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想念

裴扶墨神色淡漠,微醺的麵容使他此刻透著一股令人為之酥麻的邪氣,迷離的眼神,看向她時流露出若有若無的強勢掠奪。

他掌心的滾燙,及勢不可擋的逼近,都使江絮清莫名有些害怕。

她被他一步步逼著往後退,手腕上他掌心的熱度像是傳入了她的體內。

“裴小九……”

江絮清濕潤著杏眸,嗓音發軟:“你怎麽了?”

直到她的腳後跟抵在床邊,身後是一張羅漢床榻,裴扶墨忽然頓住了步伐。

江絮清背脊靠在鏤空的床架邊,因身高的差距,不得不仰起脖頸看他。

裴扶墨是武將世家出身,自小便被鎮北侯嚴厲要求,在體能方麵從未鬆懈過,是以他自小身高便較同齡男子更要修長,他結實的臂膀是在沙場上拿過刀槍,取過敵將頭顱的,是那樣危險且具有力量。

可如今那樣強勁有力的掌心,卻偏偏抓住了一隻纖細到仿佛他再輕微使力,便能輕易折斷的皓腕。

裴扶墨喉結滾動,瀲灩眸子**著水光,眼尾的那抹紅一路蔓延至脖頸,嗓音低啞地問:“江絮清,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江絮清眼眸閃閃,仰著紅撲撲的麵頰,說道:“我是來見你的,我知道今日哥哥必定會邀你出來,所以特地……”

她抑製著撲通的心跳,訴說自己的相思之情。

沒料裴扶墨全然不見感動,反而挑起眉梢,語氣淡然:“見我,我有什麽好見的,若我沒記錯,你曾經還說過看到我這張臉便討厭。”

江絮清尷尬了會兒,委屈地想,他竟是這般小心眼,幼時曾經的一句無心之言,長大了竟還是記得。

江絮清咬了咬唇,不由靠近了他些,他身量高挑,將一身月白色長袍穿的盡顯矜貴雅然,挺闊的胸膛像是升騰著熱氣,一股撲麵而來的男子氣概。

自打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後,她每每與裴扶墨靠近,總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少女情懷實在難以掩藏。

江絮清右手拽起裴扶墨的衣袍,眼尾含著濕意:“那是從前,可現在的我想見你,日日都想見,見不到你我就很想很想你。”

這些話是她想同裴扶墨說的,但她一個姑娘家說出這樣直白不知羞的話,不知得鼓起多大的勇氣。

可即便再羞恥,她也要勇敢表達出來,至少無論這世發生什麽,她也不要再與他錯過了。

裴扶墨身軀微僵,瞳仁凝聚成墨,冷著臉,沉默不語。

她都這樣主動了,可他還未曾表示什麽,江絮清嗓音帶著哽咽:“裴小九……你說句話呀。”

她一直小幅度地拉扯著他的衣袍,一下一下地拉扯。

毛絨絨的腦袋垂在他胸膛前,許久沒得到回應,她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神情。

說出這番話本就鼓起她最大的勇氣了,若是得到的是冷漠的眼神與不屑的態度,恐怕她真的會受不住。

“裴……”

忽然,一股重量朝江絮清麵前倒了過來。

她毫無防備,嬌呼一聲,隨著那重量朝床榻上倒了去。

男人挺拔的身形壓在她的身上,江絮清頓時有些呼吸不過來,好半晌才能抽出被他壓住的雙手,她按在裴扶墨的肩膀搖晃,“裴小九?你怎麽了?”

他闔著眼,濃黑的眼睫輕微顫動,應是昏睡了。

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頰邊,江絮清嗅到一股酒氣,這才想起方才與那些公子聚會時,裴扶墨像是喝了不少酒。

怎麽好端端的,向來滴酒不沾的人也碰酒了?

