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地獄
紀檸心側頭, 暫住在隔壁別墅的那群同學正站在寒風裏抖抖索索的朝她揮手。
她降下一些車窗。
“紀檸心，你們是去附近的超市吧, 能不能讓我們搭個便車？”開口的人是路桐，高中時期他是他們班的班長，這次遭遇災難，很顯然他又被幾個同學推舉了出來。
紀檸心早已料到了這一幕。
對方一行人從昨晚開始就在別墅裏討論今天去超市的事，他們沒有車，出行不便，怕趕到超市太晚，要排很長的隊，最主要的是, 他們沒想到會突然大降溫, 而這棟被安排的別墅裏居然找不到一件禦寒的衣物。
他們住進別墅裏的時候是挺舒服，雖然人多, 但地方大, 有地暖有淨水有燃氣，隻是從第一天他們就發現了, 整棟別墅空落落的, 和其他避難者被安排入住的聯排別墅屋不同。
正常人家裏該有的食水物資零食以及衣帽鞋被, 什麽都沒有, 簡直就像是一套樣板房。
待在室內倒還好, 可現在外麵隻有零下七、八度, 他們身上的衣物不足以抵禦寒冷，如果走著去超市估計會凍出毛病來，所以才想到了搭車。
原本他們有人提議找其他住戶, 給對方一些錢，搭他們的順風車。
但並不是所有同學都願意, 特殊時刻，無論錢還是物資都是有限寶貴的，也有人覺得一輛車子坐不下他們這麽多人，恐怕得找兩到三戶人家，花費代價更大。
之後，便有同學提到了房車……
這輛房車並不貴，這小區裏隨便哪戶人家開的車子都比房車好，但耐不住房車大啊，哪怕這隻是一輛C型房車，他們擠一擠就能坐得下。
大不了坐地板嘛，總比頂著寒風哆哆嗦嗦步行過去好吧？
更何況，紀檸心是他們的老同學，與其去找不認識的人交易，還不如求一求認識的人，至少她不會收他們錢。
然而對於“求一求認識的人”這點，路桐有些排斥，他不好意思去求紀檸心，這是有原委的，得追溯到高中時期。
不過對紀檸心來說，那件事早就過去了，更何況，她本來就已經決定了，如果對方開口，她就載他們一程。
楊荏苒別墅裏的東西都是她收走的，那些東西是和他們無關，但相比其他避難者，這些同學的的確確少了很多禦寒物資。
她收的時候，可是連一件圍巾一頂帽子都沒落下……連被子床墊都給收起來了……
也不知道這幾天他們是怎麽睡的……
載他們一程，也算是一點補償。
路亭風沒說話，這是紀檸心的同學，也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紀檸心開口道：“我可以載你們一程，但是有些話得先說清楚。”
她語氣並不熱情，路桐身後的其他同學表情有點不好，但路桐卻反而鬆了口氣：“你說。”
“現在什麽情況你們清楚，我幫你們一次，不代表之後會一直幫你們。我可以載你們到超市，但不會載你們回來，也不可能等著你們幫你們搬拿物資，隻是順路捎帶你們一程。超市肯定會有禦寒物資出售，能解決你們防寒問題，所以下次你們再想去超市，就得靠自己了。”
“好的，謝謝，隻要今天能載我們過去就行。”路桐本意就是如此，隻是身後的其他同學設想更多，推舉他出來開這個口也是有私心的。
但既然他們選擇讓他來開這個口，就得按照他的方法來，如果不滿意他也無能為力。
於是，他轉頭掃了眼身後的同學：“同意的現在上車，不同意的可以自己再想辦法。”
這會他們自己能想什麽辦法？當務之急是先去超市買禦寒衣物
。兩個臉色最不好的男生——胡棟和林士鐸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無人反對。
紀檸心見狀，起身去了後麵車門處，先在電子屏幕上將主動防禦解除，然後打開了車門。
路桐第一個上車，感受到車裏的暖度，原本凍青了的臉緩和許多：“謝謝，叔叔不好意思，我們這麽多人打擾了。”
“沒事。”路有為朝他們笑了笑。
之後上車的同學，嘴甜的也會問一聲“叔叔好”。
紀檸心沒說什麽，讓路有為坐去前麵副駕，她自己則直接坐到了卡座區後麵的小**。
