏道:“他們當年做得也是太絕了,說到底黎家跟他們並無仇怨。他們謀財就謀財,做什麽害命?害命,一刀封喉便是,非要活擰人頭。今日下場,全是各家咎由自取。”
“剛我看你追的那麽急,還以為你是要勸黎上良善?”
“不是,就是單純地想見見他。”
“我也有點想見,他真不愧是黎家人,賣方闊話本?”餘二笑著搖了搖頭。
五裏笑不出來:“估計他收拾完十一家,就該輪到絕煞樓了。到時,絕煞樓三東家還能藏得住嗎?你我,等著揚名立萬吧。”
“那咱們是去絕煞樓還是往蒙都?”
五裏腳下一頓,沉凝了兩息道:“餘二,你這輩子還有什麽想做卻一直沒能做的事嗎?”
還真有,餘二道:“想跟你再切磋一回。”
“可以。”
“那你呢,你有什麽想做的?”
五裏露懷念:“我想回黃家營看看。”
他出生的地方。餘二道:“我陪你一起,去完黃家營咱們就往蒙都找戚贇。”
中午時分,三輛馬車進了裕陽城,駛到宋家大宅。中間那輛馬車的車夫下轅座,跪倒地上俯身拱起腰。一戴了一全套紅寶石頭麵的婦人,踩著車夫的背下了馬車。婢子、婆子簇擁著她,往宋家大門口去。
宋家大門緊閉,幾個下人輪流敲都沒人回應。
“怎麽回事?”婦人擰眉露不悅,一月前她就著人送信到崇州,說要回家省親。可今日馬車到城門口了,她都不見人來迎。大哥和母親不在府裏嗎?
“再敲。”
啪啪…下人又敲了許久,還是沒人應。
“門房呢?”婦人生了怒,撥開攙扶的婆子,往邊上圍牆去,跺足而上翻身越過牆頭,入了宅內。見四下無人,她快步走向垂花門。長廊圍欄都是積塵,一看就是有些日子沒打掃了。
過了垂花門,婦人隱隱約約聞到股…腐臭,心發沉,預感很不好。她疾走向主院,到了地方,都不用入內便已看到院內境況,眼仁暴突,慌得後退一步。
僅僅半日,裕陽城宋家遭滅門的事就被傳開了。宋家宅子外圍的都是人,水泄不通。
“聽說人都爛了。”
“肯定死了有些日子了。”
“我就說宋家這些日子怎麽總關著門?”
“多大仇啊,把人一家都殺了?”
“那要看宋家造過什麽孽了?”擠在人群裏的周福恒忍不住插了一嘴,他和世寧師太去過坦州方林巷子了。方林巷子裏,魏舫的屋子被人翻得亂糟糟,林中不少地方都被刨過。他在林中找著個小盒子,盒裏裝了散碎的金銀,沒別的了。
原他們還要去一趟西陵城,隻才離坦州,就有一界樓的人給世寧師太送來信。峨眉讓她回山。師門有令,世寧師太不得不從。他一個人就沒去西陵城。
傍晚,消息傳到崇州,辛珊思聽過就罷。明天便是話本開賣的日子,今個她二舅和華勤表哥也跟著風笑進城忙活了。
“送糧的車來了。”薛冰寕等了一下午,趕緊將院門大開。天冷了,家裏人口多,不趕著天晴的時候把糧備足了,冰天雪地的誰給送?
洪華啟抱著他的小外甥女出屋,站在簷下。黎久久眼盯著院門,見到大牛停門口尖起小嗓子來叫。
“太好熱鬧了!”辛珊思手裏拿著隻鞋底在納。四個舅娘加上滿繡,都在裁裁剪剪縫縫補補。炕上摞了好幾匹布。
洪老太眯著眼睛,用她們裁下的碎布,給久久又做了幾塊尿布:“小娃子就這樣。現在還好,等她會走了,你眨個眼都得快點,不然看不住她那兩小腿。”
廚房裏,陸爻幫著李阿婆將兩個豬頭劈好放到鍋中。這回來,李阿婆帶了一壇自己秘製的醬,舀了一勺倒在豬頭上,再將幾樣料下鍋,加足水開始燒。
陸耀祖領著洪南楓和洪稼維到屯裏轉了一圈回來,糧都進倉了。簷下,黎久久意猶未盡,還想讓小表舅帶她出院子送送糧行的人。
洪華啟假裝不懂,站著不動。黎久久身子一歪,倒向朝這來的曾外祖。洪南楓一臉慈愛,伸手抱過:“咱們去後院走走好不好?”
“小沒良心。”洪華啟拽著她的小腳:“我帶了你一下午,你說拋棄就拋棄啊?”