江絮清輕歎一口氣,想必方才她那一番很想很想他的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

無法,江絮清隻能扶著裴扶墨換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

江絮清喊了門外的安夏進來,周嚴見狀問道:“江姑娘,世子爺何在?”

江絮清小聲道:“他在裏頭休息,我先照看一會兒,若是醒了再喚你。”

周嚴皺眉,世子怎會好端端的在酒樓裏休息了?況且看方才的架勢,世子爺分明是想與江姑娘徹底一刀兩斷,怎麽就這樣躺下了,還讓江姑娘親自照看?

周嚴本想進去看看,後又想起,世子與江姑娘是十多年的情誼,他不該輕易插手。

世子對江姑娘用情多深,他自是比誰都看得清楚,這段時間世子有意避開江姑娘,實際上世子每日內心不知與自己做了多少鬥爭,看來無論他多麽克製,果然還是拿江姑娘無可奈何。

“那好,我就在門外守著,江姑娘若有什麽需要,便喚一聲屬下。”

安夏在酒樓小二的幫助下,打來了一盆幹淨的清水。

江絮清坐在榻邊,擰幹了帕子,輕輕擦拭裴扶墨蘊滿醉意的臉龐。

“姑娘……”

“噓。”江絮清輕聲示意,讓安夏聲音小些。

安夏訕訕一笑,壓低了聲音:“姑娘,這種粗活就讓奴婢來吧,你何曾照顧過人?”

江絮清搖頭,“我可以的。”

前世總是裴扶墨在照顧她,從小到大,她已經被他偏寵照顧了十多年,就連最後……

思及前世,江絮清眼眸不知覺染上了水霧,有些想流淚了。

她已經想好了,這世無論要麵對什麽難題,她都要與裴扶墨共度一生。

況且這世裴家還未曾出事,她也沒有被裴幽算計,她與裴扶墨之間一切都來得及呢。

江絮清擦幹了裴扶墨麵容上的濕氣,便坐在一側托著下巴,細細打量他的睡顏。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看天色都將暗了。

安夏站在一旁愈發急切,姑娘好似不急著回去,難不成還要陪著裴世子醒來嗎?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

江濯從大理寺辦完了案子來到觀月酒樓。

看到雅間最裏麵,一個躺著昏睡,一個托著下巴盯著人家睡覺的兩人,江濯扶額,上前提醒道:“慕慕,該回去了。”

江絮清小聲道:“一會兒吧,他醉了,還未醒呢。”

江濯拉了個繡墩坐過來,看著自己妹妹那擔心將裴扶墨吵醒的謹慎模樣,好聲好氣地勸說:“你是個姑娘家,這樣守著一個男人睡醒像什麽樣子?”

“你先回去,這裏有哥哥來幫你守著。”

江絮清的倔性上來了,說什麽也不願意,嚴肅地搖頭。“不要。”

江濯也不好勉強,所幸裴扶墨的為人他也清楚,兩家關係親近,即便如此也不會影響他妹妹的清譽,江濯隻能就此作罷。

等到天色徹底暗了,夜幕降臨。

江濯的貼身隨從敲門進來回話,“公子,今日內閣的首輔大人到府上做客,老爺和夫人吩咐小的讓姑娘和公子早些回去。”

江濯頷首,正想勸說江絮清。

哪想江絮清聽到首輔大人的名諱,臉色霎時一變,突兀地問:“爹爹今日是不是又備上了好酒?”

隨從點頭。

江太傅平日嗜酒,每每醉後便不記事,偶爾也引起了不小的麻煩。

江絮清想起前世,父親是醉酒時卷入了謀殺首輔大人的案子,雖然目前時間對不上,按照前世來看也是一年後才發生的事,但這種關鍵時刻,她還是得親自去攔上一把才好。

江絮清頓時打起精神來,輕手輕腳地領著安夏出去,吩咐周嚴說:“世子在裏頭醉著,若是一個時辰後還醒不過來,你就親自背他回侯府。”

這種宛如世子夫人的命令,令周嚴詫異了須臾,但也沒說什麽,直接應下了。

江絮清急著先趕回江府,連江濯還沒來得及跟出來都未曾理會。

雅間內,江濯坐在原位上,看著突然消失不見的妹妹,好奇問了一句:“今晚還有誰來了?”