路桐再次道謝，安排上車的同學圍坐在卡座區。
這輛車的卡座區不算大，左側靠窗一個L型軟皮沙發，右側車門旁還有一個單人座，滿打滿算五人座，擠一擠可以坐六、七個人，其他幾個就得坐地板了。
車內暖氣打得不高，但相比外界的溫度可謂溫暖如春，車廂裏飄散著咖啡的清苦香氣，讓早餐隻吃了方便麵配火腿腸的一眾人下意識吞了下口水。
這幾天他們雖然也沒餓著，但想和從前一樣，奶茶咖啡炸雞烤串想吃就叫外賣是不可能的。隻能做到正常吃飽的程度，並且食物口味十分單調，想吃的一概沒有。
像咖啡這種非生存必須口糧，部隊分發的物資盒裏根本不可能有。
但房車主人沒有開口，他們哪裏能沒臉沒皮的主動討要？隻是忍不住小聲感歎，說眼下超市重開了，也不知道那些咖啡店奶茶店炸雞店什麽時候能重開……
一個女生靠著車門坐在地板上，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靠在小**捧著咖啡正喝的人，用略帶好奇的語氣開口：“紀檸心，你為什麽沒來參加同學會，不會……還因為高中那件事生氣吧？”
站在車門旁的路桐立刻皺起眉頭：“龐玉。”
靠著龐玉坐的另一個女生陳靈也輕輕拍了她一下，用表情示意她管住嘴。
高中同學其實算不上朋友，非親非故的人家肯載他們一程已經很好了，她這會開口問這個，陳靈一聽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這種時候，不合適也不禮貌。
龐玉自覺有點失言，被路桐這一喊，加上陳靈的示意，當下抿了抿唇，沒再出聲。
紀檸心正在和楊荏苒發消息，還悄悄拍了一張路桐的側身照想傳給楊荏苒：喏，你的高中男神，他現在就在我家房車裏。
照片果然沒發送成功，但楊荏苒還是秒回：求放過，求別提當年！跪求……
紀檸心：哈哈哈哈哈（一串表情包）……
紀檸心：現在連表情包都發不了，我好無語啊……
她專心和楊荏苒聊天，假裝沒有聽到龐玉問的那句話。
路桐見狀，再次鬆了口氣。
陳靈覺察到氣氛微微有些尷尬，於是主動開口，和卡座旁的其他人聊起了蘇城通告裏封城的事。
這個封城並不單指城西被封鎖，說的也是整個蘇城交通中斷的情況。
今天城東的居民雖然能出門，但活動範圍僅限城東，蘇城不算一線大城，沒有機場，但高鐵和長途汽運外出很方便。
可如今高鐵站、長途汽運站、高速路口、國道統統已經封鎖，目前的情況，無論本地居民想離開去其他城市，或是外地居民想要回家和家人團聚，全都不行。
外麵的人更加進不來，除了救援物資車之外，全部被攔。
網上看不到照片，但民眾之間聯係未斷，每天都有人通過網絡實時了解到外麵的情況，戒嚴剛開始沒多久，有些家人被困在蘇城的民眾驅車抵達封鎖欄外圍，想要入城接家人回去，可重重封鎖線徹底阻隔了他們的希望。
後來，封鎖線拉的更遠，幾條通向蘇城這裏的高速路從源頭上就被卡斷了，外麵的人連接近都做不到。
隻有部隊的車、救援的物資車才能進入。
現在戒嚴解除，大家能外出，那些非本地的民眾自然心心念念的想要回家，他們自己的城市還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他們不想留在這裏，可通告已明文規定，所有身在蘇城內的居民暫時不可離城，一切等待通告。
本地居民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
“要是城西的感染一天不解決，我們是不是永遠都回不了家？也出不了城？”這個問題是大家都擔心惶恐的。
火山雪大降溫後，網上有不少救援車和物資車被阻停滯的消息傳來，後續究竟如何，是否順利抵達，都沒再傳來消息。
照理說事發至今已經一個星期了，如果樺國大部分城市都還好好的，為什麽城西的情況還是那樣？救援的大部隊呢？