小腳腳收不回來,黎久久也不看院門了,低頭找她的腳。
“珊思心思怪巧,瞧這帽子做的…”洪稼維摸摸小外甥孫女帽上的鹿角。
“還有鞋。”洪華啟托高久久的腳:“跟小窩窩一樣,我已經把樣子都記下了。等以後有了閨女,我也這樣打扮她。”
“這話我可聽到了。”梁凝盈走到堂屋門口:“你娘也給你撂個話,你要真能得個閨女,這些小鞋啊帽子什麽的,不用你媳婦動手,都我來做。”
洪華啟也不害臊:“那您現在就開始存料子吧。等表姐夫回來,我就向他打聽打聽,看有沒有生女秘方?”
聽聽這表姐夫叫的…洪老太笑得眼都沒了。
天黑,風笑帶回一信兒,一劍山莊沒能殺掉東明生。
對此,辛珊思也不意外:“沒殺掉,東明生也不好過。顧家都知道他覬覦一劍山莊,還算計了顧銘亦,哪裏會輕易放下這仇怨?你且等著瞧,咱們話本一賣,一劍山莊肯定要問罪湖山廊亭東家,讓江湖武林皆知東明生的陰損。”
“這些人啊…”洪南楓道:“無事生非。”
洪稼潤猶豫再三,還是張開了嘴問:“珊思,之前在書肆,我聽有人嘀咕說裕陽宋家被滅門跟黎上有關?”
這個事?辛珊思低垂眼眸。一屋人看著她。
呼出口氣,她不打算隱瞞:“宋家滅門確是黎大夫做的。”見大家沒急著問為什麽,她便從二十年前坦州黎家遭滅門的事說起,“方闊那本狀元郎裏的大奸商,就是黎大夫家。黎大夫家挺無辜的,一個積善之家,隻因為在南方洪澇時…”
洪家人靜靜聽著,她娓娓道來。聽完後,全都沉默了。片刻後,洪華勤輕嗤出聲:“換我是黎上,我也是不死不休。”
“一門兩百零九口…”洪老太念了聲阿彌陀佛。洪稼潤雙眉緊鎖:“就這品性,姓戚的還想謀天下?”
“他那樣的主,竟也有人敢效忠?”洪稼維搖頭不理解。洪稼隆就比較直接了:“一群匪類。”
“黎上這不是在報仇。”洪稼昇道:“他這是在積大福。戚贇、戚寧恕品性如此,若是叫他們登高,那乾坤還能朗朗嗎?”
“我說一句。”錢英手落在丈夫的肩上:“方闊拿戚寧恕的名義去向黎家借的銀,他戚寧恕可以順勢而為。但在黎家傾囊相助後,戚家就應該把對黎家的所有壞心思掐滅。在你萬分緊急火燒眉毛的時候,黎家伸出雙手拉你,這是多難能可貴?此般情誼,戚家都不知珍惜,足見愚蠢。”
“鬼鬼祟祟,蠅營狗苟,一點不磊落,還想當皇帝老爺?”滿繡冷哼:“他先鑽出他那耗子洞吧。”
“說得好!”洪南楓道:“德不孤必有鄰,得人心者得天下。”看向外孫女,“你和黎上這話本賣得好,循序漸進著來,一點一點地揭穿戚家,讓天下百姓都知道他們的醜陋。如此,他們必成不了事。”
“就是這樣想的。”看著這一屋人,辛珊思心裏暖和:“你們能理解,我…”不知該怎麽說,有點詞窮,“我…”
“不用感動。”洪華啟道:“我們是站在大是大非上說話。”
“我還是要感動的。你們都是我的至親,我出個什麽事很容易殃及到你們。”辛珊思笑起,眼裏晃過晶瑩,目光轉向外祖:“所以您也別猶豫了,明年開春後,咱們一起動土建村。”
“什麽建村?”洪稼維問。
洪南楓笑言:“這個事為父之後與你們細說。”珊思有一話很打動他,一個村子,必須得有學堂。盛冉山那,他肯定是要去看一看,與黎上也要談一談。談過了,他再做決定。
“明早上你你你…”洪稼昇把兒子侄子全點到:“都去書肆幫忙。”
“行。”葉明麗說:“那就早點休息。”
次日天沒亮,三輛驢車就往城裏了。辰時,賢語書肆開門,門外烏泱泱的人。這一天,架上的話本是空了又上上了又空。洪家開了幾十年書齋,都沒見過這場麵。書肆十幾號人,一直忙到晚上關門。
回到荀家屯,一進院洪華啟就喊起來了:“久久,快來給你小表舅捏捏胳膊腿。”
“你做什麽大夢?”洪老太笑罵。
黎久久已經睡了。辛珊思迎出來:“都累了吧,趕緊去洗洗,我去熱菜。”
“累才好。”洪稼隆接過媳婦遞來的巾子:“今天一共賣了七千六百五十四冊話本,兩百零九文一本,你們算算。”還是珊思兩口子本事大。方闊的話本,他也翻過。這要是普通人賣,蒙人早把書肆圍了。
“這麽多!”洪稼維坐不住了:“明天我也去幫忙。”
“您在家養著,”洪華勤道:“我們忙得過來。”在書肆待了兩天,他可聽聞不少事。珊思在江湖上名聲挺大,是個煞神。因為師承,她並不懼蒙人勢力。像崇州達魯花赤,都繞著她走。依西佛隆寺的輩分來,誠南王蒙曜還得喚珊思師叔。他這小表妹,了不得!