那隨從回道:“裴大公子也在。”

父親很是看好裴幽,時常誇讚他天資聰穎,探討文學時也總愛帶上他,首輔大人來江府做客,喊了裴幽一同過來也不意外。

江濯搖了搖頭,妹妹忽然著急回去,除了裴幽還有誰吸引她?總不能是那個年歲與父親一般大的首輔大人罷?

“那丫頭急什麽,裴幽還能跑了不等她麽?”

說罷,江濯站起身,撣了撣衣擺,看著還醉酒不醒的裴扶墨,吩咐周嚴說:“你好好照看世子。”

周嚴頷首,目送了江濯離去。

雅間很快便清靜了起來。

江濯前腳剛走,躺在榻上的裴扶墨緩緩睜開了含著濕氣的眼眸,眼底毫無醉意,他靜靜地看著天花板許久,久到眼中漸漸浮起了刺骨的冷意。

室內寂靜,沉默得有些嚇人。

**

江府。

江絮清趕回來時,江義承與首輔宋初岐已然在對飲了,而裴幽則坐在一側看起來很是溫潤,臉上總是含著淡笑。

江絮清現在看到他虛偽的笑容,都覺得厭惡。

她快步走過去直接取走江義承要飲下去的酒盞,繃著一張小臉嚴肅道:“爹爹可不能再喝了。”

江義承朦朧的眼神直追著那酒盞,像是饞極了,“乖女兒這是怎麽了?”

江絮清將酒盞藏到身後,正色道:“爹爹身體不好,本就不該飲酒,嚴大夫說的話難道爹爹都拋諸腦後了麽?”

宋初岐笑著接話:“丫頭,你爹爹是高興呐,裴幽這孩子新發表的一篇文章,廣受好評,文人皆讚不絕口。裴幽是你爹爹一手調.教出來的學生,他自當喜不勝收,想要慶祝了。”

江絮清擰著細眉看向裴幽。

裴幽笑得無辜,“慕慕這是在怨我?”

江絮清不欲與他有牽扯,故意不回他話,反而對江義承說道:“想要慶祝有許多方式,爹爹唯獨不可飲酒。”

被閨女當著眾人的麵阻攔,江義承的麵子有些掛不住。

恰逢這時江濯也趕了回來,見此焦灼的場麵,也跟著勸說:“爹,慕慕說的對,上個月嚴大夫診平安脈時就說了,爹的身子大不如以往,的確該少飲酒。”

兄妹倆都站出來,江義承也覺得老臉沒地方擱,正想發怒振父綱呢,宋初岐就笑道:“我還真羨慕江大人這一雙兒女,這般孝順,無論什麽情況都將江大人的身體放在首位,讓人忍不住感歎。”

宋初岐的發妻去的早,在世時也並未留下一兒半女,即便他後來續弦了,也沒得子嗣緣。

不好在沒有兒女的首輔大人麵前多說什麽,倒有顯擺的意味,江義承隻能謙虛道:“說來也是,家裏府醫曾說過,勸我要少飲酒,差點給忘了。”

江絮清見事情揭過,這才僥幸地呼了一口氣。

放下心後,才一抬眸,便見裴幽眯著眼眸,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視線相撞,他反而不避諱,朝她笑彎了眼。

江絮清頓覺一陣惡寒,趁著父親和首輔大人交談間,便悄悄溜了。

**

夜色蒙蒙,月色皎皎,清輝傾灑成霜。

裴扶墨酒醒了後直接回了鎮北侯府,路過玉榮堂時,雲氏忽然喚住了他,“懷徵,今日休沐你去了何處,怎麽現在才回?”