“昨天打電話的時候我媽一直在哭，她都擔心死了，一直說想過來找我，還說昨天小區裏有人冒險從樓裏衝了出去，避開了感染者沒被咬到，還順利上了車離開了小區……城東這裏也一直有自行突出重圍的城西居民過來。我媽說既然別人能行，她和我爸應該也行，他們擔心我，想過來找我，被我勸了好久才放棄……”
“或者你應該讓你爸媽試試，你家還好，我爸媽他們不會開車，加上還有癱瘓的爺爺在，他們不可能拋下他的，可如果帶上他根本就跑不了……”
“我也好想我爸媽，想他們做的飯，我再也不嫌我媽炒菜多放油了，油多炒菜多香啊……”
“好羨慕林士鐸，聽說他爸媽剛好去了胡城走親戚還沒回來，那裏很安全。”
“那家住城東的同學不是更走運，好賴一家人能在一起。”
“真不想留在蘇城，就跟抱個定時炸彈一樣，高速和國道真的都被封死了嗎？有沒有可能找到其他的離開方法？我們等會買完東西要不要去城郊看看？可能會有其他小路能離開？”林士鐸有些煩躁的開口。
陳靈搖頭：“別鬧了，你車都沒，難道走著去？更何況你認路嗎，離了導航，你能準確找到高架路口和國道入口？”
“我們是沒車，可現在這不有人有車嗎……”胡棟意有所指的接口，無奈路桐早就應和了紀檸心，其他人不提，光他一個人提有什麽用。
房車跟在小區其他的車子後麵排著隊緩緩前行，在十一點之後，隨著車流駛出了小區。
連續多日，這是紀檸心第一次出小區。她當下收起手機，轉頭看向窗外，查看外麵城市和街道的情況。
不隻是她，滿車的同學們也暫停了壓低的交談聲，看著低溫和火山雪肆虐後的蘇城。
街道上的情況比他們想象中更蕭條，看不見笑聊而行的學生，看不見甜蜜互擁的情侶，沒有孩童歡樂稚嫩的嗓音，也沒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一切都仿佛停擺下來。
一座城市，想要維持光鮮的麵貌，是需要人力物力來維係的。
而如今，蘇城所有能調動的人力和物力都傾向了城西救援和隔離工事，又哪裏還會管城市街道幹不幹淨，有沒有垃圾？
常青的樹木被大風刮得折斷了樹枝，葉片碎枝落在路麵上到處都是，被雪浸爛被低溫凍住，又被車輪碾碎，一地狼藉。
馬路兩側，視線所及的商鋪店鋪全部關閉，有的玻璃不牢固，不知道被什麽砸壞了，碎了半邊，玻璃渣落了一地，無人收拾。
有兩家玻璃門窗破損的沿街小超市裏，不知道曾遭遇過什麽，貨架傾翻，貨品碎落一地，飲料水果和櫃台上的關東煮鍋子斜倒灑落，食物似乎被踩過，弄得地上一片髒汙狼藉，哪怕天氣寒冷也能看出已經腐爛發臭。
電力緊張，所有商用建築都黑漆漆的，就連公交站台、路旁的廣告牌也都被滅掉了燈。沒有燈光的襯托，哪怕是在白天，也顯得有些破舊頹然。
無人收拾，無人清理，街角和建築角落處的垃圾堆了一層又一層。
其實紀檸心小區裏的情況也不算好，幾個保安在戒嚴剛剛解除的當天就跑了，應該是各自回家了。
小區的垃圾房經過這些天，裏裏外外早已堆積如山，後麵過去丟垃圾的人連靠近都不願意，都是照著垃圾房裏垃圾桶的方向，將紮緊的垃圾袋子遠遠一扔。
從前每天都會有垃圾車在天亮之前過來清理垃圾房，所以他們從不知道大家這麽能造垃圾，就這點人，沒幾天就能造出一座垃圾山。
幸虧之後大降溫，下雪結了冰，要是夏天放任這樣一座垃圾堆，早就蚊蠅漫天了。
出了小區，大家才知道原來情況都一樣。城東的街道都這樣髒亂了，難以想象城西會是什麽樣，雖然看不到圖片視頻，但文字一直都有。
據說城西的街道馬路上，感染者肆意走動，但凡有健康的活人出現，就會一擁而上，一邊用含糊不清似獸類的嘶啞嗓音辱罵，一邊用青筋爆裂日漸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活人的手臂，撕扯撕咬……
當人類這種動物褪去了理智，和原始野獸沒有任何區別，甚至——更加可怕。
路麵上，除了垃圾之外，隨處可見發黑發臭的鮮血、碎肉、內髒、骨頭……以及殘缺不全徹底死亡的屍體，寒冷的空氣裏始終散著濃烈的血腥味，宛如地獄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