洪稼潤洗了手臉:“我怎麽聽人說你和黎上前兩天進過城?”
“那不是他。”辛珊思讓他們去堂屋坐。
洪華啟一腳踩在廚房門檻上:“城裏好些人在議論裕陽宋家被滅門的事,不少都提及表姐夫。”
辛珊思拿了大陶盆放到灶台上:“由著,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
坐在灶膛後的薛冰寕,用燒火棍撥了撥灰:“真相大白那天,我們買兩掛鞭放放。”
“好。”辛珊思欣然應允。
一夜過去,崇州大街小巷基本都在說方闊話本裏的內容。
“神劍山莊孤家不就是一劍山莊顧家嗎?顧家讀了這話本,不得被氣冒煙?”
“顧塵的爹跟秦向寧的爹是至交。秦向寧爹娘死在莫鞍山那,顧家定下秦向寧做兒媳婦怎麽了?秦向寧祖父祖母,勞心勞力掙的家底不給自己血脈給誰?秦家嫡支見天的盼秦向寧死,顧塵到處給秦向寧尋醫。秦向寧福氣多好,方闊怎麽能這麽寫?”
“一劍山莊用得著吃絕戶嗎?”
“眼髒看什麽都髒,方闊還出自少林呢?呸…”
“還有那個土家,跟那個房家交好,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說的不就是西陵方家跟東太山姚家的那點恩怨嗎?姚家祖姑奶奶可不是非方家不嫁。方家擺擂台招鏢還月河圖,那是真想害姚家。”
“這幾本話本一出,俺現在是信了黎上了。他說木偶是西陵方家養的,那絕對是方家養的。”
“肯定是的。”
“狀元郎那本你們看了沒?”
“看了,不太敢說。少林哪天沒了,別怪這個那個,就怪方闊。什麽都敢寫,他咋不上天把佛主從蓮花寶座上踹下來,自個坐上去?”
“我直覺賣話本隻是個開始,後頭還有大戲。”
“裕陽宋家被滅門,九成九跟二十年前坦州黎家那慘事有關。”
南高城劉家正用午飯,門房跑來說有人送了一物給家主劉從喜。劉叢喜讓門房將包袱打開,一隻長條盒子映入眼簾。
劉從喜的兒媳婦王氏嫣嫣一笑,擱下筷子,伸手向旁:“肯定又是誰給爹送好了。”
伺候在側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將巾子放到主子手上。王氏翹著蘭花指用巾子輕柔地拭了拭嘴。
“打開。”劉從喜夾了塊紅燒肉,當看到盒中物時,他雙目微微一縮。
長條盒中,躺著支箭矢。王氏沒留意姑舅的神色,擦完嘴手就向盒子:“這箭頭是純金打的嗎?送禮的人不知道我們劉家是幹什…”
“閉嘴。”劉從喜喝住兒媳婦,抬眼望向門房:“人呢?”
門房低著頭:“對方放下東西就走了,說讓您先回憶回憶過去,他過會再來。”
握緊筷子,劉從喜目光回到盒中的那支箭矢上,又問:“那人長什麽樣?”他若沒看錯的話,這箭就出自劉家四號鐵鋪。四號鐵鋪都是在為石耀山幹。對方把箭送來他這,是警告威脅還是挑釁?
當這時,一道頎長的身影漫步入劉家主院。聞腳步,劉家眾人紛紛看向外。
黎上一眼鎖定劉從喜,品著他的神色:“看你的樣兒,我就知這箭沒送錯地方。”
“黎上。”劉從喜心緊,夾著的紅燒肉掉了,他慢慢擱下筷子。
“想知道我是怎麽得到這箭的嗎?”黎上上台階,跨進門檻,目光離開劉從喜的臉,落到大圓桌上,“還挺豐盛。”讓放下筷子的幾位都把筷子拿起來,“多吃點,這是最後一餐了。”
“你在胡說什麽?”劉從喜的大兒劉越霍得站起身:“黎上,劉家敬你,但你也別把我劉家當軟柿子捏。”
“劉家敬我?”黎上看向劉從喜:“不應該是怕嗎?”
劉從喜靜默,他與黎上對視著。自方闊話本的事鬧開,他就覺要不好,這兩天正想法子,不料人就上門來了。
黎上微笑:“這支箭,是我從一個叫莫青的男子身上拔下的。他的身上還帶著一封信…”臉上笑意和煦,但眼裏卻寒得迫人,“戚寧恕沒死,他在石耀山做山長。”
喉間滾動,劉從喜手緊握,遲遲才出聲問道:“你都到這了,那劉家的那四間鐵鋪…”
“你說呢?”黎上一點一點地收斂神色,輕眨了下眼,轉過身,沉聲道:“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