裴扶墨站的有一段距離駐足,語氣淡淡:“有點私事處理。”

雲氏也沒多想,說道:“你兄長剛從江府回來,我吩咐廚房燉了參湯給他補補,你去喚他過來。”

“府裏的下人挺多的。”

他說的在理,但雲氏明白,這是裴扶墨不願主動去喊裴幽出來。

自從長子認回了裴家後,小兒子便態度不冷不熱的,還沒有幼女對待長子親近,但二人到底是親兄弟,她還是想要拉進親兄弟之間的關係。

雲氏苦口婆心道:“為娘就拜托你做這點小事也不行了?”

裴扶墨無奈地聳肩,“知道了。”

說罷轉身便朝著裴幽的清幽院行去,到了院子門口,裴扶墨看著那三個醒目的大字「清幽院」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裴扶墨走到房門前,問站在門口值守的李勉:“大公子可在?”

李勉答話:“在裏頭,小的這就去請公子。”

裴扶墨阻攔,“罷了,我親自去請他出來。”

臥室內環境整潔,陳設雅致,墨香氣迎麵襲來,而這間屋子使裴扶墨像是想起什麽不好的記憶,麵色掠過一抹戾氣,便很快消失殆盡。

走到最裏處,裴幽坐在書案後垂首書寫。

裴幽自小流落在外,條件有限並沒讀過什麽書,但因天資聰穎的緣故在江家住的那兩年,在文學方麵頗有悟性,便很得江太傅看重,經過那兩年的學習,一手好書法更是讓無數文人為之讚歎。

他低垂頭,聚精會神,好似沒察覺到有人來了。

裴扶墨緩步走到書案前停下,靜默了半晌,說道:“兄長好生勤奮。”

裴幽抬頭,笑了笑:“勤能補拙,況且江太傅那樣看重我,我也不能叫他失望。”

裴扶墨輕壓唇線,沒再接話。

裴幽左手順過右手的寬袖,眼眸微動,繼續提筆,落筆神態自然,這才不經意地問:“懷徵近來怎麽很少去江府了。”

“公務繁忙,沒空。”

“左軍都督府看來的確事情很多,竟是讓你都沒時間去見慕慕了。”

裴扶墨不欲與他談論此事,提起來此的目的:“母親說是燉了參湯給兄長補身子。”

裴幽笑著道了聲好,這才收筆,站起身整理書案上的書籍。

他將書案上幾本書籍摞起來,又將其中一本較小,又略微有些舊的那本書籍抽出,小心翼翼地輕輕撫平,像是很擔心受了點損傷。

裴扶墨目光被吸引了去,眼眸一凝,頓了片刻才問:“兄長是如何得到的這離元先生的孤本?”

裴幽將那孤本小心嗬護地存放好,笑得溫柔:“慕慕贈予我的,她一直都知道我極其敬仰離元先生。”

書案上的燭火滋滋跳躍,拉長了裴扶墨的身影。

裴幽便從書案後走出來,看著身高高出他半個頭的裴扶墨,說道:“走吧,莫讓母親久等了。”

裴幽提步先行離去。

寂靜的室內,裴扶墨的眼神落在那本孤本上,久久無法平靜。

隨後他無聲笑了笑,出了房門。

**

夜色正濃,窗外的枝葉迎著晚風沙沙作響。

裴扶墨沐沐浴後才除去一身的酒氣。

他換了一身素白的鬆散長衫,坐在敞開的臨窗旁吹著夜風,似乎也想醒酒。

修長筆直的身形倚靠在描金軟榻上,他將右手枕在腦後閉目養神,夜風通過窗口吹入時,室內空氣清爽宜人。

過了良久,酒意徹底散了去,已是月上中天,萬籟俱寂之時。

裴扶墨微提唇角,嘲諷似的輕笑:“騙子。”